論交誼在師友之間,兼親與長,論事功在唐宋之上,兼德與言,朝野同悲惟我最;其始出以奪情為疑,實贊其行,其練兵以水師為著,實發其議,艱難未與負公多。
同治十一年(1872),曾國藩在兩江總督衙門里去世,他的朋友、親家(曾的女兒嫁與郭的兒子)郭嵩燾送上這副情深意切的挽聯。又十三年過去,光緒十一年(1885),左宗棠歿于閩浙總督的任上,郭嵩燾作為左的同縣老鄉、親家(郭的女兒嫁與左宗棠的侄子)和后半生的冤家,郭寫了一副挽聯:
須才,才亦須世;公負我,我不負公。
挽聯表達出滿腹幽怨,他對左當年不但不幫忙而且參劾的舊事仍難釋懷。挽聯在家人的勸說下未能送出。郭與左,不但是早年好友,太平天國進入湖南時,兩人一起避亂于白水洞,郭力勸左宗棠出山當湖南巡撫的師爺,左的一生事業便從此而起;而且郭對左有著殊恩,當年總兵樊燮告左宗棠的御狀,指控他是把持一省軍政大權的“劣幕”,咸豐帝幾乎要處死左宗棠,又靠郭嵩燾在京活動,不但救了左宗棠,而且讓咸豐帝了解左宗棠的才能,下詔加以重用。
郭嵩燾的才華、見識,后世人已有充分的肯定,特別是他對西方科技、政治、經濟的了解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士大夫。但他一生官場蹉跎,晚年在落寞中死去,比起兩位同鄉兄長曾國藩、左宗棠死后的哀榮,何啻霄壤之別。
郭不容于當時的官場,當然與他的思想太超前有關系。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即性格決定命運。在大清朝的官場里,郭嵩燾遠不如曾國藩圓融,不知道掩飾自己,直來直去說真話,對官場潛規則不管不顧,從而成為眾矢之的,無法見容于官場。
咸豐初期曾國藩帶兵在江西和太平軍鏖戰時,在湖南老家丁憂守制的郭嵩燾應曾國藩之邀入幕,為曾國藩出謀劃策、募捐籌餉,成為其得力助手。曾國藩欣賞郭的文采和見識,但認為郭只是“著述之才”,并非“繁劇之才”。郭嵩燾和李鴻章是同年進士,且都受教于曾國藩,兩人一生交情甚篤。李鴻章為郭嵩燾抱不平,總是向曾國藩提議,舉薦郭嵩燾主政一方。曾國藩總是遲疑,他知道郭嵩燾的性格,當一個主官是難以勝任的。主官權力大,責任也大,而且每天要處理許多復雜而又瑣碎的事務。曾國藩說郭嵩燾“芬芳悱惻”,劉蓉說郭嵩燾“瑩徹無瑕”,李鴻章說郭嵩燾“學識宏通,志行堅卓”。這些贊美之詞反過來說就是“書生氣”,不知道通達權變。如咸豐九年,郭嵩燾以欽差的身份赴山東稽查財政,一路費用自理,認真查賬,查處了一批貪官污吏,得罪了僧格林沁親王。
郭嵩燾剛剛署理廣東巡撫,就碰到一件對他仕途影響很大的“小事”:駱秉章家族控告外姓人盜葬其祖墳地。駱秉章是幫助湘軍崛起、平定太平天國的一個重要人物,無他。曾國藩、左宗棠能否建立那么大的功業,還很難說。此公是廣東花縣人,和洪秀全是小同鄉,年長郭嵩燾21歲,比郭嵩燾早15年入翰林院,是郭嵩燾不折不扣的前輩。
古代中國人特別是南方人很重視風水,為爭風水寶地而家族械斗的事時而有之。駱氏家族出了駱秉章這么一位高官,族人自然更看重祖墳的風水。同治二年(1863),廣東花縣生員鄧輔廷在駱氏祖墳不遠處葬骨壇三穴——“葬骨壇”應該是客家人風俗,被駱氏指為“盜葬”,要搶他們家族好風水,向花縣縣衙門告狀。花縣縣令并未將此認定為盜葬,也未對鄧輔廷進行處罰。
族人自然寫信求援于駱秉章,駱秉章便寫信請求廣東督撫核實查辦。駱心里以為這個官司妥妥地贏了,且不說官官相護,巡撫郭嵩燾分明是自己人。郭嵩燾和左宗棠是親家、好友,左宗棠當了他多年的師爺;他本人主持湘政十年,保住了一方平安,有恩于郭嵩燾的家鄉。而且郭嵩燾偏袒駱氏家族不用太過分,只說照朝廷的標準就行了——現在的立法原則也是地方法規不得與國家的法律法規相抵觸。
可郭嵩燾的做法讓駱秉章大跌眼鏡,他維持花縣衙門原來的裁決,給出調查結論:“該省通行章程,無稅官山塋葬,以穿心四丈為限,計由墳心量數至邊,每面實止一丈。鄧姓原開墳穴,在該督祖塋一丈以外,照依定章,無可科罪?!边@下徹底惹怒駱秉章。駱干脆上奏朝廷,請求維護朝廷的標準,廢除“地方糧票”。一來駱秉章勞苦功高,二來朝廷要維護中央權威。于是下了一道上諭:“著瑞麟、郭嵩燾申明舊例,通飭各屬,嗣后審斷墳山案件,無論官民,均照例定禁步為限,毋得率以本省定章定讞,以致爭端難息,流弊滋多。并著該督撫將鄧輔廷盜葬之案,迅即按照定例丈尺核實定擬具奏,不準稍涉回護?!编嚰冶黄葘⒐菈w走。
后來郭嵩燾出使英國,和副使劉錫鴻鬧得不可開交。固然是因為劉想踩著郭嵩燾上升,但郭的個性和辦事風格授人以柄,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在充當大使期間,仍然置官場潛規則于不顧。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瑩徹無瑕的真性情怎么可能在大清官場醬缸里混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