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朝光的畫里人生

莎果巷是小城三街六巷七十二拐中的一條。沿著幽深的小巷一直向西，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注滿了積水，行人跳舞般地走到盡頭，便到了一所擺滿各色盆栽的庭院。這就是谷朝光的澹墨居了。

初識谷朝光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小城里文學社、書畫社等各種文化社團多如牛毛，我剛從安豐塘調來，孤家寡人一個，工作之余總喜歡跟在一幫文人騷客后面蹭飯。一日“壽州八友”筆會，我沒什么事情可做，便腆著臉又過去了。文人聚會，口無遮攔，放浪形骸，廳屋里不斷傳出一陣陣笑聲。這時候我發現，有一個人一直拿著畫筆，專注地在畫他的孤舟獨釣圖。這個人大約三十來歲，穿著件夾克，面容俊朗，渾身包裹著一股溫文儒雅的氣息。看著他筆下的畫作，我一下子想起了《三國演義》卷頭的那首《臨江仙》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谷朝光的畫很搶手，剛剛完成，便被候在旁邊的人搶了。谷朝光放下畫筆，站直身子笑了笑，并不為意。我不懂畫，讀畫時全憑感覺。但我對谷朝光的畫感覺確實很好，于是就訕訕地對他說，谷老師，你的畫里有種禪味，我喜歡。

谷朝光轉頭看了看我，“喔”了一聲算作回答。我又說，持平常心，做自在人—是這個意思吧？谷朝光說，你看出一點味道了。

得到谷朝光的肯定，我自然高興，便順勢向他討畫。谷朝光說，好啊，我給你畫幅有禪味的！

一個星期后，我跟朋友一起拜訪了澹墨居。澹墨居里彌漫著墨香，靠墻的書架上擠滿了書籍，書架頂上隨意地擺放了幾件陶器之類的古董。房間的正中間，架著一張碩大的書案，案上擺滿了筆墨紙硯。隔著書案，谷朝光把畫好了的冊頁遞給我，說，你看看，可滿意？

上面畫的是一個慵懶的老和尚，手邊丟著一本經書，躺在一棵松樹下曬著太陽。畫作的題目是：經書讀累了，歇歇也好。

我真的好喜歡。

那晚我們就從這個和尚談起，談到了佛教的三個最基本的修行方法戒、定、慧，三學里面戒是基礎，禪定是根本，禪的修行方法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然后就是“發慧”了；還談到了禪宗的禪是一個什么樣的禪。不知不覺已是深夜，我們竟然沒有一絲困意。

那次長談后，我與谷朝光便成了朋友。

小城住戶，幾乎家家廳堂都掛有名人字畫。不管是不是附庸風雅，但確實烘托了小城的文化氛圍。我躋身一隅，自然也要入地隨俗。首要人選非谷朝光莫屬。一次朋友聚會，席間我把討幅字畫掛在書房的意思向他們說了。席后，幾個人都帶了酒意。我們信步來到一個朋友的書房，幾位書家趁著酒興就是一番龍飛鳳舞。小城書法無限繁榮，自清以降便有“懷詩壽字桐文章”之說。但說句實話，有相當部分寫手只是把書法當成了寫字，胡涂亂抹的大作充滿了匠氣和做作，讓人著實不敢恭維。但當晚幾位朋友的書法在小城當算上乘，均已達到一定火候，無色而具畫圖之燦爛，無音而有音樂之和諧，觀之不由心生艷羨。幾人作罷，慫恿一旁觀賞的谷朝光出手。谷朝光微笑著展開了宣紙，說，我們就給趙陽老弟涂個鴉吧。

朋友是位書家，書房里沒有畫家必備的五彩。這怎么作畫？谷朝光說，沒關系，墨和紙一黑一白，黑白美是宇宙間最高的美。一邊說話，一邊把筆落在了紙上。寥寥數筆，便勾畫出了一把紫砂壺，旁邊還配了只茶杯。谷朝光說，這個你在書房喝茶用。說完，又畫出了一株盛在杯盞里的蘭花。這蘭花半邊唇舌向一側傾斜上翹，其態美而不俗，其神潔而不孤。旁邊的人一致贊道，這蘭花好，好象能夠聞到芳香了！谷朝光說，蘭花與菊花、水仙、菖蒲合稱為“花中四雅”，與梅、竹、菊并稱“四君子”，自古便受文人墨客的喜愛，書房里不能沒有的。接著，谷朝光又畫了個物件，問大伙，這是什么？朋友說，是奇石吧？谷朝光說，對，送趙陽做鎮紙用。再畫了毛筆。毛筆放在一尊方硯上，就好似剛剛用過了一般，可以看見筆頭的墨。我見谷朝光正在創作狀態，怕擾了他，不敢說話。谷朝光又畫了一摞線裝書籍，書籍旁擺放了兩株盛開的水仙。最后，又畫了一片帶有龍紋的瓦當。大伙喝彩聲不斷。

谷朝光把筆放在了筆架上。我以為齊活了，便提醒他，還沒落款呢！谷朝光說，不急，畫面太空，我得在上面題上些字才好。押了口茶后，谷朝光再次提筆，在上面筆走龍蛇：

“趙陽者，壽州人也。其瀟灑英俊，為壽州文人之所愛矣。每逢好友，大呼能與灑家同醉否？其面其容當得美譽，惟門齒善啟，世人以為常笑之故。知之者曰：否，文人有異態，安能以常人等同視之？陽常自喻，做文章當思奇巧，會友人當以率真。醉后胡言亂語，又有何妨？”

停了一下，谷朝光在下面繼續用墨：

“余常為友人涂鴉，惟寫此幀謂之大快也。所書所畫，均在友人嘻語中而成，此大真也。當不計工拙，陽弟以為如何？朝光并記。”

我雖不是文人，但我總是難免虛榮，喜歡被別人稱作文人，尤其是被谷朝光這樣的文人稱作文人。沒等墨水全干，我就如獲至寶地收了畫作，生怕被別人順手牽羊搶了去。

這幅畫，至今掛在我的書房里，為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雅趣。

1996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借調到北京工作。在京期間，有位朋友對我關懷備至。這個人德藝雙馨，是中央多家文藝協會的理事，文章經常見諸于《人民日報》等報刊。從北京回來后，他一如既往把我視作好朋友，一直掛念著我的工作和生活，讓我十分感動。便想回贈他一件東西。便想起了谷朝光的畫。便與谷朝光說了。谷朝光爽快地答應了，畫了一幅《墨竹圖》給我。此竹僅兩枝，上無頭，下無根，只取中間截面。我見了，懷疑不能代表壽州書畫水平。谷朝光看出了我的疑惑，自信地說，只管送去。利用出差的機會，我將此畫帶到了北京。當此畫在朋友面前徐徐展開時，我看見他眼睛一亮，接過去細細看了后，問，真是你朋友畫的？我說是，只是這幅有點簡單了。朋友說，這畫是上品，國畫藝術的技術構成特點就是簡單，至簡才能至美，這正是國畫的高妙和特殊之處。我有些發懵，對他說，我還是喜歡谷朝光的人物畫，墨竹圖太死板。朋友說，你不懂，畫竹講究氣韻生動，形神兼備，對于畫家最顯功力。國畫作品還講究寓意，所選題材，能夠反映一個人的胸懷和品格呢。

我真的不知道，谷朝光的這幅《墨竹圖》，竟然有這么多的講究。

怪不得谷朝光這么熱衷于畫竹和送竹！

前不久，市美術家協會召開代表大會，谷朝光眾望所歸，被推選為副主席。我們前去道賀，谷朝光并不為然。我當時突然想起了他為那幅《孤舟獨釣圖》所題的名字：“自得”。《禮記·中庸》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從而不自得焉。”“自得”正是文人最基本的要求，而欲求自得，必先“素其位而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狂妄，不狷介。同時“不愿乎其外”，不怨天尤人，內外相和，身心合一，以性情、精神的平和怡然自樂。此樂即“反求諸自身”之樂，“反身而成，樂莫大焉”。

從谷朝光的畫里，我好像讀懂了小城文人典型的人生追求。

前天晚上，我又跳舞般地去了趟莎果巷。回來后，妻子問，晴好的天，去哪里把鞋子弄泥了？我回答說，去谷朝光家了，我想沾沾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