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的齒輪尚未開始轉動,當彼此平行的人生道路尚未交錯糾纏,曲云,還只是瘦西湖畔的一名七秀弟子。繁花漫天,楊柳依依,髫年的她如往常一般臨水習劍,卻在水邊撿到了那個被遺棄的嬰孩。
鳥鳴啾啾,日光下的瘦西湖波光粼粼,七秀坊碧瓦飛甍、雕粱翹脊,而他烏黑濕潤的眼眸中卻只倒映著她的影子。那一刻時光靜好,一切都是那般寧謐美妙,一切都來得這樣水到渠成。她幼小憎懂的心扉,被他纖弱得好似易碎琉璃般的小手輕輕叩開,第一次萌生出一種名為保護的心思。
從此,她舞劍的雙手全起了繡針棉線,將自己對師弟所能給予的關愛全部縫進他的衣衫之中。她親眼看著他由那個咿呀學語的嬰孩漸漸長成俊秀儒雅的少年。
七秀坊內俱為女子,唯獨她的師弟孫飛亮是個例外,是以姐妹們時常在練功之余哂笑他。每每此時,她都會找到躲在角落里獨自沮喪的他,“我們阿亮天資聰慧,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呢!”心思單純的飛亮往往會因她這一句話而展露笑顏,將先前的種種不快拋諸腦后。
舞衣霓裳,淺紅的桃花幻化為少女心底最旖旎縹緲的夢。銀龍般的雙劍游弋其間,劍嗎聲破空四起,似玉碎吊裂,激揚出片片花浪。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公孫大娘傳授的這一曲劍舞,曲云早已習得爐火純青,生生演繹出了大唐盛世的恢宏氣勢。她起舞時,臺下總會有師弟飛亮的身影,他迷戀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曼妙的身姿,不舍不棄。
七秀坊碼頭的畫舫如云,散了叉聚。她亦在那個草長鶯飛的三月,在瘦西湖畔的二十四橋頭,在她人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刻,邂逅了藏劍山莊的二公子葉暉。
大抵世間女子皆是如此,在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時,再剛強的性子亦會化作繞指柔。坊內的姐妹們都說,曲云姑娘和葉二少爺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萬縷情絲如蔓草般瘋長,她在羞赧竊喜之余,卻察覺到往日同她最是親近的師弟已許久不見蹤跡。不過也好,自己這小女兒家的心思,又如何能夠與他細說?
明媚繾綣的春光終究是短暫的,五毒教右長老艾黎到來的那日,七秀坊迎來了夏日的首場雷雨。樹梢枝頭殘存的一絲春意,也都凋零成暗苔悄生的石階上那一片寂寞的紅。
華夢驟裂,她不相信自己原來就是江湖人士唯恐避之不及的五毒教教主的女兒,正如她不相信葉暉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會對她避而不見一樣。
曲云冒雨趕至藏劍山莊,一遍又一遍地敲門。門檻之上,有幾滴水跡散漫開來,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然而,窗欞后的那抹剪影卻紋絲不動,雕花木門始終未曾打開。
不過是一扇門的距離,卻仿若隔著天涯。
她的心在一點點變寒,心如死灰之際,她終于大徹大悟,原來相比于她本人,葉暉更看重的是她的出身。她最愛之人原來一點都不愛自己,那么她,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孫飛亮找到曲云的時候,她告訴他,自己要去遙遠的苗疆,繼承五毒教教主之位。
脫去錦繡華裳,換上繁重的苗族衣飾,苗疆的蒼穹一碧如洗,氣候溫暖如春,可她的心呢,怕是早已被重重冰雪封凍起來了吧。
偶爾,她會想起遠在揚州的師弟,自己走得那樣匆忙,都不知他一個人在七秀坊可還過得慣?他那樣內斂敏感的少年,縱然是受了委屈,也只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吧。這么想著,她本已麻木的心竟會再次泛起憂慮的漣漪。
因習得教內的至上心法,曲云的外貌在十肖然改變著,最終,竟由妙齡女子變回了小女孩的模樣。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撫頰苦笑,眉宇間,滿是與她稚嫩面容不符的滄桑。
韶華不為少年留,縱使樣貌可以回到當初,可昔日年少時的種種,卻再無法尋回了。
只是她不曾想到,飛亮會來尋她,千里迢迢從揚州趕來苗疆。
即便她變成了少時模樣,他依然一眼便將她認出。她摟住他的脖子,想哭,眼底卻早已失了淚意,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來了便來了罷,總好過她時常牽掛著遠在天邊的他。
曲云雖為新任的五毒教教主,但她知道,教中有不少人并不服她,譬如左長老烏蒙貴。可眾人卻只看得到她登上五毒教教主的寶座,而不知這個在他們看來至高無上的教主之位,已讓她失去了太多的東西。
她再也不能回到風景如畫的七秀坊,再也不能手執雙劍臨水跳一曲劍舞,再也不能以七秀坊弟子的身份立于這紫陌紅塵之中。
教中叛亂來得突然,左長老烏蒙貴受人挑撥,率領教徒直逼曲云居住的祝融殿。
艾黎長老說,為今之計,只有使用上古尸煉之法或可鎮壓叛亂。但這法子需要以武功高深者為引,過程中要保持神志清醒,經歷萬盅蝕心,卻不能自戕,必須咬牙堅持下來。
她斷然拒絕了這個逆天的法術,卻沒料到自己離開后,她那個傻傻的師弟,竟是毫不猶豫地跳人了萬盅血池。
“阿亮!”直到此時,她才驚覺他對自己的情深似海,卻已然太遲。
天地瞬時寂靜下來,靜得她都可以聽見自己紊亂的心跳聲,眼前的一切殘酷得好似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血池之中,他承受著莫大的痛楚,皮開肉綻,俊美無雙的容貌盡毀,清澈含笑的眸子也漸漸變得狂亂渾濁,可他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她的身上……就如曾經那無數個午后,她舞劍,他則悠然地站在臺下欣賞。
“云,請原諒我,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氣這么叫你的名字。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比不上葉二少爺,我也不奢求你能愛上我。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世上如果還有一個最愛你的人……那一定是我。”
由飛亮變成的大毒尸很快幫助曲云鎮壓了教中叛亂。事后,聽著艾黎長老轉述他跳人血池前最后的話語,她忍不住淚流滿面——他將自己所有的愛通通交托到她的手上,只是希望讓他所能給予的這最后一點溫暖,永遠陪伴著她,重新點亮她灰暗的人生。
“阿亮,你知道嗎?你現在是師姐心目中最勇敢、最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師姐從今往后,會一直陪著你,我們再也不分離。”
“教中的弟子們現在都很尊敬你,叫你‘德夯’,那是苗語中,‘美麗的峽谷’的意思啊。”
她依偎在他身邊,低喃著重復。然而,他卻不可能再有任何回應了。
飛亮已經失去了全部記憶,甚至心中僅存的一點意識,也只是讓他偶爾伸出粗大無比的雙手,本能地觸碰一下她的腳踝。
每當午夜夢回,她總是捫心問自己后悔過嗎?答案是否定的。縱然提前知曉結局會這般慘烈,縱然時光倒流、歷史重演千萬遍,她依舊會在那個清晨將飛亮撿回,依日會選擇回到苗疆。而飛亮,也一定會再次義無反顧地跳進血池。因為她知道,即便他們二人最終改容易貌,可胸口跳動的那顆心,卻自始至終未曾改變。
是不是在每一個孤獨的江湖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注定無法擁有的人呢?
她坐在飛亮寬淘的肩頭上,同看大雁北歸。又是一年春來到,揚州的桃花,是否如期開了呢?
合上雙眼,似乎叉回到了那年煙雨朦朧的瘦西湖畔,她俊秀儒雅的師弟緋衣似火,手執一把竹傘含笑朝她走來,眸中滿是眷戀的溫柔,喚一聲:
“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