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為誰生

芍藥，是一種開在我心底的花。

很多年前，我是種過芍藥的。那時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單純，快樂。記得有年春天，我去表姐家玩耍，那村莊依山傍水，景色迷人。表姐家那白墻灰瓦的房子，靜靜地在綠蔭深處若隱若現(xiàn)，那里有小橋、流水，有樸素安靜的生活。表姐家后院很大，筑有一個長滿花草的園子：園子邊，菖蒲蘆葦叢生：園子外，是阡陌縱橫的田野。若一眼望去，分明就是詩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景象，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那天，表姐帶著我去后園，手指向一隅半尺來高的絳紅色幼苗說：“看，這是芍藥，過段時間就要開花了……”也許是因為那叢芍藥的吸引，那個春天，我經(jīng)常去探望花期——終于某天清晨，我在這個園子里，平生第一次看見芍藥花開，大朵大朵的花枝，帶著水靈靈的露水，紅的黃的花瓣軟如綢，艷如錦，無比的妖嬈，那種初見的美麗，至今難忘——當時，表姐摘下一朵芍藥花遞給我，并很慷慨地許諾：“明年春天，我分棵芍藥苗給你帶回家栽吧。”次年春天，我果然如期獲得一棵珍貴的芍藥花苗。期望著它能夠在春光里，蓬勃生長，從此也一樣花開似錦。

有了這樣一株絳紅色的小芍藥的陪伴，那個春季顯得風光旖旎。那種比春天還要深的快樂，簡直夢一樣美好，但叉觸手可及。我甚至以為我的夢，這一生的美麗之夢，亦如這株美麗的芍藥一樣，喜悅而生動地生長，從此鮮妍似錦，綽約多姿。

那時候，剛剛開始讀《紅樓夢》，讀到史湘云醉眠芍藥裀。當時寶黛釵等人在大觀園舉行宴會，飲醉了酒的湘云來到花園中，用香帕收集了一些芍藥花瓣，作枕，倚靠在石凳上不知不覺就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著酒令。手中的扇子在掉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此等美麗如夢的場景，是紅樓夢里幾個經(jīng)典畫面之一，讀來實在動人心扉。

一直感覺“芍藥”兩個字，寫出來真是好看，像一個女子從畫里迤邐而來。《本草》謂：芍藥猶綽約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綽約，故以為名。說起芍藥，就不免想到牡丹。在我眼里，牡丹是春風里正妝待嫁的姐姐，芍藥，是未解人世的妹妹。較之牡丹，我更喜歡“芍藥”這個名字，只需輕輕念起，便心生柔美，口角噙香。

芍藥與牡丹，同屬毛莨科芍藥屬。在古時候，芍藥牡丹本是不分的，后來才有了木芍藥和草芍藥的說法。再后來，木芍藥就成了牡丹，草芍藥，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芍藥。牡丹在暮春三月開花，芍藥在春末夏初開花，故有“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照看芍藥”之說。故世謂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人們常把它們栽種在一起，花王花相次第而開，春色無邊。

記得芍藥花開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暖和，春光有即將老去的恍惚。芍藥花瓣大，一個個花骨朵緊實實的，等它開花要等一個春天，可說落就落，一下子落得干干凈凈。相傳芍藥又名“將離”，寓意春天美好，行將別離之意。當年我種的芍藥花是單瓣的，更不經(jīng)開。一朵花才開兩天就凋謝了。我的小芍藥，任是再努力生長，再婆娑有致，也沒有形成“湘云醉眠芍藥”的那種美境。

如今時光遠去，記憶里芍藥依舊。每讀宋詞“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便會想起這些與芍藥有關的從前。試問沒有芍藥的春天，還會是從前的春天嗎？

想起《詩經(jīng)·鄭風·溱洧》里，有“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的記載。二千多年前的古鄭國，春光爛漫，青年男女來到河邊踏春游玩，他們無拘無束，女的手拿蘭草，男的手拿芍藥，踏青擇偶，互贈信物。那份心動，那份等待，那份初見的歡喜，那份美麗的情懷，讓詩經(jīng)里那條清澈的河流，永遠都是波光瀲滟，綿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