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陵十二釵里,妙玉算是最不討喜的一個。在錦繡成群、佳人如云的大觀園里,妙玉落落寡合,沒有一個閨密。劉姥姥不過嘗了口妙玉恭敬地端給賈母的茶,她嫌憎得連茶杯都不要了。而那句“幸好我沒有用過,否則砸了也不給她”,更是把自己看作天上的云,把對方看成地上的泥,叫人齒冷到無語。
曹雪芹工筆畫般刻畫出這林林總總,為妙玉招來那么些諷嘲乃至毀謗,若說妙玉是讓曹公感動至深的女子,肯定有人不信。然這正是曹公的過人之處,他寫出了與眾不同的戀愛癥候。
有人愛著的時候會柔軟溫情,有的則相反,變得凌厲易怒,殺氣騰騰,還有一種,像妙玉這樣,原本有些敏感的,會變得格外矯情忸怩,令外人嫌憎,唯有那被她所愛的人,注視著她不合人之常情的舉止,反而有異樣的感懷。
妙玉的矯情,集中體現在第四十一回,這一回中,賈母帶著劉姥姥及家里上下人等來到櫳翠庵妙玉處喝茶,妙玉連忙迎了出來。寶玉留心看妙玉如何行事,他刻意地在觀察妙玉的表現。這在寶玉和女孩子的交往中很少見,對寶、黛乃至襲、平等人,他有景仰有愛慕有憐惜有情欲,唯獨很少有這樣刻意的觀察。究其原因,大約因為,妙玉是一個尼姑,一個美麗清高的尼姑,是寶玉經驗之外的女子,他對她有興趣,也有好奇。
眾人喝茶的當口,妙玉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示意她們跟自己去喝茶,寶玉看見寶釵黛玉去了,也跟著去了。這一出乍看有些奇怪,之前沒有看到妙玉和寶釵黛玉有交往,突然間怎么就能毫不見外地拉人家衣服示意人家跟自己走。但《紅樓夢》的垂少處就是,作者并沒有把每個死角都寫到,卻可以讓讀者想象,當曹公的鏡頭對準正在和平兒算賬話家常的鳳姐時,也許黛玉寶釵與妙玉有過片刻的心領神會,所以又不奇怪。
但繼續看曹公描述,寶釵與黛玉在妙玉那兒,其實也沒什么話好說。黛玉只是問了一句那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致妙玉的一通冷笑:“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真是話不投機,然后寶釵就拉著黛玉出來了。
可見得,寶釵黛玉未必想去喝妙玉那杯茶,妙玉也未必真心想請她兩位喝那杯茶,妙玉千方百計的,就是想用寶釵黛玉做誘餌引寶玉人彀,但是,她若能捫心自問,她心中真正的客人,怕是只有寶玉一位。
所以,表面上看,是寶釵、黛玉、妙玉、寶玉四個人在喝茶,但看仔細了,寶黛二人不過是個擺設,說笑的,只是妙玉寶二人而已。
出現在妙玉茶室里的寶玉,與往日不同,有種看似殷勤實則輕浮的饒舌。他揀空少玉喜歡聽的說,恭維金玉之器到了妙玉這里都成了俗物,妙玉聽得開心,臉上繃得越發得緊,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她們倆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是何等知情識趣之人,回答道:“我深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領你的情,單謝她們便是了。”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妙玉固然是欲蓋彌彰,寶玉嘴里也沒一句實話。
妙玉那樣說,是要掩飾她的心;寶玉那樣說,是幫她掩飾她的心。他清楚妙玉心里有他,他的輕浮,他的饒舌,皆是為了制造那樣一種輕松的氣氛,幫這個叉驕傲叉自卑的女子,把她那份深心,一筆帶過。
是的,妙玉心里有他。正因為有他,叉不可以有他,她才要把臉抬得更高。她對劉姥姥,當然是有不屑的,可言辭那么犀利,不過是因為他在旁邊:她鄙夷黛玉嘗不出水來,也確實覺得怪異,可如果寶玉不在,她的表達,是否就會溫和一點?
驕傲的女孩子的愛情就是這樣。她們不可能一往情深不計后果地去愛,她們害怕被拒絕,所以先要表達拒絕之意,妙玉的高傲姿態正是趨于此。可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在趨近對方,她們身上的所有矛盾加起來可以變成一句話:“你不要以為我喜歡你——可是,是的,我喜歡你。”
曹公寥寥幾筆,將這樣一個女子的心態,勾畫得纖毫畢現,如他坐在她面前,看她裝腔作勢,看她強要遮掩,他完全地了然于心,但道破也是唐突,他只是循了她的心意,去扮演她希望他扮演的形象。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被引用濫了的話,放在這里,是合適的。放在離去的寶釵黛玉身上,亦是合適的。
黛玉自不必說,每次集體行動,都和寶玉如影隨形。寶釵雖然記住要避嫌,但書中也有幾次寫寶釵把寶玉拉走。可是這一次,她們兩人先走了,并沒有喊寶玉一道。不能不讓人猜想,對于妙玉的那點情愫,她們心知肚明,她們用一個女孩兒家的心懂得,這樣的時刻,對于她們,對于寶玉,都不過是尋常時日,對于那個日日在櫳翠庵里行走的寂寞女子,卻是金子一般的光陰,一旦寶玉離開,便不知何時才可以再見面,偌大個大觀園,隔了那么多的柳暗花明,粉壁紅墻,若無機緣,轉身便是天各一方了。
她們是存心把寶玉留下的,倒不為促成什么——黛玉愛著寶玉,寶釵又向來對風月之事不以為然,當然不可能牽這個紅線。只能說,那只是模糊的對某種美好情感的呵護。
尤其是黛玉,她看上去小心眼愛吃醋,卻只是針對跟她比較同質的寶釵而已。她理解一個男人的感情可以有很多種,對寶玉琪官的那樣一份情意都理解,對于這個剛剛對自己出言不遜的妙玉的感情,則有理解之同情。如果說,這里表現得還不明顯,第四十九回寶玉去妙玉那里求紅梅一節,算得上一個呼應。
李紈要寶玉去櫳翠庵折紅梅,原本想叫丫鬟跟寶玉一道去,黛玉忙攔住說:“不必,若有了人反不得了。”她明白妙玉的心,卻不曾拈酸吃醋,倒像對一幅絕美的藝術品那樣,暗中成就,阻攔給它強加上惡俗的邊框。
葉底藏花一度,夢里踏雪幾回。妙玉的愛情,只能是這樣了,她在櫳翠庵,遠望墻外的花紅柳綠,在流年中,守住自己那顆寂寞的心。在寶玉生日到來之時,提筆在粉箋上給他寫“怪誕詭僻”的賀詞,還好,寶玉看到的雖晚了點,發現的時候卻是“直跳了起來”,好像心里有個缺口被填上了一般。
在<紅樓夢>里,妙玉的愛情不像寶黛那樣坦然,也不像齡官和賈薔那樣旁若無人,當然更不似開頭提到的金哥兒和李公子那樣生死相隨,它隱約,含蓄,忸怩,做作,乍一看讓人反感,仔細看,卻深深為之觸動。
即便不能,但喜歡就是喜歡了。她越是隱藏,他越是懂得,還細心呵護著,哪怕不能應和。
錦小注:
①《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妙玉送賈寶玉的生日字帖,上面寫的是“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