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今年75歲了。他患有痛風毛病,和我媽,肩并肩,或者一前一后,緩緩走在小城大街上。偶然之中,我默默望著爸媽,他們的夫妻相,已越來越濃。而我有時一喊話,一種嗓音,或者一個習慣性的動作,竟和我爸一模一樣。
原來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成為我的爸,把祖輩相傳的血脈,神秘地埋在了我的體內,從此川流不息。
25歲那年,我爸從師范學校畢業。原本是要分到高中教授物理的,畢業前,他在學校操場上撿到一塊瑞士手表,交給了學校,被來學校選配干部的機關單位看中,就這樣,進了機關做領導秘書。

爸爸28歲時和媽媽結了婚。18歲的媽媽,在我的外婆外公去世后,一個人流落到一個叫馬耳坡的地方。奶奶覺得她賢惠,留她在家里做了短工,后來,把她鄭重地許配給了我的爸。他們結婚時,沒辦一桌酒席。爸爸帶著媽媽,去城里一個相館,肩貼著肩,照了一張結婚紀念照。那是媽媽第一次進城,她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馬路上,雙手也不知該往哪里放,慌慌張張躲閃汽車。爸爸牽著她的手說:“別怕,城里就這樣,人多,車多。”
爸爸從城里,常常步行幾十里地回到鄉下的家。一回家,就抱起我們三個孩子,用胡子扎,用胡子親。他幫媽媽做農活,去雞窩里摸出一個個剛下的蛋,卷起褲腿去犁田……然而,握慣了筆桿的爸爸卻常常使喚不動一頭犟脾氣的耕牛,在他弱弱的吆喝聲中,一頭耕牛無精打采緩慢如大象。
媽媽后來隨父親進了城。一條大黃狗,追著她,跑過一道又一道山梁。媽媽蹲下身,抱住大黃狗,不停地落淚,一旁的爸爸說:“好了,好了,上路吧,總不能把狗也帶到城里去住。”
爸爸的哭,是1987年6月,我19歲的大哥患血癌去世。有天,我從學校去看望已奄奄一息的大哥后,在醫院大門口,爸爸突然一下無助地抱住我,他把頭靠在我胸前,花白的頭發在如血的夕陽下分外晃眼。爸爸孩子一般嗚嗚哭出聲來,虛弱的他哭泣著說:“娃,就剩下你和你妹妹了,你要好好爭氣,今后要把衣食求到手……”哥哥的去世,讓爸爸一夜之間成了一棵被雷擊后燒焦的樹,他幾乎要崩潰了。他還能抓住的最后稻草,就是我。爸爸的另一次哭,是在他頭纏著白色孝帕,走在為爺爺送葬的隊列中,他身后拖著長長的孝帕。爺爺的棺材被一锨一锨的土深埋,悲慟的爸爸號哭著。
那一年,有一個雷雨夜,我聽到門外有響動,一開門,是爸爸,他蹲在門前,打著手電筒,囁嚅著,說怕我沒關好門窗,從老城上來看看我。我突然沖動地想去抱一抱這個男人,他是最疼愛我的爸爸。他退縮了,一步一步下了樓,我傻傻地,竟沒有阻攔他,外面正滂沱大雨。
爸爸,多陪陪我一些年吧,您要健康、幸福地跟媽媽在一起,跟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