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蘿卜糕·童年

小時候，到了農歷十二月底，看到母親買回大筐大筐的蘿卜堆在廚房里，便知道快要過年了，不久家里又要蒸出一籠一籠的蘿卜糕了，常常都是。果然，有一天放學回家，進門就聞到香味，飯桌上堆著許多熱騰騰的蘿卜糕。等不及大人準許，我們便偷偷用手指挖來吃，情不自禁一口接一口，不一會兒工夫，就把那塊蘿卜糕吃掉一個角。

閩南人過年都要吃蘿卜糕。我的童年雖然在上海度過，甚至也曾在東京住過，可是，無論家遷移到哪里，母親總是讓我們過有蘿卜糕吃的年，所以在我的印象里，過年和蘿卜糕，便好像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了?，F在，自己也已為人母，在潛意識中，我好像要在兒女的驚喜中尋回失去的童年似的；十幾年來，每到舊歷年底，無論工作多忙，我都會勻出一天的時間來制作蘿卜糕。

通常都是在臘月二十五六左右做蘿卜糕，這樣才不至于太匆忙，也不會使糕失去新鮮味兒。

早一天，我便去米店買好米，到菜市場熟悉的攤子去買蘿卜。他們對于老主顧都有周到的服務，不僅不會在秤上不老實，而且還自動樂意送貨到家。我常覺得人情溫暖，便在這些小小的地方。那米店的老板娘記性比我好，有時會提醒我：“去年你們買的米多些，難道今年你不送人了嗎？”她知道我們一家只有五口人，可是如今母親年事已高，我每年都要順便多做些，孝敬雙親。有時我也喜歡送一些給朋友們嘗嘗，所以自己家里雖然人口簡單，每回做的蘿卜糕可也不少。

晚上先要把米淘清了浸在水里，蘿卜也洗干凈放在幾個大鍋中。第二天清早，阿婆會把那桶米提到附近的豆腐店，花二十塊錢請人磨成粉漿，再請店里的伙計用腳踏車把那桶變重了的米漿載回來。這是阿婆體貼，她在我家幫傭十幾年，曉得我晚上看書寫文章，睡得晚，早晨不容易起早，所以等我下樓來，已經把米磨成漿，蘿卜也刨成了絲；這些準備工作，她都在我吃早點看報紙時做好。不過，只要我一放下報紙，她也決不會給我一分鐘偷懶的時間。在頻頻的催促聲中，我只好連忙卷起衣袖圍上圍裙下廚。

首先須炒作料。把切成絲的肉、香菇和蝦米、花生，以及蔥蒜等炒好，調味停妥，放置一邊。然后，要把那略經燜煮過的蘿卜絲與米漿混合在一起。這是成敗關鍵所系的重要工作。通常我都是用三分之一的比例來配合蘿卜與米，可是水分的控制往往還是無法十分準確，水分太多，蒸出來的糕會因為過軟而不能成形；水分太少，則又可能蒸出像石塊一般硬的糕—過猶不及，都很糟糕。我用洗凈的雙手在桶子里翻攪蘿卜絲與米漿，一邊就讓阿婆給我徐徐加入調料作料。這完全是手感的考驗，感覺太稀，就加添些米漿；太稠了，便要注入一些蘿卜汁。如此，一次又一次地來回攪動，一面又得注意咸淡適度。這種時候，阿婆的嘮叨常常會增加我心理的負荷。這么多年來，我們兩個人合作蒸糕或包粽子，也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對于平日生活缺乏高潮變化的老人來說，一年中的這兩件事，委實足夠她記掛興奮的。而她一興奮就會變得更饒舌，一會兒嫌我“太稀了”，一會兒又提醒我“恐怕太咸吧”之類的事情。不過，有時候，我們倆對話和忙碌的情形，倒也會勾起我童年的回憶；到現在我才明白，當年母親在制作蘿卜糕的時候何以總顯得焦躁，原來是“成敗在此一舉”啊。

等米漿與蘿卜絲混合好，調味作料也加妥，便要把那一大桶東西分裝入幾層蒸籠里。把面粉袋子剪開的“糕巾”鋪在鋁制的蒸鍋底，四周安插四節竹筒—這是為了便于通熱氣用的。一個人拉著巾子，一個人舀入一大勺一大勺的糕汁，直到七分滿后，便可停止，面上再撒綴一些預先留下的作料。記得母親從前用煤球炭火蒸糕時候的辛苦情形，現在我使用瓦斯爐，實在方便多了。兩個爐子同時點火，可以一次蒸出四籠糕，也節省不少的時間和精力。

最下層的鍋中放足了水，把兩層蒸籠安放在上面，以后便是等待慢慢蒸熟。蒸蘿卜糕的時間，視其大小而定，通?？傄獌蓚€鐘頭。這期間，除了偶爾查看通氣情況順利與否，或者有時把上下兩籠對調一下，以求蒸出來均勻的效果而外，別無他事可做。高潮既已過去，我們便用輕松的心情去收拾滿廚房攤放的桶子、鍋子及其他用具。說輕松，其實也未必真輕松，因為究竟做得成功與否，在糕沒有蒸好以前還是一個未知數，所以此時反而會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然后，阿婆開始去洗衣掃地，做她日常的工作，我也進書房工作。書房與廚房僅隔一條走廊，坐在桌前，心卻是不定的，周身最靈敏的部分，不是在腦部，而是在嗅覺上，怎么看得進書寫得出文章來呢？有時索性就站在爐前守著，看那不停吐白煙的蒸鍋。明明記得母親說過“掀蓋三把火”，可又真忍不住會時時去掀蓋子。蒸蘿卜糕總要讓人這樣焦慮一個上午的。

等香味彌漫整個房子時，阿婆才慢條斯理地走回廚房來。大概是她年紀大經驗多，才會這樣篤定的吧。

熄了火之后，要趕快把蒸鍋分別擺開，以免多余的水汽殘留在糕上。我們用手指輕按糕面，試試那彈性，便可知道今年制作得如何。若是做得好，我們兩個人都有如釋重負之感，覺得快樂無比。若其不理想，便會十分沮喪，卻又彼此說些安慰的話，或找些借口來原諒自己。一兩個鐘頭后，午睡醒來，蒸鍋已涼，就可以連糕巾一起取出蘿卜糕，把它們一個個放在餐桌上。

不久，兩個孩子先后放學回家來?！鞍。孟惆　Ｌ}卜糕做好了是不是？”他們一進門就會這樣喜滋滋地贊美。其實，喜滋滋也是我自己的心境。看一塊塊乳白色的蘿卜糕擺在餐桌上，真是美麗！我仿佛在孩子們的臉上照見了自己甜美的童年。

（選自《林文月人生情感散文》）

這篇文章標題中的“·”叫間隔號，小朋友們都知道吧？語文課本上就有不少標題含有間隔號的課文?！斑^年·蘿卜糕·童年”，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來，作者肯定要寫到過年，寫到蘿卜糕，寫到童年。作者先從小時候過年家里蒸蘿卜糕寫起，寫到自己現在過年也做蘿卜糕，再寫蘿卜糕的制作過程。很顯然，蘿卜糕的制作過程是全文的重點部分，所以作者寫得非常詳細、具體，包括買米、買蘿卜、浸米、刨蘿卜絲、炒作料……其中寫到了必須掌握的一些訣竅，并穿插了“我”與阿婆的對話，讓人感覺到民間美食制作的精細和講究。文章首尾呼應，而且從頭到尾給人以溫馨之感。

本欄目插圖：高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