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弦
發 辮 謠
◆◇ 胡 弦
在西部,月亮同樣令人不安。
那是帶著虛妄的榮耀,黑暗的、
從無數人肺腑中流逝的月亮。
它再次來到窗前,像一個故人。
來到燈下,在書中不同的朝代里走動,
你翻一頁,它就跨過一個國度。
在彩插上,它照著一群戰功無數的武士。
—— 所有的武士都身披月光,
陣陣微風把他們
滿身的黑鐵一再吹亂。
我知道風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風吹動時,比水、星辰,更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從風中消失,帶著喊叫、翅、飽含熱力的骨骼。
多少光線已被燒掉,我知道它們,也知道
人與獸,甚至人性,都有同一個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許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許微不足道。
在風的國度,戈壁的國度,命運的榔頭是盲目的,這些石頭
不祈禱,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許多年了,我仍是這樣一個過客:
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
一顆反復出發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
大野蒼茫,牛羊安靜,
一只鷹在高空盤旋,它內心的遠方
不可描述。當它
消失在天際,我意識到:有些細小的影子
已投身在另外的生活中……
而在此地,碎花耀眼,與旋律交錯的東西迷人。
——綠繼續在幻覺里伸展,一位云游的神
已化身輕風,借助水甸,愛著辮發少女腹內的甜蜜,
借助謠曲,愛著遠走他鄉的人。
——正是天意愛戴的歲月呀,雨水
明亮又澄澈——
……清芬滑動,愛了的人嫵媚,
草尖上,水珠享用其微涼的一生。
吃草的羊很少抬頭,
像回憶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憶里的東西
吃干凈。
登高者,你很難知道他望見了什么。
他離去,丟下一片空曠在山頂。
我去過那山頂,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邊退去。
——黃河從中流過,
而更遠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長的調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頭來,
—— 一張陌生人的臉。
光陰再現:它從少女們
河流般的發辮開始了……
從腳踝,到篝火的躍動,
從陶罐,到回鶻商人蒼老的胡須。
……長裙上碎花開遍。樂聲
滑向少女那神秘、未知的腰肢。
一曲終了,斷壁殘垣。回聲
飛過遙遠而陌生的邊陲。
—— 追憶韶華是容易的。難的是怎樣
和漫長寂靜在一起。怎樣理解
所有人都走了,一輪明月
卻留了下來——
……像被遺忘在天頂。現在,
所有空曠都是它的。
旅館小院的墻角里,放著一堆陶罐,
一道道裂紋,正穿過愚鈍者緩慢的余生……
果樹在野外搖晃,每顆果子里
都住著一顆星;每顆星里,都住著失蹤已久的人。
掛在墻上的壁鐘有時會
咔嚓一響,吃掉它等待已久的東西。
鳥雀飛,山頂發藍,空氣中
有時會充滿模糊的絮語,可一陣北風,
就能把所有嘴唇合攏。
破舊的陶罐,也許能認出某些人的原身。
但沒有一種語言,能描述星星
一顆一顆,從天空中褪去的那種寧靜,那種
你剛剛醒來,不知怎樣開口說話的寧靜。
群山起伏,云慢了下來,
清風來自天空、小路、水洼。某些
存在過的事物散而復攏。
帳篷更白,柵欄更稀疏。最好的愛,
是留在青草上的一場細雨。
瑪尼堆濕漉漉的。我站在山坡上,像站在一陣
要仔細聽,才能聽到的琴聲中。
銅器發亮,經幡的聲音又濕又重。
水流在山澗里沖刷。在一再出現的早晨里,
無記憶的水,既清亮,又喧鬧,有種
不曾與任何事物結合過的純凈。
在半山腰遇到采藥人,
他坐在那兒歇息,草藥上沾著新泥
和隱秘的悲憫。
他在抽煙。熟悉藥性的目光
有種疲憊的淡漠。讓我想起
山下小鎮里簡陋的藥鋪,以及
許多噼啪作響的小抽屜。
病榻、叩首者、山羊平靜的臉,它們
總會在一陣風中重逢,在一枚
秤砣冰冷的心中重逢。
——太多的人已在歲月中走散,
帶著預感和祈禱的低語。
面對呼喚,希望和疑慮都有遲疑的腳步。
老舊、前世般的藥簍,越來越像
一個懂得了艱難時世的人。
花崗巖上是莽草的長鬃。
風,在此學會了朗誦——
太陽照著藏人村寨,也照著
啃草的牦牛、馬匹、糞便、峭壁上的小黃花。
白云變幻,無限如深淵,
想象無所用。
在古岷州,一把鐵尺量過光陰,
散失的刻度,爛作礦脈和群峰之痛。
云影在山坡滑行:某種懷想沒聲音,仿佛
不屬于今生,
但正在我們內心移動。
光線輕,蓬草更輕,
河灘上,那個騎馬的人有灰巖般的背影。
草叢間,蹄跡疏淡,巖石和樹林
都有干凈、看似空寥的喜悅。
群鳥低飛,蝴蝶如枯葉,水在頁巖間顫動。
—— 仿佛是一只核桃的往生,果實,
已從落花中獲得形體。
像某種召喚,天宇湛藍,空曠,沒有邊界。
古老的傳說在村寨間流傳,
一叢格桑花,帶著羊群從天際歸來,
五月的人間平安無事。
悶雷過后,仿佛
整個西域的寧靜,在一棵薰衣草的花瓣上
輕輕晃動。
機械早已取代了馬匹。騎著駱駝慢走的人
是遠來的游客。
一個司機告訴我,發黃的經卷里有未知的生活。
現代的商賈也會耽于宿醉。樂聲永遠是個謎。
當羊皮鼓響起,熱瓦普響起,阿克蘇
重新成為一座遙遠的城。
歌聲中,武士復活,他們手持彎刀,
砍翻猛獸,跨過大漠,追逐財寶和仇人的頭顱。
在那些很久沒有人走過的路上
你才會明白,熱血曾經大于真理,公主
等同明月。
早已消逝的黃昏里,有信仰,有殺戮,
落日和僧侶,愿意在卡龍琴的弦上死去。
夢歸于舞者。
獸類和星座是相似的種族。
這些,已被刻在石頭上,
同草穗、風刻在一起。
——看不到遠和近,
地平線與國家均不在其中。
在那樣的空間里,夏日更古老,
并知道要和什么在一起。
那是鹿角和彎弓都倔強的時代。
黑暗浩淼,草穗閃光,
從中穿越的風,不著邊際,
卻有種值得信賴的直覺。
—— 這從消逝的時間中釋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無法探究發生過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沒有個性,沒有記憶,也許
能從指縫間溜走的就是對的。
狂熱不能用來解讀命運,而無邊荒涼
屬于失敗者。
只有失去在創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們的大小。而最大的風
在它們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見。
又見大漠,
又要為偉大和永恒驚嘆。
而這一望無際的沙,卻只對某種臨時性感興趣。
沙丘又出現在地平線上。任何輝煌,到最后,
都由這種心灰意懶的移動來完成。
沒有時間概念的風吹著:
若有若無的馬頭琴聲,搬家的蟲蟻,古老石獸
陪伴著傾頹的石柱。
夜從左邊開始,輕寒飄忽,幸福
像是液態的。暮色側著身子,
我們體內有個陡峭的斜坡。
—— 別交談,讓天堂里的人交談,我們
只需靠在彼此的肩上。
什么樣的歲月覆蓋了人間?夜滑動如同
不知我們的存在,望著
滿天星宿我心緒平靜。歲月隱沒,
永恒般的耐心悄然無聲。
(選自《作家》2016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