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怪物

蔣方舟

今年，我考了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的研究生，以27歲的高齡又走進學校。

我在清華讀了四年大學，現(xiàn)在畢業(yè)四年，所有學過的東西幾乎都忘光了。只有一個記憶難以忘懷，就是在一個風雨如晦的下午，教室外暗如黑夜，狂風大作，教室里的同學都在搖頭晃腦地一遍遍朗讀《春江花月夜》，有一瞬間，仿佛我們是在黑夜里的湖心島，周圍是深不見底的平靜湖水，我們也不知道從何而來。這種高峰體驗宛如嗑藥。

昨天人民大學文學院開學，我代表研究生發(fā)言，寫了篇演講稿，原文如下：

四五年前，我著名的清華師兄高曉松因為醉駕進了看守所，他因為這個事件有了一些教訓，不過也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經(jīng)驗。后來他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個人是犯了盜竊罪被抓起來的。那人是個孤兒，出生就被遺棄在火車站，在火車站長大，餓了就吃候車的乘客吃剩的泡面面包，困了就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和衣而睡。長大之后，成了火車站的小偷，技巧極高，看一眼人就知道能不能偷。而他的世界，仍然沒有離開火車站，偷到了錢，就到火車站二樓的餐飲一條街吃頓好的，或是在火車站附近的紅燈區(qū)解決生理需求，他從未去過別的地方。仔細想想，火車站的確提供了火葬場以外生老病死所有的生存設(shè)施。

但火車站有個問題，它沒有夜晚。日夜喧囂，不絕于耳。列車進站的聲音，通報車次的聲音，廣播找人的聲音，乘客吵架的聲音。這個小偷的世界，從出生開始就被各種雜亂無序的聲音包圍著。

后來，當他因為偷竊罪終于被抓進監(jiān)獄，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自己無法容忍安靜。

這是我們很難想象的——怎么會有人無法容忍安靜的？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我想都只有在安靜中才能夠入睡，門窗關(guān)嚴，拉上厚厚的窗簾，某些神經(jīng)衰弱的人還需要戴上耳塞，在絕對的寂靜和黑暗中才能入睡。可那個小偷卻相反，安靜對他來說是非常陌生的體驗。

可以想象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對他來說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他在監(jiān)獄里必須一刻不停地發(fā)出聲響，自言自語，拉著獄友扯東扯西，當對方開始煩躁或是困倦，準備睡覺，他就開始擔心一個人面對“安靜”這頭猛獸，開始逗弄同室的獄友，往別人臉上灑水，讓別人睡不了覺，直到獄友們受不了，把他打一頓。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一本小說，名字叫作《爆炸的怪物》，這本小說寫于1932年，作者是一個叫作賈羅米爾·約翰的捷克人。

“爆炸的怪物”，指的是當時才出現(xiàn)的馬達噪聲，尤其是汽車和機車發(fā)出來的聲音。小說的主人公翁恩格貝爾特先生快被這種陌生的噪聲逼瘋了。為了安靜，他只能不斷搬家，搬進旅館，搬出城市，但是這些都沒用，最后他終于找到了讓他獲得些許平靜的地方：夜行的火車。他在規(guī)律的“況且況且”聲中獲得了久違的睡眠，火車的噪聲相對于汽車來說，是古老而溫和的，令他這個到處被噪聲圍剿的人能夠獲得安靜。

1932年，每一千個布拉格市民才擁有一輛汽車。可這聲音已經(jīng)讓這個古老城市的居民覺得仿佛是一場爆炸。我們可以想象，當這個捷克人翁恩格貝爾特先生活到今天，他會怎么樣。現(xiàn)在捷克平均每兩個人就擁有一輛汽車。那么，他將從厭惡噪聲，到適應(yīng)噪聲，最后，他依賴噪聲。

這讓我開始想一個問題：人為什么會依賴噪聲？

我說的“人”，不是只在火車站生活的小偷，而是指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所依賴的噪聲，不是候車室的嘈雜，而是我們每天面對的世界。從出門的那一刻開始，電梯間的廣告牌、馬路上的標語、地鐵里旁邊女孩用手機看的國產(chǎn)電視劇、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營銷和吵架、午餐時隔壁桌正在討論王寶強離婚案……

每一刻，我們的生活都被噪聲充斥著，它們有時有聲，有時無聲。

我們依賴噪聲，是因為在噪聲中，我們可以逃避思考。

電視本來只是從一扇小門進入我們的生活，占用的是每天休閑的時間，被當作努力工作與思考之后的獎勵。但是后來人們看電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因為逃避思考是件快樂的事情。而當電視屏幕黑暗，我們會有瞬間的茫然若失，仿佛不知身在何處，那是大腦思考停止后，短時間內(nèi)難以啟動的空白。

而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人們轉(zhuǎn)換到“噪聲”模式變得更簡單了，連座位都不用移動，只需要點擊鼠標開啟一個窗口就行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則進一步簡化了這種切換模式，移動一下眼球，我們就可以讓自己的大腦齒輪停止運轉(zhuǎn)，泡在信息的噪聲里。

——我并不想自以為是，精英化地指責社會變得反智，人們變得愚蠢；我并不覺得文學和時代的關(guān)系，像是陳道明拍的西服廣告，一群人往一個方向走，一個人和所有人逆行，一臉迷之自信。我不覺得文學在這個時代是出淤泥而不染，居高臨下的。

我認為文學只是提供了一種選擇，它是為一群不愿意依賴噪聲的翁恩格貝爾特先生們提供的一節(jié)火車車廂，它緩緩前行，發(fā)出古老而安慰的聲音，如同筆在紙上書寫，如同敲打鍵盤。

我們選擇了文學，并不意味著要對時代的聲音關(guān)上耳朵，而是意味著要讓聽到的聲音服務(wù)于思考，而不是相反。

要任由自己的思想從水滴變成泉涌變成浪奔浪流，而更難的是，要在放縱之后收斂，把思維這條無岸之河重新收斂成水滴，記錄成簡練但是精準的文字。

這種技藝需要耐心，需要抵抗瑣事和噪聲的能力。幸運的是，文字這個古老的事物，發(fā)明于噪聲侵占世界之前。

19世紀的英國作家G.K·切斯特頓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的朋友，當你我年輕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

我知道今天我是代表文學院的研究生新生來發(fā)言，應(yīng)該做一番展望未來，朝氣蓬勃的慷慨陳詞，但我想說的，其實正相反，我想說的，也跟切斯特頓相反：

“我的朋友們，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你我已經(jīng)很老了。”

（青青河邊草摘自鳳凰網(wǎng)

圖/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