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考古學

苗千

人們永遠生活在希望中。不知不覺人們開始習慣于把對于生活的一切希望，從寄托于宗教或來生轉移到對未來的幻想。人們開始如信仰宗教一樣地信仰未來，相信未來更加美好，可以實現一切現在看起來還不切實際的幻想。人類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擺脫掉時間輪回不變的觀念，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未來如此地虔誠？人類把與生俱來的烏托邦理想，乃至對于永恒的渴望，全都凝結在未來之中，全然不去思考未來可能存在的種種危險。

擺脫掉世事永恒不變的觀念，人開始對于未來有所期盼，或許與人類從19世紀開始的科技爆發(fā)有關。從那時起人類的興趣和想象力開始由神仙鬼怪逐漸轉至未來世界。在19世紀初，英國作家瑪麗·雪萊創(chuàng)作了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描述在未來世界的科學怪人，這或許正是人類開始對未來感到癡迷的濫觴。

相信未來，癡迷于未來，甚至開始研究未來，這股熱潮正在愈演愈烈，因為人類科技的發(fā)展一直處于加速之中。即使是在10年前，我們都很難想象互聯(lián)網和人工智能可以如此深入地介入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更給了我們對于未來的信心，讓我們寧愿暫時忘記對現實的不滿。

未來似乎就在不遠處，那里的人類幸福、快樂、健康、富裕。與此同時人們又不愿相信在未來同樣遍布著重重陰影，或許還潛藏著比現在更加深重的危險。人們不愿承認的是，技術有其兩面性，技術的不斷進步也有可能給人類帶來潛在的危險。

人類之所以逐漸放棄宗教，轉而開始信仰美好的未來，是因為人類把自己對于生活一切美好向往都寄托于對于技術進步的信任當中。技術進步比經濟進步更加值得信賴和期待，這是一種只可能前進而不能倒退的趨勢——人們愿意相信，無論是對烏托邦的向往，還是對富足生活的期盼，技術進步都有可能最終幫助人類實現夢想。那么，技術進步是否能夠帶給人類一個更安全的未來？

人類同樣不愿面對的是似乎神秘莫測，被黑暗所填充，潛伏著不確定和各種危機的宇宙。宇宙中無數天體的誕生和死亡都發(fā)生于無聲無息之中，卻又以令人無法察覺的方式影響著人類的生存，也隨時可能以一種人類意想不到的方式造成地球生物的再一次滅絕。6600萬年前地球上恐龍的滅絕恍如昨日，如今人類雖然已經能夠蹣跚學步般到達月球，甚至在向往著踏上火星，可是一旦有巨型隕石襲擊地球，人類的生命力并不一定會比恐龍更加頑強。

技術精英們愿意相信人類正處在技術爆發(fā)的節(jié)點上，各種如夢幻般的想象正徐徐成為現實。而站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上來看，人類文明的出現和繁榮可能只是地球周期性物種大滅絕之間的一朵浪花。對于一個物種來說，美好的未來或許在于更適應環(huán)境的進化，而對于地球生物的總體而言，最美好的未來可能在于躲過幾百萬年一次的生物大滅絕。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與其說是奔向理想中的人間天堂，不如說是在重重危險之中的弦歌不輟，為自身尋找一絲生機。

未來似乎就在不遠處，那里的人類幸福、快樂、健康、富裕，但或許還潛藏著比現在更加深重的危險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會好奇，未來究竟會是什么樣？是否就會像電影中一樣充滿了在天空中游弋的飛船和可以成為人類知心朋友的機器人？在未來，我們是否還需要繼續(xù)探索自然的規(guī)律，是否還能夠牢牢把持對地球的主宰？擺脫了中世紀時仿佛永無止境的勞作和終生被土地所束縛的命運之后，人類終于如孩童般睜開了眼睛，開始好奇地打量著宇宙和自身。或許和野生動物的幼崽們通過嬉戲獲得生存的本領一樣，人類要實現自我成長，適應前所未有的生存環(huán)境，通過游戲進行練習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只不過除了在現實生活中，更多的游戲是在電腦里，或是在虛擬現實的設備中進行。

雖然難免讓人感覺虛幻，一些電腦游戲早已成為經典和現代人懷舊的對象，而現在人們所熱衷的游戲也早已不是一二十年前風靡全球的《俄羅斯方塊》或《超級馬里奧》之類的消遣。一些電腦游戲畫面的真實程度、內容的豐富程度甚至可以媲美現實世界，讓人很容易就對其產生沉迷和依賴。在堅硬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無數個展示人類想象力的虛擬奇幻世界誕生了。未來人類的孩子們，可能大多是在對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體驗中同時成長起來的，這會對于人類產生出什么樣的影響，又會塑造出怎樣的未來？

“游戲精神”也已經開始成為一種時代精神。把生活中的困難或是遇到的不同阻礙，看作如同游戲中的“打怪”，把克服困難看作“過關”，現代人這種游戲精神之中自帶有一種樂觀和頑強，同時也含有對與最終必將“通關”的信心，堅信未來必定會更好，一個美好的結尾正在游戲終點等待著我們。虛擬世界對于現實世界的反作用比想象中更加強烈，社交網絡的交互方式已經開始改變人類在現實中的相處方式，網絡上的“點贊之交”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社交規(guī)范——這樣網絡化、電子化的社交，是否可能在億萬年之后，當人類文明遍布星際之時，成為人類最基本的社交方式？

當我們不斷去想象未來的模樣，不妨環(huán)顧四周，看看我們的現在，想象中未來很可能就是現在的模樣。人們曾經渴求的奇妙技術實際上已經在無聲無息中應用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于很多都市人來說，比朋友更重要的智能手機中的每一個應用，都是人工智能程序為用戶量身打造的生活規(guī)劃。我們對于購物、出行，乃至交游、擇偶，越來越感到輕松自如，是因為我們正把越來越多的關于自身生活的選擇權交給人工智能。

我們愿意承認人工智能做出的決定比我們自己的選擇更加理智，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擁有可以自行設計和制造機器的超級機器，另一方面，又在暗暗擔心人工智能的智慧會不會有朝一日終于全方面超過人類，從而取代人類成為地球的主宰。人工智能加深了人類對自身的疑慮。人類的文明越輝煌，科學技術越發(fā)達，與其他物種之間的差距越大，人類也就越需要一面鏡子看清自己的位置。

人類是如此的孤獨，或許這是文明過度發(fā)達的另一個代價，人類需要朋友，渴望和其他文明進行交流。無論有多少智者警告人類要小心隱藏自己的存在，避免與其他文明接觸引來滅頂之災，人類依然渴望交流。人類是否能夠找到一位朋友，或是創(chuàng)造出一位朋友，也許是站在這個時代的節(jié)點遙望未來時最大的懸念，好在未來并不遙遠。

愛因斯坦說過：“我從不擔心未來，它到來得足夠快。”關心未來，甚至是意識到未來的存在，是高等智能生命所獨有的能力，我們也需要意識到，未來是由無數的現在拼接而成。在這一期專題中，我們希望能夠盡量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從幾個不同的角度來理解人類目前的處境，以及在奔向未來的過程中所蘊含的種種機會和危險。

讓我們共同走進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