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出生在都柏林的奧斯卡·王爾德曾經譏諷英格蘭人有一種“把美酒變成白水的特殊能力”。而在他的故鄉愛爾蘭,一切卻恰恰相反。他的同鄉自古以來就喜歡把現實生活中平淡的事物變成不朽的傳奇。這種天賦大概來自愛爾蘭人古老的凱爾特血脈。
凱爾特人的起源像愛爾蘭島經久不散的雨霧一樣撲朔迷離。據說,他們是人類最先掌握鐵器的民族,最早可能出現在黑海一帶,隨即占據了中歐地區。而后,憑借著精良的鐵器和過人的勇武,他們以高盧人的稱號成為古羅馬的心頭大患。公元前一世紀,凱爾特人才渡海來到愛爾蘭島。他們在這塊被羅馬人不屑地稱為“迷霧之島”的土地上定居下來,并深情地用凱爾特神話中豐饒女神的名字稱呼它為“Eire”,愛爾蘭因此得名。
在此后的兩千年中,愛爾蘭經歷了維京人、諾曼人的入侵,英格蘭的吞并,大饑荒引發的移民潮,最后脫離大英帝國獨立卻依然飽受北愛爾蘭問題困擾。面對一次次令人絕望的困境,凱爾特的神話和傳奇一次又一次地撫慰和重塑著愛爾蘭的靈魂。時至今日,凱爾特人的魂靈依然在愛爾蘭嶙峋的海岸、綠色的曠野和狂歡的酒吧中閃現。
巨人
每個人小時候聽到的童話和神鬼故事會構成我們對世界的最初認識。很多國家的童話都是這樣開頭的:“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居住著……”神化和充滿奇跡的世界永遠在遠方,我們只能在冰冷的現實中長大。而愛爾蘭人無疑是最幸福的,他們故事中的巨人和精靈永遠只在這個8.4萬多平方公里的綠色島嶼上嬉鬧、蟄伏。很多上年紀的愛爾蘭人依然堅信精靈的存在。他們認為,人們在山林和荒野中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汗毛倒立,這就是有精靈從身邊經過。
于是,愛爾蘭的山川、海岸、枯井和新石器時代的古代墓葬都成為傳奇故事的靈感源泉。距離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80公里的巨人堤是一段8公里長、分布著4萬多根黑色玄武巖石柱的海岸?;鹕饺蹘r迅速遇冷凝結,形成多面體柱狀節理,延伸進愛爾蘭海,像是摩天大樓剛剛打完樁的地基。這里是地球上熔巖柱狀節理發育最豐滿、最壯麗的所在。巨人堤是愛爾蘭的頂級景觀,當然也該配得上一個頂級的傳說故事:
話說當年在愛爾蘭居住著一位名叫芬恩·麥克·庫爾的巨人。他聽說在海峽對岸的蘇格蘭也有一個巨人,就按耐不住好勝之心向他提出了挑戰。隨著比斗日期的臨近,芬恩決定到蘇格蘭去打探一下對手的虛實。
他把巨石扔到大海中建造了一座通向蘇格蘭的堤橋,并趁著黑夜渡海來到蘇格蘭巨人的家。芬恩驚恐地發現對手的身材和力氣都遠遠超過了自己。他急忙跑回愛爾蘭,躲到家中不敢出來。
這時候,蘇格蘭巨人沿著巨石橋跨海而來。芬恩的妻子急中生智,讓芬恩扮成嬰兒的樣子。蘇格蘭巨人以為這個巨大的嬰兒是芬恩的兒子,想當然地認為成年的愛爾蘭巨人肯定是他無法匹敵的,嚇得跑回了蘇格蘭。他離去的時候是那樣匆忙和慌亂,以至于巨石橋被踩斷沉入了海底。
愛爾蘭人所擅長的自我嘲諷和機敏的幽默感在這個巨人堤的傳說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它也似乎透露了古代凱爾特人和后來的愛爾蘭人面對強大外敵的應對方式:也許外侮難以力敵,但只要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愛爾蘭人總能找到辦法。
舌尖
在遠古時期,凱爾特文明的傳承者是德魯伊,人與自然力量的溝通者。他們是巫師、祭司,也是預言者和游吟詩人。他們雖然早就掌握了一種叫作“歐干”的書寫方式,卻棄之不用,反而醉心于語言的神秘力量。和古代中國人對文字的敬畏相反,德魯伊們認為被寫下來的東西都是無足輕重的,真正的記憶只有在話語的傳遞中才能得以永存。
愛爾蘭人對口頭講述能力是如此地迷戀,以至于在他們的傳說中經常出現親吻之后就能讓人能言善辯的舌頭。而到了近代,在匯聚了葉慈、喬伊斯和羅素的都柏林,被稱為“seaneen”的故事會依然是文學沙龍的主流。而今,在愛爾蘭各地的酒吧和鄉社聚會中,還會有說唱者的身影。他們是現代版的凱爾特游吟詩人,通過古老的旋律與即興演繹的歌詞,用舌尖傳承著凱爾特的記憶。來自Kilmanagh的吉姆·馬赫(Jim Maher)就是其中之一。
有著明亮的眼睛、斑駁的胡須和一頂翻檐氈帽,如果在古代,馬赫一定會是位出色的德魯伊。他用小羊皮蒙的凱爾特鼓為自己打節奏,有時還吹一段口笛。同伴則用小提琴或吉他為他伴奏。這些樂器是一支愛爾蘭樂隊的標準配置。不過,馬赫和一般的樂隊不同,他需要邊說邊唱。通常他會講上一個幽默故事,才順勢唱一首歌。據他說,這些故事都是故老相傳的,愛爾蘭各地的說唱者們也會不定期地湊到一起互通有無,來保證這些口頭遺產不至于逸失。因此,故事的內容和歌曲的旋律幾乎每個愛爾蘭人都熟悉,歌手或說唱者們要做的是不斷地變奏和即興創作歌詞。聽眾們欣賞的是他們如何巧妙地添油加醋、如何大膽地嘲諷時政,為古老的內容賦予新的生命。
馬赫所說的愛爾蘭英語帶有濃重的凱爾特口音,語調俏皮輕松,我卻有點兒不知所云。好不容易聽懂了一只兔子跳過鐵軌云云,卻沒抓住接下來的笑點。不過,聽著當地人潮涌般的笑聲,我斷定馬赫的講述應該相當成功。我倒也不介意聽懂多少,只是喜歡這輕松熱鬧的氛圍和它與古代口述傳統的接駁。
演出之后,我找到馬赫私聊了一會兒。他對愛爾蘭說唱的前途有些擔憂。為了迎合日益增多的游客,從前在草炭爐旁娓娓道來的故事和讓人兩天后才恍然笑得肚子痛的段子逐漸被更加直白的笑話所替代。不過,我倒覺得他多慮了。睿智的特魯伊們在選擇柔軟的舌尖作為文化承載工具的時候就早已明了,只有不斷變化的形式才能包裹住不變的價值。
在愛爾蘭的酒吧中你幾乎可以找到愛爾蘭一切讓人陶醉的元素:啤酒、威士忌、當地美食、音樂舞蹈,還有開朗可愛的愛爾蘭人。幾乎每個酒吧都會有樂隊演出。你很難說它是表演,因為樂隊和酒客們像家人一樣水乳交融。有些老顧客也會聊發少年狂,請樂隊伴奏唱上一曲,嗓音低沉渾厚,竟然不遜于專業水準。
在一些酒吧中會不定期地舉辦愛爾蘭吟唱,能不能趕上全憑運氣。好在愛爾蘭酒吧都有把近期表演寫在小黑板上擺在門口的習慣,只要多留心,還是有機會的。當然,最理想的情況是你在愛爾蘭鄉間旅行的時候,偶遇村舍自發舉辦的說唱者聚會,在廢墟、牧羊犬和橡樹之間陷入說唱者的鼓聲和吟唱之中。
筆尖
從公元5世紀開始,愛爾蘭的凱爾特人逐漸開始皈依基督教。愛爾蘭的保護圣徒——圣帕特里克是傳教先驅。在凱爾特傳說中,這位圣徒把島上所有象征魔鬼的蛇都扔進大海,從此愛爾蘭沒有任何蛇類生存。
凱爾特文化并沒有被基督教文化所取代,相反,兩者彼此接納、滲透,形成了一種新的凱爾特-基督文化。比如愛爾蘭獨有的圓形十字架就是凱爾特人的太陽崇拜與十字架相結合的產物。與特魯伊們否定文字的傳統不同,新興的愛爾蘭修士們以無比好奇的心情拿起了填充著自然顏料的鵝尾翎,在羊皮頁上謄寫《圣經》,并在字里行間描繪對天堂的想象。這些傳世的寫經中最珍貴和瑰麗的當屬保存在都柏林圣三一學院圖書館的《凱爾經》。
這部原本用黃金封裝的古籍靜靜地在一個幽暗房間中的玻璃柜中展開它蝴蝶翅膀般隱秘而鮮艷的書頁。每一個訪客都會被它繁復而異想天開的圖案所深深打動,陷入它充滿象征而含混的微妙世界而難以挪動腳步。
古代歷史學家們認為這本1200年前的古書“絕非出自人手,完全是天使的作品”。其中的絕妙圖畫并非天馬行空,都是為了圖注此書的內容——《四福音書》。不過無論是基督的面容,象征四使徒的人、獅、牛、鷹,還是打架的貓都富于濃郁的凱爾特風格,更不要說充斥于字里行間的凱爾特三葉草圖形了。
《凱爾經》被稱為當時西方世界最珍貴的寶物。它是愛爾蘭抄經時代的巔峰之作,甚至有學者提出了“愛爾蘭拯救了西方文明”的說法。因為當愛爾蘭的凱爾特人開始掌握文字并熱衷于抄寫希臘羅馬經典的時候,蠻族毀滅了西羅馬帝國,燒毀了大量的文獻典籍。文明之光在歐洲大陸熄滅,卻被愛爾蘭人薪傳下來,保留了西方文明的種子。
在愛爾蘭,有很多年代久遠的教堂還保持著早期的凱爾特-諾曼風格。其中一些還保留著像巨大煙囪一樣的圓塔,比如基爾肯尼的圣卡尼斯教堂。這些高塔是為了防備維京海盜的劫掠而修建的避難所,里面可以儲藏教堂的珍寶、糧食淡水供教士們避難。很多早期的手抄卷也多虧了避難塔才幸免于戰火。在教堂的墓園里可以看到大量的圓形十字架,其中一些雕刻得非常精美,有的還帶有三葉草、螺旋等典型的凱爾特圖形。
足尖
在中世紀,愛爾蘭的教堂和修道院林立。愛爾蘭的傳教士甚至遠赴歐洲大陸,今天德國南部和奧地利的天主教信仰就是愛爾蘭人的傳教成果。傳教士們很可能帶去了凱爾特人對人類的另一大貢獻——啤酒。
據說,凱爾特人是啤酒最早的釀造者。西方語言中啤酒一詞的詞根大都來自大麥,而大麥正是愛爾蘭的特產。順便說一下,大麥的另一種酒精產品威士忌也是愛爾蘭人的原創。它的名字在凱爾特語中的意思是“生命之水”,被入侵的諾曼人錯讀成了威士忌。直到今天,愛爾蘭威士忌的英語拼寫為whiskey,比蘇格蘭的whisky多一個e。
愛爾蘭有好酒,而愛爾蘭人也好酒。他們經常自我解嘲地說:“是什么阻止了愛爾蘭人征服世界?酒!”不過愛爾蘭人卻通過足尖征服了世界,那就是愛爾蘭的踢踏舞。
且不說《大河之舞》和《燃燒的地板》這些世界知名的舞蹈,在愛爾蘭的所有鄉鎮和城市,一場拿得出手的踢踏舞表演都是招待客人和點燃氣氛的最好方式。頂級的舞者甚至可以踢踏出凱爾特鼓特有的快速節拍,腳步快得能夠舞出一團殘影。他們的鞋都是特制的,要把鞋底加厚加硬,不然對腿腳的反震力太大。即便如此,也經常會聽到某個踢踏舞者積勞成疾退出舞臺的消息。
據說愛爾蘭踢踏舞原本來自法國,卻在這里生根,發展成為一門藝術??僧斘蚁蛞晃荒贻p的舞者問起為什么愛爾蘭踢踏舞必須保持上身不動的時候,他給出了一個有趣的答復:“在古代,凱爾特人喜歡喝酒,喝多了之后總要跳舞狂歡。但皈依基督教之后,神父們不喜歡酗酒和狂放的舞蹈,經常要上街巡視,發現有人跳舞就要處罰。于是,人們就發明了這種上身不動的跳舞方式。這樣,在家里辦舞會的時候,神父只能從街上透過窗戶看到大家上身不動并且面帶微笑,絕對想不到他們腳上正在熱舞。”
我選擇相信這個頗具愛爾蘭式幽默的解釋,因為我想象中的凱爾特人就該是這樣充滿奇情異想而又熱愛生活。
愛爾蘭原本是西方修道院最密集的地區,但隨著新教在英國占據統治地位,古老的修道院大都被破壞殆盡。距離基爾肯尼19公里的哲恩普特修道院可以讓我們一窺愛爾蘭修道院全盛時期的輝煌。這座巨大廢墟中殘留著一些異常精美的石刻圖案,見證了信仰的力量。
世界對愛爾蘭舞蹈的認知來源于《大河之舞》,如今,在都柏林就可以看到這場代表了愛爾蘭踢踏舞最高水平的表演。河邊的圍欄上,到處都能看到《大河之舞》的演出海報。如果時間不湊巧的話,也可以在很多酒吧中看到踢踏舞的表演,比如都柏林著名的Temple Bar酒吧街。這里表演的舞者很多都是《大河之舞》的正式演員,利用業余時間在酒吧里表演。
愛爾蘭曲棍球
在被剛澤爾帶到球場之前,我很難為hurling這種愛爾蘭獨有的球類運動找到一個恰當的翻譯。它的球是用皮革包裹馬毛做成的硬球,樣子很像棒球。而木制的球桿像一把彎刀,和棒球棒的長度、重量也都相似。這樣看來似乎可以叫作“愛爾蘭棒球”。但在酷似英式橄欖球場的場地上訓練一會兒之后,我還是決定叫它“愛爾蘭曲棍球”,因為它的打法和激烈程度更像草地曲棍球。
這種運動帶著濃厚的古代凱爾特戰爭和軍事訓練的氣息。揮舞球桿的動作和對力量與速度的要求,與古代武士的揮刀動作如出一轍。據說古代愛爾蘭人進行戰爭之前,雙方會先打一場hurling來提振士氣。而傳說中,有一位叫作賽坎達的年輕武士因為練球而耽誤了國王的晚宴。當他趕到的時候,王宮已經關上院門并放出了守門惡犬。這名武士用擊球入口的方式連斃數只惡犬,得到國王的贊賞被封為侍衛,成為愛爾蘭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
hurling比賽規則竟然不禁止用球桿柄撞擊對手的腰背,這樣的比賽當然充滿了火藥味。據說愛爾蘭曲棍球是世界上球速最快的球類運動。我想,剛澤爾應該是很好的證明。他曾經被剛擊出的球打中嘴唇,兩顆牙齒因此脫落。說起這段經歷的時候,他咧嘴露出兩個豁牙,笑容中滿是自豪。
剛澤爾在基爾肯尼經營著一家名叫Lanigans的酒吧。像所有的愛爾蘭男人一樣,他從小練習hurling,夢想著代表家鄉參加愛爾蘭hurling錦標賽。雖然沒能實現這個夢想,剛澤爾卻把自己的酒吧變成了當地最大的hurling主題聚會地。這里的墻上掛滿了各種海報,其中他最喜歡的一幅,是2000年全愛爾蘭hurling錦標賽的奪冠照片。
“這張照片就像是我的神龕!首先是因為我們基爾肯尼獲得了冠軍。而更重要的是中間舉起獎杯的這個人,威利·奧康納,基爾肯尼隊的隊長,他是所有愛爾蘭人的英雄!”剛澤爾的聲音都開始有些顫抖,“在比賽的上半場,他被對方撞斷了兩根肋骨,醫生禁止他參加下半場的比賽??赏W康納堅持自己隊長的職責,打完了整場比賽并射入關鍵一球。要知道,愛爾蘭曲棍球是沒有職業選手的,也沒有高額獎金。他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和家鄉的榮耀而戰!他是一個活的傳奇!”
很難想象,源自凱爾特人的古老傳統至今依然能夠如此深切地影響著這個島國居民的情感。今天的愛爾蘭人和過去的凱爾特人一樣,善于讓自己的生活中充滿傳奇。
全愛爾蘭hurling錦標賽的傳統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72年的一場戰役。54個球員在戰前打了一場hurling,結果其中27人死于比賽。被他們的斗志所感染,接下來的戰斗異常激烈,4000人失去了生命。
最近幾年,hurling球賽開始要求球員戴上頭盔,但依然有不少球員在非正式的比賽中為了彰顯勇武而棄之不用。如果你趕上了hurling錦標賽,哪怕是預選賽,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只有在hurling球場上,你才能真正認識愛爾蘭這個民族。
要是沒有趕上賽季也不要緊,街頭有很多練習hurling的愛爾蘭男孩。讓他們教你怎么托球、擊球吧,這是對他們最好的恭維。基爾肯尼的Lanigans酒吧提供hurling體驗之旅,可以帶游客到本地的球場學習各種技巧。這家酒吧的飯菜也非常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