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武
童年生活中,我們都依賴父母的真切關懷,迷戀同伴的盈盈笑語,留戀游樂場的五光十色,我們是如此地熱愛喧鬧。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你是否也曾發現獨處帶來的快樂?你是否享受過在陽光明媚的下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閱讀帶來的愉悅?你是否享受過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一個人欣賞秋葉片片落下的閑適?你是否享受過夜晚凝望星空,一個人暢想未來的舒心?這種獨處,何嘗不是一種“清歡”。何謂“清歡”?清歡,清雅恬適之樂也。
叔本華說:“一個人只有在獨處時才能成為自己。誰要是不愛獨處,那他就不愛自由,因為一個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是真正自由的。”你屬于家庭,你屬于集體,你屬于朋友,而歸根結底,你是屬于你自己的。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你的靈魂才是自由的。這時候,你有足夠的時間與自己真誠相待,你才能獲得清雅恬適之樂。享受獨處,感受清歡,獲得成長,是人生的一大必修課。我們一起來看看名家們是如何獨處的。
天才夢
張愛玲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于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游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并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插圖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筑、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雖然缺少了這兩樣文明的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個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著《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那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頂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活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選自《張愛玲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賞析
張愛玲,與石評梅、蕭紅、呂碧城并稱為“民國四大才女”。1939年,18歲的她參加上海《西風》雜志以“我的……”為題的征文比賽,寫下了這篇語言優美、感情真摯的散文。她8歲嘗試寫小說;9歲在音樂和美術之間做出抉擇;她體弱多病,深受傷寒癥的折磨;不懂得如何接人待物,無法適應生活環境。字里行間,無不訴說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煩惱。她是孤獨的,但她觀察生活,堅持寫作,在不斷的創作中,尋得心靈的歸屬。“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中,她體會到了清歡。
溫暖孤獨旅程
鐵 凝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著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我,這便是汪曾祺老。
當時我沒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認識。但這位灰衣老人卻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著,慢悠悠地說:“鐵凝,你的腦門上怎么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呀?”他打量著我的腦門,仿佛我是他久已認識的一個孩子。這樣的問話令我感到剛才我那顧忌的多余。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于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后,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于壩上草原的河北沽源縣。去那里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鼓動著我對沽源發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歷。他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他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除卻日復一日的勞動,還施展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譜——畫土豆。汪曾祺從未在什么文字里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只是自嘲地描寫過,他如何從對于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到達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著它們,又吃著它們,他還在文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我去沽源縣是個夏天,走在雖然涼快,但略顯光禿的縣城街道上,我想象著當冬日來臨,塞外蠻橫的風雪是如何肆虐這里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樣捱過他的時光。我甚至向當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著頭。馬鈴薯和文學有著多么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著: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多有耐心和愛。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討論會在京召開,汪曾祺是被邀請的老作家之一。會上諶容告訴我,上午八點半開會,汪曾祺六點鐘就起床收拾整齊,等待作協的車來接了。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致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的說好。在這里,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只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這位藝術家在回憶錄里寫到當老之將至時,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儼然以師長面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為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唯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創造出的“熱鬧”日子,是為了派遣孤獨,還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感使他覺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撫慰呢?前不久讀到他為一個年輕人的小說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著評價那年輕人的小說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兒”。
我相信他是多么不樂意人是孤兒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還有一種獨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做短暫的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親手為家人烹制了一份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于是我又常想,一個囊中背著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獨,從塞外寒冷的黃風中快樂地朝著自己的家走著,難道僅僅為了叫家人盛贊他的蘑菇湯?
這使我不斷地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將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予了世人吧?用文學,或者用蘑菇。
(選自《從夢想出發》,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賞析
汪曾祺面對“馬鈴薯研究站”這份無聊的工作時,他“無從下筆”到“想畫不像都不行”,他用耐心和愛心與單調作斗爭;在作者眼里,“他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用“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去安慰這個世界;他不樂意“人是孤兒”,他用囊中的蘑菇,擠走“一切的孤獨”。他用他的愛心和溫暖讓世界上的孤獨、寂寞、凄苦、冷淡無處可藏。
孤 獨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我停下來打量他們。
他們在干活,晚上,在一條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門板上動手腳。
這是一塊很重的門板。他們正用一個鐵門閂當杠桿,但是門板就是一動不動。
我當時正在閑蕩,一個人,沒什么特別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個門閂幫他們一把。他們挪了點地方給我。
我們不是同時在使勁。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邊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聲說:“閉嘴!你瘋了!你想叫他們聽見嗎?”
我晃了晃我的腦袋,就好像是說我不過是說溜了嘴。
這事兒頗費了我們一點時間,大家都渾身是汗,但最后我們把門板支到足夠一個人從下面鉆進去的高度了。我們互相看看,十分高興。然后我們就進去了。他們讓我提著一個口袋,其他人把東西拿過來放進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別出現!”他們說。
“對!”我說,“他們真是狗娘養的!”“閉嘴!你沒聽見腳步聲嗎?”他們每隔幾分鐘就這么說一次。我很仔細地聽著,有點害怕。“不,不,不是他們!”我說。
“那些家伙總在你最不希望他們出現的時候到來!”其中一個人說。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把他們統統殺了,就行了。”我回答說。
然后他們派我出去一會,走到街角,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著墻,身子藏在門廊里,慢慢朝我移過來。
我就加入進去。
“那頭有聲響,在那些商店邊上。”我旁邊的人跟我說。
我探頭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頭,白癡,他們會看見我們,然后再次逃走的。”他噓了一聲。
“我在看著。”我解釋說,同時在墻邊蹲了下來。
“如果我們能不知不覺地包圍他們,”另一個說,“我們就可以把他們活捉了。他們沒有很多人。”
我們一陣一陣地移動,踮著腳,屏著氣:每隔幾秒鐘,我們就交換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們現在逃不掉了。”我說。
“終于我們可以在現場捉拿他們了。”有人說。
“是時候了。”我說。
“不要臉的混蛋們,這樣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復,憤怒地。
他們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里。
“他們現在不會發現我們的。”一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包東西從肩上甩過來。
“快,”另外有人說:“讓我們從后面出去!這樣我們就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們的嘴上都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他們一定會倍感痛心的。”我說。于是我們潛入商店后面。
“我們再次愚弄了那幫白癡!”他們說。但是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來:“站住!誰在那兒?”燈也亮了。我們在一個什么東西后面蹲下來,臉色蒼白,相互抓著手。另外那些人進入了后面房間,沒看見我們,轉過身去。我們沖出去,發瘋也似地逃了。“我們成功了!”我們大叫。我絆了幾次腳后,落在了后面。我發現自己混在了追趕他們的隊伍里。
“快點!”他們說,“我們正趕上他們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條窄巷里奔跑,追趕他們。“這邊跑,從那里包抄。”我們叫著,另外那群人現在離得不遠了,因此我們喊:“快快,他們跑不了啦!”
我設法追上他們中的一個。他說:“干得不壞,你逃出來了。快,這邊!我們就可以甩掉他們了。”我就和他一起跑。過了一會,我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了,在一條弄堂里。有人從街角那里跑過來,說:“快,這邊!我看見他們了。他們跑不遠的。”我跟他跑了一陣。
然后我停了下來,大汗淋漓。周圍沒人了,我再也聽不見叫喊聲。我站著,兩手插在口袋里,開始走,一個人,沒什么特別要去的地方。
(選自《短篇小說集:伊塔洛·卡爾維諾》,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
賞析
小說講述了一群盜賊破門行竊的過程中,被警察悄悄地靠近包抄,最后追逐逮捕的故事。在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份不停地在盜賊和警察之間轉換,最后回歸旁人。故事篇幅不長,但緊湊連貫,氣氛緊張。作者用一種幽默、調侃、夸張的手法表現孤獨。主人公無論扮演什么角色,都盡情地投入,忙得不亦樂乎。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思考做了什么事情,重要的是他有事可做,并且正在做著事情。看似主人公參與了這場戲,但是主人公開始的時候“正在閑蕩,一個人,沒什么特別的地方要去”,結束的時候“兩手插在口袋里,開始走,一個人,沒什么特別要去的地方”。他始終控制著自己的方向,這就是他的清歡。
責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