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令香
疼痛
當時光老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走進2016年7月24日時,似乎與無數個流逝的日子沒有任何區別。午時,炎陽炙烤,熱浪蒸騰,蒼白的陽光刺得眼睛只想流淚。大陡山村的街道胡同,被蒸發得空無一人。陡山河水流滯緩,似有壓抑的嗚咽低聲徘徊。岸邊老柳低垂,零散的幾聲蟬鳴,戳破令人窒息的憋悶,瞬間又凝重地蟄伏下來。
下午四五點鐘,蘇悅突然接到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的消息。剎那間,流動的時光砰然斷裂,那是玻璃猝然破碎的喧響,兜頭蓋頂。蘇悅腦子一空,愣怔了片刻。她拼命甩了甩腦袋,想把這個殘酷的消息甩出腦殼。她不相信,她的天天忙天火地工作的爸爸,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
午飯后,爸爸的左肩和左胳膊猛然疼得難受。蘇悅以為,像往常一樣,爸爸去社區醫院輸輸液就扛過去了。他經常渾身疼,經常去衛生室打吊瓶,能有什么事兒?
沒料到,這是一次錐心徹骨的疼,一次纏繞終身的疼。疼得滿臉冒汗的爸爸,走出家門后,再也回不來了……
而今,時光已倉皇走過59天,蘇悅仍然不愿相信這個事實。有時,一個人偷偷地哭;有時,覺得爸爸就是出差了,過幾天就會回來。吃飯的時候,她又習慣地拿起手機,問爸爸回不回來吃飯。那串最熟悉的電話號碼按完了,她又淚眼模糊地放下了手機……接電話的人,不在了……
心,一直疼,是撕裂絞擰的疼。淚,仍在流,不管在明處或在暗處,隨便什么時候一個人呆著,不由自主就淚流滿面。
蘇悅再也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了,她多想給天堂里的爸爸打個電話。
從心理學角度講,兒童最早的記憶是運動記憶。而喚醒蘇悅幼年記憶的卻是疼痛,是撕心裂肺的疼。
那個夏日的夕陽,在她幼小的瞳孔里放大,在她委屈的淚花里膨脹,呈晶瑩飽滿的紅球,慢慢墜下山巔。
她的右胳膊鉆心地疼。家門口的土臺上,那截土墻曾是她忠實的“小馬”,天天陪她前仰后合地游戲。那天,“馬兒”騎偏,她身子一歪,摔下土臺,疼得嚎啕大哭。奶奶急忙抱她到鄰村,找一個專門看跌打損傷的老奶奶,簡單包扎了一下。
天黑了,媽媽滿身疲憊扛著鋤頭才進家,蘇悅一頭撲上去,委屈地大哭。滿天的星星是綴著爸爸的腳后跟爬上半空的嗎?他一進門,就累得躺在床上,連句話都懶得說。蘇悅沒完沒了的哭鬧,攪得他心煩意亂,一巴掌落在屁股上,五個指印也隱隱約約烙進她懵懂的意識中。
“才兩歲多的孩子,有什么錯?”媽媽不滿地抱緊蘇悅,轉身躲了出去,淚花在眼窩里轉了兩圈,硬是沒滾下來。
幾天過去了,蘇悅的胳膊還在疼,不敢讓人碰,右胳膊肘部竟然變形!去醫院拍片,才發現骨折了,已經無法打石膏矯形。爸媽原打算,等蘇悅長大一些再做手術矯正。后來,右胳膊不再疼,也沒什么大礙,爸媽天天忙,做手術的事也就撂下了。
當疼痛再次襲擊這個家庭時,竟然還是發生在家門口這個近兩米高的土臺上。那是去年11月的一個傍晚,夕陽收斂了最后的余輝,大地陷入一片混沌之時。70歲的奶奶,眼睛看不見,摸索著走到大門口,一個恍惚,一頭栽下土臺,摔得頸椎骨折。奶奶臉色蒼白,呻吟不止。急救車一路驚呼,送進醫院急救室。一道玻璃門,隔開了內外兩個痛苦的空間:外面,家人憂心如焚,惶恐不安,一雙雙眼睛焦急地盯著門縫,捕捉里面的消息。里面,穿梭忙碌的醫生緊急搶救,奶奶面臨截癱的威脅……家門口的土臺,憂心忡忡的爸爸急忙安上了護欄。
也許是新傷喚醒了蟄伏在舊傷里的疼,蘇悅的腦海中漸漸浮起一塊記憶的拼圖,那是疼感神經扯動,陡然繃緊的記憶浮漂。大陡山從荒山禿嶺變成林木繁茂的花果山,前后用了十幾年;家門口的土臺摔傷了祖孫兩代人,前后隔了18年,天天忙忙碌碌的爸爸被疼痛猛擊一棍,才恍然想起安上護欄,這期間隱含著多少辛酸和疼痛?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蘇悅和弟弟,一家六口人,21年的時光沉淀中又有多少疼痛牽引的往事?一滴滴淚珠滾到嘴角,洇透了悲傷籠罩的氛圍。晶瑩的淚花一閃,窗外的光亮映滿蘇悅清瘦的臉頰。
空白
“想不起來了,爸爸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幾乎是片空白。”蘇悅無奈地搖搖頭。
蘇悅是個讓人痛惜的孩子,她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般的訴說,揪人心疼。難道那段時光真的恍如融雪,無跡可尋?有人說,童年時期的經歷如同人生的底色一般,無論走出多遠,經歷多少風雨,都不會褪色。那么,點擊記憶里的搜索引擎,讓時光為我們倒流吧。
1996年農歷三月初八凌晨,時針剛邁過零點半小時,一個女嬰在泰安市第一人民醫院呱呱墜地了。與其他嬰兒不同的是,第一個從醫生手里接過孩子的人不是爸爸。她的爸爸正帶領村民在南山修建一座揚水站。為解決村民澆地難的問題,他和村干部沒白沒黑地泡在工地上,一干就是一年。工程竣工在即,妻子分娩亦在即,他首尾難顧,卻堅守在揚水站。當他疲憊不堪地趕到醫院時,孩子已經出生三天了。妻子怨恨地側身面墻,肩頭急速聳動,委屈的啜泣聲慢慢溢出來,浸透了病房的尷尬和沉寂。他激動地抱起襁褓中的女兒,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稚嫩的額頭,情不自禁淚如雨下。這就是蘇悅來到人世間,爸爸送給她的見面禮。誰會意料到,他會以此種方式開啟女兒的人生之旅?一個天天奔波在外的父親,一個匆忙行走的身影,將缺席和遲到貫穿女兒成長的最重要的人生階段。
而今,蘇悅手拿衣針,哀傷地串起一片片記憶的落葉,在爺爺的敘說中再度還原那些事件,才漸漸咂摸出那段時間的情景,一點一滴填充起記憶中那片空白。
1994年初,正值春雪消融,大地復蘇之際。前夜的一場春雨浸透了酥軟的土地,山間的羊腸小路泥濘難走,爺爺騎一段路,不得不停下自行車,拿根木棍挖出擋泥瓦里的泥巴。后來,泥巴越滾越多,車輪再也轉不動了。情急之下,他扛起自行車,“噗喳噗喳”趟過泥水繼續趕路。憋悶在他心頭的怒火,也和這弄人的泥巴路一樣讓他煩躁。
那年,蘇悅的爸爸蘇慶亮年僅24歲,已是天平鄉黨政辦副主任兼團委副書記,是全鄉年輕干部中的重點培養對象,卻突然被鄉黨委派回大陡山村主持全面工作。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憑什么再回村里工作?夜里,爺兒倆針尖對麥芒地一場吵,也沒分出高低上下。爺爺越想越氣,一夜沒睡,一大早就出了門,要到鄉里找鄉領導“理論”。
那年月,大陡山村的局面哪個不清楚?大陡山位于泰山南麓,三面環山,環繞村莊的五座山包,都是荒山禿嶺;一面臨水,雖處于天平湖上游,村里4500畝土地中多數是山地,種莊稼,豐歉靠天。全村320多戶人家,像散落進山洼里的草籽,彎彎曲曲、拉拉撒撒幾里長。20世紀六十年代,村里家家沒柴燒,年年栽樹不見林。一口人一年分二三十斤麥子,全年瓜干、地瓜秧當飯,吃得胃酸燒心。村里辦公經費靠出租十套孝衣,哪家有喪事,兩毛錢租一身,靠那點錢買煤油掌燈,臨時“解渴”。大隊開社員大會時,在十字路口擺張桌子,煤油罩子燈一點,就是會場。七十年代初,全村只有一戶人家買了輛自行車。越往后,一屆屆村干部卻越干越頭疼。如今,三年換了倆支部書記,這么復雜的局面,背后隱含著多少矛盾?前任村支書的話更像錐子扎他的心窩:“我算找了個替死鬼。不是我說話難聽,這差事太難干。”爺爺就這么一個兒子,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回來捅這個馬蜂窩!
也許是一路積壓的火太大,也許是一路自行車騎人太累,爺爺一走進天平鄉黨委辦公室,看見當時的鄉黨委委員孟繼業和張洪發,憋了一天一夜的心火噴發了。望子成龍的心切、對兒子回村任職的失望、對兒子前途的擔憂,糾結在一起,奔涌而出,一陣“高射炮”,爺爺滿腔的火氣發泄出來,口干舌燥,癱坐在椅子上沒了話。一杯熱茶捧到手邊,一個溫暖的手掌按在肩頭,孟繼業和張洪發開始了“反攻”:“你看看大陡山村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三提五統完不成,計劃生育上不去,土地分配鬧亂子,各項工作全鄉年年倒數……成了遠近聞名的窮村。看著這個爛攤子,你當老子的難道會袖手旁觀?你也曾是響當當的生產隊長,關鍵時刻也是舍小家顧大家,帶頭沖鋒陷陣,迎難而上……”一席話似飄灑的春雨,不急不躁,綿密柔韌,入心透地,慢慢澆滅了爺爺的心頭火,一頂“高帽子”不知不覺扣在爺爺的頭上,他胸中的悶氣反而像漏氣的皮球,慢慢地癟了。爺爺轉身回家,給自己的兒子上了一道緊箍咒:“干就干好,要么別干!”
爸爸憋著一肚子勁兒,心里包著一團火,迎著料峭春寒上任了。從此,爺爺沒了安閑的日子,家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寧靜,直到蘇悅記事兒仍不消停。
那是正月初八的夜晚,零星的炮竹猶在半空炸裂,瞬間的光亮劃破了漆黑的夜空。白天,村里的秧歌隊、高蹺隊到處拜年,蘇悅墜著奶奶的衣襟,歡蹦亂跳跟著跑了一天。晚上,爸爸照例要請村“兩委”成員、老黨員代表和秧歌隊、高蹺隊的負責人到家里吃飯,商量村里的大事。這時候也是媽媽煎炒烹炸,使出渾身解數忙碌的時刻,哪里顧得上瘋跑了一天的孩子?蘇悅人困馬乏,頭一挨枕頭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何時,外面一陣緊似一陣的吵鬧把蘇悅驚醒了。朦朧中,蘇悅爬下床,見爸媽都不在屋內,她光腳跑出門口卻嚇傻了。西墻外,火光沖天,“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人喊狗吠的嘈雜聲,亂作一團。原來,大門外的柴火垛著火了。那是年前二舅幫忙劈的劈柴,還有爺爺在山上撿了一冬的松枝,沿墻跟垛了小山似的一垛,都被人點著了。天干風大,火勢猛烈,易燃的松枝轉眼間燒成了火焰山。街坊鄰居拿著家伙事全跑來了,臉盆、水桶叮當亂響,鐵锨、掃帚四面撲打。一桶桶水潑上去,火苗一暗,濃煙趁風勢上滾,嗆得人咳嗽流淚。大火終于撲滅了,卻發現墻上的電線都燒焦了。第二天一早,那些燒焦的劈柴已凍成冰冷的一坨縮在墻根,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格外刺眼。爺爺的心涼透了,那是他辛苦積攢了一冬的柴,那是家里一年做飯的主要依靠。而別人家的大門口,一片片鞭炮炸裂的碎屑,是過日子的紅火旺相。
萬事開頭難,爸爸上任之初燒得那三把火,都被引到了家里,三年的春節期間,柴火垛都被人點了。財務清“欠”、土地調整、宅基地清理,每件事都是關系到大陡山村發展的關鍵問題,每一把火都戳到了某些人的心尖子。那么多陳年老賬,從哪里打開缺口?哪家大門后沒有一雙眼睛,盯著事態的進展?村民借機說閑話的、看熱鬧的、到村委鬧事的,接連不斷。
當時,大陡山村就是個“空殼”,村集體經濟收入為零。村集體欠村民19萬元,而村民欠村集體40多萬元,財務清欠就成了首當其沖之事。俗話說,欠錢的是大爺,追錢的是孫子。更何況欠村里錢的都是街坊鄰里,牽三扯四,哪一家不是沾親帶故?這一筆筆欠賬如何討?村集體的欠債收不回來,拿什么還村民的19萬元?
冷臉子、閉門羹、風涼話、當面罵,這是村民之間糾紛糾纏慣用的招式。爸爸初出茅廬,血氣方剛,堅定地走上了收債路。那天一大早,一道緊閉的鐵皮大門,又冷冷地將他和村干部拒之門外。這是村里的拖欠大戶,一個腰桿挺硬的承包戶,也是個油鹽不進的硬釘子。他欠村里4000元承包費,有錢卻以種種借口推脫不交,甚至惡語相向。一次次吃閉門羹,爸爸并沒有妥協。他靈機一動,轉移了“辦公場所”,請承包戶的本家幫忙調節。一趟、兩趟、三趟、四趟,鐵皮大門內的心終于回暖,敞開了。他趁熱打鐵,不厭其煩地前后跑了十幾趟,最終“水滴石穿”打動了承包戶,如數還清了欠款。初戰告捷,之后勢如破竹。不出半個月,他和村委為村里收回40多萬欠款,村集體欠村民的錢也全部還清,多年拖欠的賬目得以徹底清理。
而關于宅基地清理,更是錯綜復雜,多是長年累積的陳芝麻爛谷子。這不?又有人心急火燎地找到村委來求助了。他的鄰居孟家房子位置不合適,擋住了他家出路。拖了十幾年了,一直沒有妥善解決。平時,兩家關系緊張,稍有摩擦就劍拔弩張。訂了親的兒媳為此提出退婚。這火燒眉毛的時刻,村委該怎么辦?爸爸思慮再三,讓媽媽準備了一桌酒菜,請村支部成員和前5任黨支部書記到家里,共同出主意想辦法。爸爸的誠意和決心感動了大家,五位老支書和村支部成員輪流去做工作。前前后后,苦口婆心十幾次勸解。當孟家終于將擋住鄰居去路的兩間房子拆除時,一陣慶賀的鞭炮“噼里啪啦”炸碎了長久的僵局,還有什么方式比這更能代表一顆感激的心?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20年來,村里人口變動很大,土地卻一直沒有調整。土地分配不均,村民意見紛紛。土地調整的過程中,發生了件趣事。盡管爸爸請出五位德高望重的老黨員組成班子,對調整土地的過程實施全程監督,但有一戶村民懷疑村干部有私弊,提出與蘇悅家換地(兩家人口相同),爸爸當場答應了他的要求。那村民夜里偷偷丈量蘇悅家的地,結果,地不但不多,還少了半分。本來,村里制定優惠政策,把好地塊、近地塊優先分給困難戶,孬地塊留給村“兩委”干部。一場換地“事件”,無形之中增強了村民對爸爸的信任。
爸爸的三把火映照出了他的鐵面無私,也灼燒到某些人的利益,被人誤解是故意刁難而受到報復。平時,稍不合適就有村民跑到家里鬧事。有時,一家人還沒起床,就有人堵著大門口哭鬧;有時,深夜十二點,還有人黏糊在家里不走。那天早上,放在家門口的一大卷火紙,不知是誰的惡語詛咒。媽媽怕事,從不和人計較,只會端茶倒水,好話說盡,息事寧人。遇到講理的還好說,個別不講理的死扭歪纏,直接罵到臉上。
那是正月十一的一次沖突。爸爸出門送客,半天不見回家。爺爺不放心,一出大門,就看到他和磚窯廠主撐開架子,頂頭牛一樣糾纏在一起。因高速公路征地,窯廠需停產搬遷。廠主百般刁難,屢次到村委叫囂。那天一見,二話不說掄拳就打,爸爸被迫防守。還沒出正月十五,倆人就在街上來了一場“摔跤秀”。爺爺好不容易把二人拉開,窯廠主的爹卻一路追過來,堵著蘇悅家門口跳腳罵。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家人跟著擔驚受怕。
日子在雞飛狗跳中無聲無息地流淌,蘇悅一天天長大了,但自她打記事起,一天到晚都難見爸爸的影子。
當……當……當……當……當,老座鐘敲碎黎明的寧靜,揭開了新一天繁忙的帷幕。爸爸一“咕嚕”翻身起床,悄悄拉開門閂,走出家門。自上任以來,他每天五點起床,先到村里、山上轉一圈,七點再趕到村委開碰頭會,安排一天的工作。接著,零七碎八的事轉起來,臨近中午,饑腸轆轆,心慌冒汗才想起早飯。他大步流星跑到門市部,買兩張煎餅、一片咸菜,回到辦公室,就著白開水,五分鐘解決肚子問題。
天黑透了,雞窩一關,撲騰了一天的院子總算清靜下來。村莊上空炊煙四起,燒焦的柴草香、飯菜香,牽著爸爸沉重的步子進了家。
夜晚,昏黃的電燈泡映著暗淡的墻壁昏昏欲睡。蘇悅見爸爸皺眉躺在床上,眼睜睜瞪著房頂,半天不知在思考什么。難道他又為30名黨員聯合起來到鄉里上訪,趕他下臺的事煩惱?!
上任后的幾年,他一心想讓大陡山村富起來,卻屢屢受挫。那天,他在科技報上看到一個消息,在麥田里套種菠菜效益好。他滿腔熱忱,立刻張羅村里統一買了種子,統一播種。由于村民思想不統一,沒有試種,管理技術沒跟上,結果種出的菠菜沒達到收購公司的質量要求,公司不收,市場上也賣不出去。大家意見紛紛,有的村民把長得柴火一樣的菠菜,用小車推到村委門口,非要找村干部討個說法。還有的村民在路上遇見,直接灌風涼話:“哼!沒事干,吃飽了撐得?!”那年,他聽說村子周邊要建野生動物園,為搶占先機,村里花七萬元買了臺推土機,準備參與工程掙錢。后來,野生動物園的籌建成了泡影,推土機租賃不出去,成了閑置物。一時間,村民冷嘲熱諷,班子里牢騷滿腹。30個黨員聯合起來上訪,情緒激動地沖進鄉黨委辦公室,七嘴八舌地抱怨,憤怒地指責,那些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沒經驗、沒能力,管不了村里這一大攤子事;胡搗鼓、瞎折騰,不尊重大家伙的意見……
大陡山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面對村民的抱怨和指責,爸爸非常愧疚,但又實在不甘心。他徹夜難安,翻來覆去地思慮籌劃村里的發展規劃。2001年,他終于看準了苗圃產業的發展前景。召開群眾代表會商議建設集體苗圃時,多數群眾不支持。套種菠菜失敗的陰影,讓村民顧慮重重,大多數人持觀望態度,萬一賠了怎么辦?他當場承諾:我們13個黨員干部每人集資1萬元,先發展10畝,賠了我們個人承擔,掙了歸集體!
村里的苗圃建起了來,爸爸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些樹苗上。他常半夜悄悄起床,反鎖了大門,到山上巡查。他打著手電筒和值班人員接上頭,才放心地轉回去。夜深露濃,滿苗圃里轉一圈,鞋都濕透了。但他不知道,他前腳走,爺爺后腳就扶著梯子,翻墻出去,拿根木棍悄悄跟在后面。有時,爺爺直接站在房頂,遠遠看著他回來了,才回屋睡覺。
其實,爺爺一直在村里的苗圃暗中幫他。爸爸以為靠在山上干太累,勸爺爺回家。爺爺當時氣得兩眼冒火:“還不都是為了你?!要不,我早不干了。我在外面隨便找個活,比在苗圃掙得多!你以為我在這里干得舒心嗎?我怕你走錯了路,集體的事有閃失,鄉親們戳脊梁骨!再說了,我不帶頭在苗圃里干,你怎能服眾?”
苗圃里的樹苗成了爸爸的命根子,盡管他費盡心思,不分晝夜靠在苗圃里,村里的這次嘗試卻又遭意外。眼見天氣回暖,萬物復蘇,新芽吐綠,七千棵檜柏樹苗卻發干枯死。爸爸心里直發毛,淚花在眼眶里打轉,恨不得跪下給老天爺磕頭,保佑那些樹苗泛青。為了確保試驗成功,他干脆用玉米秸在地頭搭了個窩棚,一住就是兩個月。乍暖還寒的早春,寒風透骨的窩棚,一日三餐干煎餅、冷咸菜,白開水下肚。半夜,透過窩棚縫隙,他看著天上的寒星,睡不踏實,一趟趟起來查看那些嬌弱的小苗,兩個月體重就掉了十來斤。
苦心人,天不負。轉機來了!京福高速公路泰安服務區綠化,村里長勢旺、品種好的樹苗,全被服務區買走。栽種了八個月的樹苗一下子賺了5萬元!手捧上任來村里賺的第一筆錢,回想幾年來的酸甜苦辣,他鼻子一酸,熱淚滾滾,放聲痛哭了一場。
因荒山綠化,籌建苗圃,爸爸還結交了一位非常仗義的朋友,這就是做花卉苗木生意的夏鳳銀老板。19年前,夏老板第一次從江蘇沭陽來大陡山,凌晨4點多從京滬高速泰安西下車,爸爸騎自行車去接他。他白天給村民傳授苗木栽培技術,晚上吃住在村里。有時爸爸帶他到家里吃晚飯,簡單的家常菜、蔥花熗鍋面就是招待他的美味。
2005年春天,夏老板開車來泰安,走到蒙陰路段因霧霾發生車禍。他的第一個電話就想到了爸爸。爸爸和村委成員趕到事故現場時,夏老板早已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他們馬不停蹄趕到醫院,夏老板剛被推出手術室,頭部縫了47針!層層包扎的繃帶被鮮血染紅,爸爸個人心疼地掏出500元錢塞到夏老板手里,勸他安心養傷。沒想到,住院不到一周,夏老板頭部的傷沒好,線沒拆,就強行出院,調度苗木。那時,村里承包的老泰肥路綠化工程正緊。
以心換心,方得民心;忍辱負重,砥礪力行。村里的樹苗成了搖錢樹,爸爸的目光又轉向了茶園種植。原來,爸爸經過反復思索發現,自己從小長大的大陡山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空氣濕潤,適合種植茶葉。山坡上,10畝試驗茶園在他的積極籌劃下開辟出來了。在精心管理下,茶苗的長勢也頗順人心。但,8月的一場大雨澆滅了他歡快膨脹的好心緒。那是場鋪天蓋地的大暴雨,茶樹苗全被泡在了雨水中。雨一停,他迫不及待進茶園清點,3畝地的茶樹竟然都死了。他心里激靈靈一個寒戰,種菠菜失敗的陰云再次籠罩上他的心頭。他立刻請了專家來現場指導,及時為茶園排水。后來,通過培訓學習,大家掌握了南茶北種的技術,茶園的管理越來越好,種植面積逐步擴大。他又以茶招商,發展茶葉加工業,建起泰山極頂茶苑。隨著種植——加工——銷售,一條龍的有機茶生產經營模式的形成,村里注冊了“泰山極頂茶”的商標。
大陡山人的日子紅火起來了,爸爸該松口氣了吧,又一場糾結卻讓他陷入兩難境地。2009年8月,那是讓家人激動興奮的一段日子。39歲的爸爸以優異成績考取鄉鎮公務員,成為國家在編人員。此后,他可以睡個安穩覺,再也不用半夜出門巡查了;周末,他可以陪著家人,休閑娛樂,再也不用為村里的事一天到晚殫精竭慮……
然而,爸爸到新崗位上班后短短的三個月里,家里又失去了安寧。村里的老黨員、老干部們,一波波到家里來了,爸爸急忙點煙沏茶。煙霧盤繞下,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坦誠相對;明滅閃爍的煙火中,一雙雙眼睛熱切地注視:“回來吧,咱大陡山剛剛起步。果園豐收在望,茶園規模要擴大,泰山極頂茶的銷路還沒打開……那么多項目正在實施,咱共同制定的目標還沒完成……”村里的一些老黨員和村民代表集體到天平街道辦事處去請愿了,大家異口同聲:“把我們最信賴的當家人留下吧,大陡山離不開他呀。”“讓我們的好書記回來!帶領大家繼續干!”
從9月到12月,不足一百天的時間,爸爸一直情緒低落,猶豫不決。面對父老鄉親不約而同地苦苦挽留,他又失眠了,是個人前途發展的渴望,更是大陡山的發展前景激發的動力和向往,也是幸福的思緒打開了記憶的長河。
2000年春節,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大陡山,通向村外的道路被雪掩埋。一大早他在大喇叭里通知黨員義務掃雪。黨員們紛紛拿著掃帚、鐵锨上了街,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不多久,村民們陸陸續續,自發加入了掃雪隊伍,甚至八十多歲的老人也甩著鐵锨干得很起勁!全村300多人,掃到村界仍舍不得收工。那是對他莫大的信任和支持。
“好孩子,誰生病也不能讓你生病啊。這病要是能替多好啊,我這么大年紀了,什么也干不了。我替你!”90歲高齡的趙玉珍老奶奶的一句話,又引出了他滿臉熱淚。那年,他生病臥床。她竟然顛著小腳來看望,從山坡上的村西北角,穿胡同繞院墻,拐彎抹角,一步一挪地下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村東北角的蘇悅家。還有什么能代替民心所向的動力?
一樁樁往事縈繞心頭,選擇的天平開始傾斜。同時,面對民心民愿,上級黨委同意“蘇慶亮回村任職”。爸爸毅然又回到了村里。
再次回到村里,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了。從天亮忙到天黑,從大年初一忙到大年三十,爸爸滿腦子只有兩個字:工作;他的人生字典里最突出的那個字是:忙。
漸漸長大的蘇悅似乎看懂了點爸爸。當2011年11月,鄉鎮換屆的結果出來后,又一次驗證了爸爸的心。這一次,41歲的爸爸因工作業績突出,被選拔為天平鄉辦事處副主任;這一次,他去留的選擇在他看來似乎很簡單;這一次,一個留村任職申請向組織遞上去,他再次放棄了返回機關工作的機會,自愿留在了大陡山。
“你到底想不想離開村支部書記這個崗位?”有人疑惑地問。
“當然想,離開這個崗位,我起碼睡得著覺。但看到我們村的發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群眾又那么信任我,真的舍不得離開啊……”
他的心里只有大陡山,在人生關鍵的選擇時刻,他考慮的都是大陡山的父老鄉親,唯獨沒有考慮他自己。家里的事和父母妻兒都被他深深地擠壓到心底,他在蘇悅的童年期成了一段無法彌補的空白。這種缺席的父愛,蘇悅在記憶的河床里何處打撈?有人說,女孩兒的成長是鎖在抽屜里的日記本,而伴隨蘇悅成長的是一次次蛻變,一次次伴隨爸爸人生抉擇的心靈蛻變。
臉色
說起來,蘇悅是個懂事的孩子。小時候常跟著爺爺、奶奶下地。爺爺在桃樹地里種花生,從北灣擔水,再一瓢一瓢澆進地壟,一個人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地邊高大的沙堆,就是她的游戲場,一個人一玩就是大半天。不知道饑餓和干渴,那些滾燙的沙粒,在童年記憶的沙漏里,一點點流逝。
小蘇悅跟著奶奶去西嶺刨地,地頭那些搖曳的穗頭,揪一把纏繞成拳頭大小,像小狗的腦袋,又像花貓的臉;那些碎花朵也是她的玩伴,一瓣一瓣扯下來,金黃密實的花蕊能把指頭染黃;拔一根長長的草,隔一片葉子揪下一片,還能卜算大肚子的新媳婦,將要生男孩還是女孩。
不知不覺,太陽“咕咚”一聲墜到山后,轉眼天黑得看不清奶奶的臉了,蘇悅肚子餓得“咕嚕嚕”叫。去鳳凰山干活的媽媽,扛著镢頭終于進家了。“你媽出門就是一天,天天長在地里”,爺爺、奶奶嘮叨著忙起來。豬餓得“哐啷哐啷”頂圈門,牛和羊也煩躁不安地在圈里打轉。媽媽腳不點地忙起來,洗刷,生火,做飯……
門一開,爸爸黑沉著臉進家了,正說說笑笑的飯桌上突然啞了,只有埋頭吞咽的聲音。飯畢,收拾完桌子,大家一陣煙兒散開,悄無聲息,各自忙活去了。一家人都無從猜測,他又遇到了哪些煩心事。自從他擔任村書記以來,他一進門的臉色就是一天工作情況的晴雨表:他的煩躁焦慮、他的歡快欣喜、他的憂愁郁悶、他的沉默嘆息……無不牽動著家人的心,全家人都看他的臉色行事。但他從不在家談工作的事,一進門就仰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兩道濃眉忽而蹙成疙瘩,忽而舒展成劍。晶亮的雙眸半天盯著房頂不動,突然一閃又沉重地合上眼皮。兩眼“唰啦”再睜開時,盯著房頂又不動了。蘇悅實在搞不懂,爸爸那么勞神費力想什么呢。
四、五歲的小蘇悅精力充沛,頑皮得像男孩子,登椅子,爬桌子,所有高出她腦袋的位置,都是她想攀爬征服、蹦跳的地方。不一會兒,桌倒椅翻,一片狼藉。冷不防,一個大巴掌結結實實落在屁股上。委屈的淚花中,她看到爸爸那張陰沉的臉像結了冰。慢慢長大的蘇悅學會了察言觀色,看出點山高水低,一些陌生的詞語,落進了她模糊的意識中:苗圃擴大、茶園發展、泰山極頂茶、注冊商標……可這些她都不感興趣,她的小腦袋里天天盼著另一件事。
日子,原本就是陰雨晴和交替而行,爸爸的臉色也陰晴難料。蘇悅期盼的那個最快樂的日子,終于如期而至了。
太陽坐著慢吞吞的老爺車,終于走到西山上空,陡山河邊的老柳被鍍上一層金色。幾只水鴨“嘎嘎嘎”呼朋引伴,上岸抖抖羽毛,一搖一擺回家了。大門開了,橙黃的陽光鋪進院子,爸爸滿臉笑容進了家門,一只大大的生日蛋糕提在手里,那是專門在稻香園蛋糕店定做的。蘇悅蹦下門檻迎上去,蛋糕上一只可愛的小白鼠、一匹粉紅的小馬駒,正是她和弟弟的屬相。小圓桌上,幾個菜、六雙筷子早已擺放停當。
蘇悅六歲那年,弟弟蘇源恰巧也出生在農歷三月初八。姐弟倆的生日與爸爸(三月初六)的只隔一天,農歷三月初八就成了爺仨的共同生日,也是蘇悅記憶中爸爸的臉色最好看的日子。
難得一家人如此歡樂熱鬧地圍坐在一起吃飯,爺爺不失時機、不緊不慢地敲打了幾句:“與班子成員有矛盾,應該先從自身找原因。”“工作有爭論就有進步。好好好,是是是,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走路還有一前一后,哪有都并排走的?”
此時的爸爸與平時比像換了個人,只是“嘿嘿”地憨笑,殷勤地給每個人的碗里夾菜。媽媽的碗里,菜都冒了尖。他的心思,媽媽看得明明白白。家里最苦最累的就是她了。她一個人要種地,要照料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兩邊家庭的四個老人。家務活兒他沒時間從不插手,地里的農活兒也從沒沾過邊。瘦弱的媽媽整天長在地里,播種,運肥,鋤地,收割,打草……馬鬃車襻往脖子里一掛,推起獨輪車,像個男人一樣一個人往山上拱。下山了,拽著車把,跟斗咕嚕,一路趔趄。晚上,收拾完鍋碗瓢盆,洗刷漿補停當,就著昏黃的燈光和爺爺鍘草。“吁嚓-吁嚓-吁嚓”,鍘刀一上一下,寒光閃閃。滿院子新鮮草汁的味道,把深沉的夜空都熏醉了。第二天一大早,再把草撒到大門外翻曬。積滿一屋子干草,還不夠牛、羊吃一冬。為了貼補家用,有兩三年的時間,媽媽跟著村里的包工頭干小工,搬磚、推沙子、送水泥,天天一身汗水滿身泥巴。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今天瞬間的幾筷子夾菜,彌補了所有一切。
在蘇悅的記憶中,這是爸爸少有按時回家吃的一頓晚飯。平時,他晚上回家從沒正點,有時深夜進家,全家人早已入睡。他和蘇悅姐弟倆交流的機會更是少得可憐。
有一天的晚飯一開始也很平靜,看爸爸的臉色不好,蘇悅乖順地幫媽媽盛飯、端菜。平時皮猴兒一樣的弟弟,乖巧地坐在凳子上抱著饅頭大嚼。剛吃了沒幾口,爸爸接了個電話,突然筷子一摔,一把掀翻飯桌,沖著姐弟倆劈頭蓋臉訓了一頓。姐弟倆手足無措,霎時呆了。一家人,晚飯沒吃,都默默地躲了出去。還有那天,也是一個電話引發的怒火,爸爸一氣之下把話筒摔在地上,“嘟嘟嘟”一連串的電話盲音攪得媽媽心神慌亂,她趕緊拾起話筒,躲進了廚房。
半夜,蘇悅姐弟倆又被爸爸叫醒了,硬塞到每人手里一百塊錢。攥著塞到手里的那張百元大鈔票,蘇悅的小腦瓜開始時還有些迷惑,后來一次次地咂摸出了其中的滋味。自從她上學以來,爸爸從沒過問她的學習成績,沒檢查過她的作業,更沒在她的作業本上簽過字。蘇悅上學十二年,他只開過一次家長會。蘇悅讀七年級時,剛開了幾分鐘,他走出教室接了個電話,沖著女兒擺擺手走了。他真的不知道,孩子最需要什么嗎?蘇悅隱隱感覺到,脾氣暴躁的爸爸深埋在心底的歉疚,尤其對蘇源的愧疚之深,似乎難以言表。
蘇悅從不和爸爸對著干,蘇源卻不服氣。每次受到冤枉都在心里結下個硬結。那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毒辣的陽光像狗舌頭舔舐大地,一落到臉上就能扒下層皮。到處蒸籠一樣,沒有一絲風,路邊的花草似乎要灼燒起來。年僅八歲的蘇源,跟著兩個大孩子到王新民家的養魚塘邊玩。晚上,爸爸滿臉鐵青,兩眼噴火,旋風一樣刮進屋,不由分說,拎起蘇源就出了大門。他一路訓斥著蘇源來到王家魚塘。魚塘里,大片、大片的死魚浮在水面,腥臭沖天。蘇源嚇得渾身哆嗦,說不出一句話。爸爸以為蘇源和那兩個孩子在魚塘投了毒藥,他把孩子徑直揪到魚塘賠罪來了。另兩位家長卻堅持讓派出所介入調查,如果真是自家的孩子往魚塘撒了藥,他們甘愿照價賠償。派出所經過細細查證,卻發現是另兩個孩子所為。爸爸沒有調查取證,只憑王新民的告狀電話就冤枉孩子,蘇源心里結了更大的結。
沒有溝通和交流,只有家長一言堂式的說一不二,蘇源的逆反心理越來越強,竟然開始逃學。“源:我的好兒子……爸爸對不住你……光忙于工作,對你少了關懷和愛護。爸爸脾氣不好,有時工作不順心,把壞情緒帶回家去,把無名火發到你和姐姐身上。給我兩個孩子的心理造成了傷害……爸爸內心感到非常內疚,下決心騰出時間來多照顧你……每次你離開學校不回家,爸爸的心都揪起來,恐怕你在路上出意外……爸爸不逼你……不逼你……希望坐下來好好談談。爸爸等著你……”蘇源在教室里如坐針氈,老師的話根本聽不進。爺爺奶奶、媽媽費盡心機的規勸也成了耳旁風。爸爸一個懊悔的短信,能把蘇源那顆無辜受辱、屢受打擊的心拉回來嗎?2016年5月,蘇源初中沒畢業就想退學!
可爸爸的滿腹心事向誰訴說呢?難道他的煩惱、憂愁和郁悶,會打包寄存在某個地方?那天,當晨曦染紅東方的天幕時,他又爬上鳳凰山頂。村里綠化荒山時,爸爸親手栽在鳳凰山頂一棵松樹,雖然只有手腕粗,它卻像老朋友一樣天天俯視著大陡山村的發展變化,它是爸爸的“解悶樹”!每當遇到煩心事,爸爸都會跑到山上來向它訴說。村民到村委鬧事,堵著家門口叫罵,他都能容忍。他拍拍樹干說,咱干的這活兒就是為大家排憂解難的。只要經過努力,村民都過上好日子,就是受點氣也值得。村兩委成員鬧意見,工作難以開展,他在村委大發脾氣,他捋捋松針說,自己應該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緒。而最讓他難過的莫過于弟弟的逆反和逃學,弟弟是一匹倔強的烈馬,怎么才能收回他的野性?這些青郁的松枝迎風震顫,能幫他排解心中的憂愁郁悶嗎?
苛刻
與弟弟相比,蘇悅一直是讓爸媽省心的乖孩子。2007年秋,她離家上中學了。61歲的奶奶背著裝滿被褥鋪蓋的大包,坐上幾位家長合租的面包車。從此,蘇悅重重的包裹里,裝進了奶奶沉甸甸的牽掛和粗重的喘息。初中四年的開學或放假,都是奶奶接送。也許是體質太差,學習生活緊張,柔弱的蘇悅整個初中階段,幾乎每次月考后都要發燒打吊瓶。而每逢周末回家,她不得不打地鋪。
隨著村民的日子越來越紅火,一茬茬新房蓋起來了,甚至有的蓋了樓房,可蘇悅家老少三代六口人,依然住在爸媽結婚時建的石頭房子里。院子窄得像胡同,連棵樹都栽不下。五間堂屋里只能放進兩張床、幾樣簡單的家具。親戚搬新家時淘汰的電視機櫥、沙發和茶幾,擺在家里,比爺爺屋里裂縫的矮桌裝面子多了。
低矮的石頭房子,巴掌大的窗戶卻高高在上。屋內,白天光線昏暗,晚上十五瓦的燈泡像瞌睡人的眼。小蘇悅出滿月時,媽媽抱著去醫院打預防針,預防針沒打成,卻在醫院住了一周。她的小臉長滿黃疸。老屋太黑,媽媽一直沒看出孩子臉上的變化。蘇悅被放進烤箱,罩住雙眼,罩住下身,用藍光照射。因害怕,她發瘋似的哭鬧。
這么擁擠的住房,蘇悅姐弟倆小的時候還能湊合,當蘇悅上中學后,這局面就尷尬了。關于房子的事,爺爺早有打算。“別人家都是兩個院子,孩子成家后與老人分開住。咱家只有一個院子,把房子后墻往后坐一、兩米,翻蓋房子總該行吧?”2004年,爺爺提出了自己的改造計劃。爸爸硬是攔下了:“咱往后坐一米,人家就往后坐兩米、三米。”爺爺的建房計劃落空,便提議老兩口到果園看家,既不用蓋房,還能給孫子孫女騰出住的地方。“不行,我再難也不能讓老人住在外面。”爸爸怕別人說閑話,沒答應。最后,爺倆的方案折中,只得在老房子的基礎上搭了個前廈,院子就被擠占成了走廊。
幸虧搭了前廈,老屋頂墻裂開手指寬的縫,陰天下雨,屋漏水滴,滿屋子潮濕。否則,悶熱多雨的夏天,爺爺奶奶真不知該怎么住。
14歲的蘇源長成大小伙子了,去年才騰出原來的廚房,安了張木板床給他住。他考到中學讀書了,為了照顧他的生活,不得不在外面租房。而蘇悅某個同學的爸爸也是村支書,為了孩子上學,早在城里買了套房。蘇悅到同學家串門,面對華麗的裝潢,只是偶爾感慨,但從不艷羨,更不拿自家的住房對比。有的同學甚至開玩笑:“你爸是村書記,肯定貪污了不少。你回家還打地鋪?!”
蘇悅張了張嘴,話涌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抹笑掛上嘴角打住了同學疑惑的目光。村支書的女兒回家打地鋪有人不相信,有些事說出來更難以讓人置信。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當孩子們蹦蹦跳跳唱著兒歌盼年的時候,媽媽追著臘月的節奏也開始辦年了:磨糊子、攤煎餅;趕集上店,置辦采買;灑掃清除;煎炸蒸煮……忙碌不迭。那天,有人送到家里兩瓶酒,放到角落就走了。媽媽忙活起來忘了,沒及時送回去。晚上,卻引發了爸爸的滿腔怒火,他拾起酒瓶摔得粉碎,立刻要趕媽媽回娘家。爸爸最討厭請客送禮,有時他幫村民解決了困難,人家給他送點煙、酒,以示感謝。他堅決不收,再原封不動地送回去。那晚,一地的碎玻璃渣子,深深刺傷了媽媽的心。媽媽心里委屈卻不敢申辯,一個人躲到廚房里偷偷抹淚。第二天一早,她買了兩瓶同樣的酒送回去,才平息了這場家庭風波。媽媽知道他在外面的難處,不想給他添堵,家里再大再難的事都習慣了自己扛著,再委屈的事都習慣了打碎牙往肚里咽。
二甲雙胍、谷維素、維生素B1……蘇悅從識字起,就幫奶奶記各種顏色的藥片的用法。奶奶得糖尿病20多年了,常年吃藥,打胰島素,一年至少兩次住院,卻一直強撐著和爺爺打工,貼補家用。那年,鳳凰山上搞綠化,奶奶和另外兩人合伙挖樹坑、栽樹。一下午挖六、七十個樹坑的工作量,著實不輕。奶奶怕拖別人的后腿,一直掄著镢頭在山坡上埋頭猛干。冷不防,被新栽的樹枝撅起三米多高。樹枝亂搖,難以負重,奶奶胸口沖下,重重地摔在山梁上。她一連半個多月心口疼,甚至喘息、咳嗽、咽吐沫都疼得不敢用力。自此以后,身體每況愈下,心臟也出了問題。五、六年前,奶奶兩眼模糊,都以為是白內障,因沒錢,一直拖著沒做手術。后來,發展成視網膜脫落,再做手術已經來不及了,最后雙目失明,僅在白天能模模糊糊感知到光亮。
去年11月,災難意外降臨。那天傍晚,天色一暗,70歲的奶奶摸索著走回家來。剛轉到大門口,大腦瞬間迷糊,一頭從近兩米高的土臺上栽下去,摔成頸椎骨折。她被送進急救室搶救了七、八天才脫離危險期,在醫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摸著厚厚的一沓子結賬單,奶奶焦慮不安。兩萬元的治療費,全部都得自己負擔,成了奶奶的心病。2009年8月,爸爸考上在編公務員以后,月工資才有一千多元慢慢漲到4000元;2004年村里的幼兒園建起來,經天平辦事處推薦,媽媽成為幼兒教師,每月八、九百元的工資緩解了家庭困難;爺爺常年打工,每月掙2000多元;奶奶雙目失明,六、七年不能外出干活了。全家老少六口靠這點微薄的收入,應付家里的日常花費、蘇悅姐弟上學、走親訪友、人情往來以及奶奶常年吃藥打針、年年住院的花銷。掌管柴米油鹽的媽媽,總有捉襟見肘的感覺。要強的奶奶不想成為家人的拖累,她只想能省一點是一點。她更怕鄉鄰知道,到醫院看望。奶奶天天吵著要出院,但醫院不放,醫生反復勸解,要求至少再住院一周。奶奶執意不聽,逼迫爸爸去辦理出院手續。爸爸心如刀絞,兩面為難。如果任奶奶焦躁地鬧下去,她血糖不穩,心臟不好,必將誘發更多問題;如果倉促出院,稍有不慎,她將承受更大的痛苦和災難。被迫無奈,爸爸和醫院簽訂了自愿出院協議。一簽完字,爸爸的眼淚和汗水就淌了滿臉。
1999年那個夜晚,爺爺和爸爸的一場爭吵,蘇悅每想起來就心驚肉跳。“到服務區上班的人這么多,你憑什么不讓我去?我也是大陡山的村民!”爺爺“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茶碗跳起來,“撲棱棱”滾到地上,摔碎了。“因為您是我爹!支部書記的爹!”爸爸兩眼圓睜,脖子一梗,嗆了一句。爺爺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一連十多天沒搭理他。那年,京福高速公路服務區落戶村內,由于爸爸積極協調處理村民占地補償等問題,主動為施工單位提供方便,服務區建成后,人家給部分村民安排工作,并指定要爺爺去當門衛,以示感謝。爺爺高高興興地上了班,爸爸知道后竟然與服務區協商換人,硬是把這份工作讓給了村里的一個困難戶。為此,爺倆鬧翻了臉。不是爺爺心胸狹窄,不理解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的兒子太苛刻,做事太傷人。
2002年,村里的苗圃終于發展成規模了,爸爸的一句話又讓爺爺心涼:“就是在家閑坐,也不能去苗圃干活。”苗圃剛籌建時,村民都持懷疑、觀望態度,是爺爺堅定地支持他,風餐露宿在苗圃里干。而今,苗圃漸成規模,逐步盈利,村民都搶著去苗圃干活,爸爸卻不讓爺爺去了。因苗圃暫時用人少,去得晚的村民沒有安排,負責人勸他們以后再到苗圃干活,有的,撈起鐵锨就打。有的,一路叫罵,來到蘇悅家鬧事。家里又無寧日。
那年,爺爺肩疼,整條右胳膊抬不起來,想買幾貼膏藥。爸爸忙得天天不見人影。爺爺只好坐上別人的三輪車去買膏藥。回來的路上,一輛寶馬突然貼著三輪車竄到前面,一個急轉彎掉頭,猛然撞到三輪車上。爺爺毫無提防,大頭沖下,摔下三輪車,腦袋栽進了脖子里。120急救車,呼天搶地送進醫院搶救。爺爺住院的一個月里,媽媽家里醫院兩頭跑,既要照顧村幼兒園的孩子,還要照料蘇悅姐弟上學,抽空再跑到醫院替換奶奶。雙目失明的奶奶在醫院陪床,拿著暖瓶,一路摸索著去打水,總有熱心人幫她灌水。臨床病友外出買飯,總會幫忙捎回飯來。爸爸哪一次到醫院陪床,都是心急火燎,電話不斷。爺爺心里不安,一頓訓斥,趕他去忙工作。他很無奈地走出病房,卻抹了幾把淚。夜里,爺爺于心不忍,又打電話向他道歉。還有誰更能體諒兒子的那份苦心?還有誰更心疼疲于奔命的兒子?
平時,爸爸不喝酒不抽煙,就喜歡喝點茶,自從村里有了茶園,卻戒了茶。有人疑惑,以為他身體不適才戒了茶。他說:“這樣挺好,既節約,又避嫌。”爸爸常說,人心是桿秤。但他對自己和家人苛刻得近似無情。他把自己的人格天平擺在公眾面前,任人衡量。
奔波
出家門—東苗圃—周家郭杏園—駕校—叮當山護林房—桃園—西茶園—西苗圃(后來高速公路占用)。早上,爸爸沿這條線路轉一圈,如果步行的話,用一個多小時;如果騎摩托,則用半個多小時。如果夜間巡查呢?到底用時多久,還真不好說。
大學生村官徐波最清楚爸爸的夜間巡查情況。徐波從2012年7月來大陡山村掛職鍛煉,到2015年9月離任,三年多的時間里,每天從睜眼到合眼,幾乎天天與爸爸在一塊兒。
那個傍晚,爸爸進家的時間比平時要早。他身后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也跟著進了大門,這就是徐波。按照慣例,爸爸要在家為村里的客人(新班子成員)接風,他請來前幾任的老支書和幾位老黨員作陪。飯桌上,徐波冒冒失失說了一句話:“哎呀呀,蘇書記,別說大陡山現在這么富,就是窮村的支書家都是高門樓寬前廈,富麗堂皇的,哪有你家這么寒酸?”話一出口,他又后悔不迭,但爸爸和大家的真誠和熱情,很快消融了他的自責和不安。
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徐波開始了繞村巡查的夜生活。每周至少三次,晚上十二點,爸爸必定要喊他一起去查夜。“咱們腦子里應該始終有根繃緊的弦,每晚睡覺時,要在腦子里劃拉一遍一天的工作。”“一個村就像一個家。家里的柴米油鹽要做到心里有底,村里一家一戶的事情都必須掌握清楚。”他們邊走邊聊,早上布置的工作進展情況也盡收眼底。哪里的工作沒干好,該修改;哪個角落有問題,該翻工,都逃不出他那雙敏銳的眼睛,第二天一早立刻布置下去整改。“工作的事不能馬虎大意。必須有布置,有檢查,確保心里有數。”“面子上的事都會做,只有親力親為才能發現細節上的漏洞。”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伴隨著推心置腹的交流,在走走停停中溜走了。他們深夜兩三點回到家,再迷瞪一會兒,天就亮了,接著就是第二天的連軸轉。
徐波絕沒有料到,大陡山村的黨支部書記會忙到這種地步,天天雞飛狗攆似的。徐波初到大陡山時,抱著這樣的心態:大陡山村發展這么好,天天舒舒服服坐在辦公室就行,沒必要為村里的工作四處奔波。爸爸卻不論干什么工作都喊著他。那年栽核桃苗,有些栽得不合格,爸爸就帶頭一棵棵扶正了重新栽;開春,給櫻花剪枝的時候,爸爸把工作安排下去,上午去街道開會了。下午回到村里,他換下衣服,大剪刀一揮就親自上了陣。那三四個人剪得虎頭蛇尾,他哪里滿意?爸爸雷厲風行、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博大厚愛、無私忘我的人格魅力,徹底轉變了徐波的思想意識,“他關鍵有顆一心為民、與人為善的心,不服不行。”
那天早上,徐波一覺醒來已是六點多,他急忙趕到培訓中心時又晚了一步。那六、七個暖瓶,爸爸早已提上了三樓。徐波眼眶一熱,不由得嗔怪:“你是鐵打的啊?昨晚沒累挺?”
村里的培訓中心自從2014年底落成以來,就陸續接受了多期培訓:新農民培訓、黨員培訓、拓展培訓和部門業務培訓等,每期都在100人以上。組織學員學習及學員生活安排,培訓中心責無旁貸。學員手冊的編訂、印制最繁瑣細致,根據領導的安排,內容每期都要變動,幾乎天天有添加或刪改,一直忙到夜里十二點才回家。爸爸卻事無巨細,不顧勞累,依舊保持每天早上到村里轉一圈的習慣,然后到培訓中心,把學員所需的各項準備工作做好,才松口氣。“現在,大陡山是區里、市里宣傳樹立的典型,應該更好地發展才對。大陡山如果發展慢了,就是后退。不能丟人。”吃飯時,服務員忙不過來,爸爸就帶領徐波為學員端菜送水。
白天,爸爸更忙:村南村北,東轉西跑;去城里開會,到外地學習,為村民排憂解難,一路風塵,一路奔波。
50多歲的王玉昌,經常發燒,在泰安的醫院里卻找不出原因。爸爸跑到濟南找專家會診,讓他住進濟南醫院治療。病情好轉,又幫著轉到泰安治療。這是爸爸追著滾滾車輪,誠心祈求的結果吧;76歲的馬勝英小腦萎縮,前前后后幾茬住院,兩次手術,都是他往來穿梭,找人治療。這是爸爸在漸漸丟失的記憶面前最溫暖的記憶留存吧;孟兆軍患尿毒癥需要透析,面對昂貴的治療費,自己都想放棄。他主動帶頭捐助,為其籌集資金治病。那是爸爸鼓勵患者與病魔抗爭,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吧;蘇珠廣的老伴兒因車禍截肢,生活陷入困境,一家人情緒低落。他聽說后登門看望,安慰病人安心養傷,有困難找他。之后,他一趟趟跑有關部門,幫他申請大病保險和大病救助。后來,他抽不出時間,又安排了別人,直到跑成為止。這是爸爸工作耐心細致之中的堅韌真誠吧。孟兆杰原來家庭生活困難,爸爸主動和他結成對子幫扶,先是幫他引種金太陽杏、紅燈大櫻桃,今年又幫他建成集觀光、采摘、餐飲于一體的家庭農場。現在,他家年收入達到15萬元以上,成為村里的富裕戶。這是爸爸扶弱濟困,不讓一戶村民掉隊,帶領村民集體奔小康的真實體現吧……
爸爸成了村民最信賴的貼心人。村里的老人拿他當自家的孩子,好話歹話都愿意和他嘮叨嘮叨。村里的年輕人和孩子拿他當貼心朋友,無論遇到大事小情,第一個電話自然想到找他。
那天,霍守平剛滿周歲的孫子,吃花生米嗆進了氣管,情況危急。爸爸聽說后,放下剛咬了一口的饅頭,立馬送到醫院,幫著掛號,找專家,和家屬一起守在手術室外,直到孩子脫離危險才離開,臨走還掏上200元錢……
蘇輝修年輕時游手好閑,因偷盜搶劫被派出所拘留。爸爸保他出來,幾番苦口婆心地教育,讓他重新做人。他羞愧難當,主動向別人坦白,當年因土地調整觸動了他家的利益,他點火燒過蘇悅家的柴火垛。王新民年輕時無惡不作,派出所幾次拘留,都是爸爸保他出來,反復規勸,走上正路,包工程,養魚塘。由于他們夫妻倆經常打架,大兒子受驚嚇,長期發燒,神志不清。他不帶孩子去醫院治療,卻找村里的神嫲嫲,耽誤了孩子的最佳治療期,成了智障人。爸爸為他的兒子辦了低保。蘇慶河因個人和集體利益沖突,曾和爸爸動手“摔跤”,堵著家門叫罵。后來,蘇慶河的兒子退伍轉業回鄉,就業遇到困難找到他,他二話不說,竭盡全力幫忙解決了難題。張德海常年有病,兩個孩子年幼,生活十分困難,爸爸幫他翻修了房子,還定期資助兩個孩子上學。今年8月26日,市體育局打電話聯系學生家長,張家孩子留的聯系電話竟然是爸爸的。蔣興蓮剛嫁到大陡山村時,經常和婆婆拌嘴,爸爸登門勸說,她轉變成了孝順的好媳婦,后來還擔任了村旅游服務中心的負責人……
爸爸天天往來奔波。全村那么多人,亂麻團一樣糾纏不清的事,經他細致入微地梳理協調,村民無不心服口服。
奔波中收獲,勞累中欣慰。他為村里60歲以上的老人加入“銀齡工程”,每月發放100元的生活補助金,在城鎮醫保和新農保報銷的基礎上,村里再補貼35%的醫藥費;他為85歲以上的老人發長壽獎;每到老人節和春節,都安排村委到每位老人家走訪慰問。村里每年為上幼兒園的孩子發育兒補助,為考上大中專和研究生的學生,分別發放500到3000元不等的獎金……
大陡山人真正得到了實惠,只要有點勞動能力都能掙到兩份錢:一份是土地流轉分紅,一份是不出村就能打工的收入;就連重河、馬家園、大辛莊這些鄰村也受益多多:孩子免費在這里讀書,大人免費來這里上農廣校、乘交通車;村里的“文化大院”、文化廣場,是村民學習、休閑、娛樂的固定場所;上百人的高蹺秧歌隊、舞蹈隊、鑼鼓隊、故事隊,用豐富多彩的民俗表演和文藝演出,把廣場文化搞得紅紅火火……大陡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成了全國文明村。
爸爸滿載村民的期盼,早出晚歸,風雨兼程。
不知何時,爸爸的身體因長期操勞透支,年富力強之際,重病纏身:高血壓、心臟病、神經性耳聾……天天藥不離身。蘇悅不記得從何時起,那個整天大步流星,忙里忙外的爸爸,突然開始了生病吃藥、住院輸液的日子。
2016年3月,為了把扶貧的經驗推向全區,爸爸被調整到岱岳區扶貧辦工作了。蘇悅以為,他再也不用早起晚睡,奔波勞碌了。當一張扶貧地圖在眼前展開時,蘇悅才清楚看到了爸爸上任3個多月,匆忙的行蹤。這是爸爸親手繪制的岱岳區扶貧地圖,上面一個個紫紅色的方框內,用紅色字體醒目地標注:“省級貧困村、市級貧困村、貧困戶、貧困人數”。這一個個貧困村就是泰安市岱岳區政府深重的擔憂和牽掛,是扶貧辦肩負的艱難重任;一根根紅色或藍色箭頭,將包保責任部門與貧困村緊密連接,如同幫助貧困村脫貧、恢復造血功能的血管。岱岳區17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分之二以上是山區丘陵,而82個貧困村大多數深陷在偏僻的大山皺褶里。爸爸和扶貧辦的工作人員每次上山下鄉,都要深入綿延的山巒腹地,一步一步艱難地向那些偏遠的小山村靠近。
當時,區扶貧辦剛剛組建,因人手緊,沒有專職司機,爸爸就親自開車,與扶貧辦的工作人員上山下鄉。那天,他們一路翻山越嶺向下港鎮黃芹村而來。狹窄的公路在山嶺間盤旋環繞,剛好容納四個車輪的滾動,一邊是伸手可觸的山崖,另一邊是雜草灌木覆蓋的山澗。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翻越了十幾個小山頭,當爬上一座海拔900米高的山頭,在“之”字形山路攀援時,因動力不足,突然熄火溜車。車后幾米就是懸崖,危急關頭,扶貧辦主任張向峰跳下車,用石頭堰住下滑的車輪,才避免了一場事故。就是這個深陷在大山里的黃芹村,爸爸先后去了四次,直到為村里找準了脫貧的路子。
夏張鎮任家小莊僅116戶村民,卻有37戶貧困戶。大多數村民依靠種植玉米、小麥營生,貧困戶年人均收入才2000多元,村集體經濟收入幾乎為零。村里僅有的一處茶園因管理不善,幾近荒蕪。爸爸幫村兩委反復調研論證后,決定走依托茶園脫貧的路子。作為泰安南茶北種的開拓者,爸爸毫無保留地將大陡山村的種茶技術傳授給了任家小莊村。200畝的茶園建起來了,42個冬暖式采光溫室大棚搭建好了,任家小莊生機勃發,闊步向脫貧致富路挺進。
爸爸像上緊了發條,不分晝夜忙忙碌碌。他白天搞調研,僅用40多天就跑遍了82個貧困村,行程達5000多公里。有時,他開車到偏遠的扶貧村摸底,正行駛間突然頭暈目眩,一踩剎車,人就趴在了方向盤上。晚上寫總結,搞精準識別、信息錄入等工作。那張老寫字臺又成了他長久的陪伴,那盞老式臺燈映照著他埋頭伏案的身影。那82個貧困村,是嵌進他心頭深沉的擔憂;那厚厚的一摞調研報告是他的心血凝結而成。
離別
吊瓶、呼吸機、心臟測試儀……突然面對這些“嘀—嘀—嘀”不時輕聲呼喚的搶救儀器,蘇悅心跳加速,一陣恐慌。2015年7月的一個周末,蘇悅走進腦心血管病房,心猛然一緊,血管中的血流似乎瞬間凝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吊瓶,就是一根根臍帶,一滴一滴輸送藥液和給養,挽救危險中的生命。
滿頭烏發的爸爸,深陷于白首蒼顏之間,是那么刺眼。這哪里是他能來到地方?他那么年輕,怎能混同于ICU的患者之間?看著那些緊扼生命的喉管,徘徊在死神門檻外的患者,蘇悅不由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爸爸因心臟有問題,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個多月。當時,醫生拿著檢查結果警告:“這是心肌梗塞的前兆,應該搭個支架。”但他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以為自己的病不至于嚴重到如此地步。更何況那么多工作要做,哪能耽擱?他是村民公認的“拼命三郎”,只要工作需要,不管火山還是冰窟,都會率先闖蕩一遭。
不知陡山橋是否記得?當2003年的早春走進大陡山時,環湖路陡山橋的修建工程已迫在眉睫。為了找到庫底的排水閘閥,放水施工。爸爸不顧春水寒徹骨,衣服一脫,“撲通”一聲,扎進兩米多深的水里。他反反復復,幾上幾下才找到排水閘閥。工程順利進展了,可他闌尾炎手術剛出院沒幾天,刀口本來沒有痊愈,冷水一激,高燒數日,造成嚴重的腸粘連,不得不再次住進醫院。因此,他落下耳鳴、耳疼的毛病,每逢勞累過度或著急上火,右耳神經性耳聾,若再嚴重一些,耳孔就會流水。
不知2013年的現場會是否還記得?為籌備全國基層組織現場會,他經常通宵不睡,工作量是常人的四、五倍,每天最多要接打上千個電話。為確保現場會順利進行,又不影響村民出行,從環湖路至村中那條近一公里長的路,他帶領村民硬是一夜修完。事后,因扁桃體發炎,他跑到衛生室打了幾天吊瓶。他的扁桃體發炎早就成了慣例,幾乎每次大型檢查活動結束,他都要到村里的衛生室輸液。
一年中,他總會在村里的衛生室打十幾次吊針,往往一打上針,提著吊瓶就去辦公室忙活了。
近幾年,他隨身帶著藥片,實在撐不住了才去醫院住上幾天,又常常為了村里的事,拔下針頭就走。
2016年7月初,因心臟不好,爸爸又在醫院住了十多天。他太累了,早該好好調整,休息一陣了。
7月24日上午,恰逢周末,難道那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暗示嗎?爸爸回到村里,又轉了一圈:鳳凰湖清水微漾,倒映著他的笑臉;苗圃里樹木蔥蘢,一根根樹梢拂過他的發梢;茶園里采摘正忙,歡聲笑語朗朗,沖他招手問候;小橋邊銀發垂髫,悠閑納涼,他蹲下身子拉拉家常。他拉著奶奶的手,;校園里書聲陣陣,他會心一笑,心懷舒暢……幸福和諧的大陡山村,到處生機勃勃。
7月24日下午,爸爸卻突然走了。家里的天,塌了!大陡山村的天,塌了!
午飯后,他的左肩、左胳膊突然疼痛難忍,便去村衛生室輸液。村醫見病勢太重,不敢貿然掛針,催送他去社區醫院治療。他強撐著來到社區衛生院,疼痛已發展到全身,疼得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120急救車一路呼嘯,拉他來到市中心醫院,送進搶救室,一家人在外面急得團團轉。媽媽急昏過去,姑姑忙亂地給她掐人中;堂嬸扒著門縫瞧,心里暗暗祈禱:“上天保佑!只要人活著就行,哪怕拴住一條腿,拴住一根胳膊都認命。”
醫生一個小時的緊急搶救,門緩緩地開了,卻是霹靂當頭:“心臟三分之二的血管已堵塞,料理后事吧。”
媽媽當場昏倒。醒來后,沖進搶救室拉著爸爸的手放聲痛哭:“我再看看他。”“你不能就這樣走。”“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
爸爸走后,媽媽傷心過度,反復昏迷,水米不進,連續幾天輸氧,一直吃中藥。白發人送黑發人,爺爺、奶奶整天以淚洗面,相對無言。蘇悅姐弟倆六神無主,唯有默默流淚。
爸爸那么心疼奶奶,常掛著給她買無糖餅干,每次出差都給她買回衣服。就在他離世的前一天,給奶奶買回雙手工布鞋,奶奶只穿了一次。奶奶眼睛看不見,一直摩挲著這雙新鞋,流淚念叨:“這雙鞋我不穿了,留著……”就在他離世的當天上午,他在小橋邊遇到乘涼的奶奶,還拉著她的手說了會兒話,沒想到那竟然成了最后的告別。
73歲的爺爺飽經憂患,正當孫兒孫女繞膝承歡,安享天倫的時候,卻又陷入晚年喪子的哀痛之中。“你走了,到那個世界歇著了。那么重的擔子扔給我,你爹我這把老骨頭擔不動啊,”爺爺老淚橫流,一遍遍暗自念叨,他怎能當著兒媳和孫女孫子的面流淚?
爸爸走了,整個大陡山村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剛采茶回家的劉光榮大娘,聽到消息,眼淚“嘩”地流出來:“慶亮啊,你好狠心啊,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你是為全村累死的……”她心疼得一夜沒睡。那一年,她的兒子霍守濤考上大學,湊不齊學費,找到爸爸想預支點工資。因違反村里的規定,爸爸自己掏出500塊錢,塞到她手里說,就算當哥的一點心意吧。后來有了錢去還,爸爸說什么也不要。已在新加坡定居的霍守濤,在視頻上失聲痛哭:“四天前俺哥倆還視頻,他關心地問我在新加坡的情況,囑咐我保重。”劉大娘8歲的孫子捂住她的嘴哭著說:“不能說我大爺死,讓壞人死。”
患大腦炎后遺癥,嚴重智障的蘇慶奎夫妻二人,在自己的大門口哭得昏天暈地。村民哪個不清楚?他家曾是村里救濟的困難戶,爸爸與村委再三籌劃,幫扶他搞起面粉加工廠和饅頭房,才脫貧致富。
80歲的寧洪芳老人,心疼地掉了一夜的淚。爸爸照顧她二十年了!每到過年,都提著米面、油和雞蛋到家里看她。前一段時間她住院,爸爸還專門去醫院看望。
72歲的蘇同林老人,這位泰山極頂茶園的守門人,自從得到爸爸去世的消息,一天啦,吃不下飯。他曾是村里的生產隊長,和爸爸在一起工作21年了!
老村主任孟兆海老淚縱橫:“慶亮啊,你是為全村累死的。大伙兒永遠忘不了你的好。我百年之后,咱爺倆還搭班子。”
……
25日上午,去殯儀館向遺體告別的時間到了。爸爸生前的好友來了,與他打過交道的、認識他的人來了,一千多大陡山村民自發地來了,附近村莊的群眾也來了,大家都冒著酷暑趕來送他最后一程。男人的眼淚,女人的哭聲,一路纏繞。還沒出村,茶商程克華出差從外地趕回來,本來打算到家里來看爸爸,一見這情景,40多歲的人“撲通”一下子跪在路中間,迎著爸爸的遺體放聲痛哭。
7月26日上午,天氣格外熱,站在毒辣的太陽下,瞬間汗如雨下。前來吊唁的人一直不斷。由于悼念的人太多,不少人鞠躬后來不及駐足,便趕緊給后面的人讓出位置。許多人悼念完后不愿離去,在路邊望著蘇悅家的方向抹眼淚。路邊的村民越聚越多:大陡山村的,大辛莊村的、后陡村的、馮家峪村的,四鄰八村的鄉親們都來了,有的是跟他共過事兒,有的是受過他的幫助。
12時許,是為爸爸送行的時刻。哀聲陣陣,撕心裂肺。蘇悅捧著爸爸的遺像走出家門,滿臉淚水。蘇源捧著他的骨灰和家人跟隨在后,哀痛欲絕。70歲的奶奶突然撲上去,緊緊抱住骨灰盒不放,流著淚反復念叨:“我得離他近點……”
一排排村民拿著寫有悼詞的白條幅,冒著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在路邊默立,滿臉是擦不干的淚水。
“大陡山的好兒子,鄉親們的好書記。”
“鳳凰臺上有你的汗水,陡山河邊有你的腳印。”
“大陡山的鄉親永遠記著您。”
……
一千多村民自發地跟隨,送葬的隊伍一路綿延,足有一公里長的村路上灑滿了大陡山人的悲痛、不舍和懷念。
不久,天氣突變,急雨驟降。難道老天都被感動了,也癡心送一送這位頂天立地的硬漢!粗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村民們依然注視著送別的方向,久久不愿離去。一輛新車追了上去,“不能讓俺哥淋雨!”40多歲的蘇慶河滿臉淚雨,抱起骨灰盒放進了車內,只有自己的親人才會如此不避忌諱。蘇悅,一雙柔弱的手緊握著父親的雙臂,單薄的身子遮住父親的遺像,唯恐落上一滴雨。曾經那么威嚴強健的爸爸,竟是那么輕飄、那么安靜地被蘇悅抱在懷里。他寬厚的胸膛,曾是女兒最安全的避風港;他強壯有力的臂膀,曾是女兒最牢固的屏障。蘇悅痛斷肝腸,聲聲呼喊,他可聽得見?
山間公墓內,一個半米見方的水泥坑就是他休息的地方。填土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堆護佑他長眠的夢。一個年僅46歲的生命,就這樣安睡在大山的懷抱,與大陡山融為一體。而那些無奈的嘆息、傷心的淚水,依舊籠罩著他已告別的世界。
黃昏,夕陽被山尖刺破了心臟,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西天。浸泡在血色余輝里的大陡山村,一片沉寂。陡山河流水默默,兩岸老柳低垂,沒有一片葉子翻動。也許,午后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掠走了人們奔涌的淚水,此刻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緬懷。
夜幕低垂,繁星成河。夏老板約了從東平趕來的徐波,一起來到墓地,按照他家鄉的風俗,為爸爸守靈。夏老板跪在墓前,打開酒瓶,他和徐波喝一口酒,往爸爸墓上倒一口,擦一把淚,哭訴一陣子:“咱哥倆結識19年了,你從沒難為過我,沒收過我一分錢的禮,沒吃過我的一頓飯……那年,你生病住院,我去看你,知道你不寬裕,臨走往你的被子下壓了3000塊錢。第二天一早,你讓村會計又還給了我……你生前沒喝過我一口酒,今天你不在了,咱哥倆得好好喝一場。”
徐波跪在墓前泣不成聲:“大哥!雖然你比我大20歲,自從我來到大陡山,你一直讓我以大哥相稱。咱倆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你更是我的好老師,是我一生最珍貴的財富……咱哥倆是無話不拉的好朋友,不管誰有錯,該訓就訓,該拉就拉……你所有心事都愿意和我嘮叨,你說,這一輩子,對得住全村老老少少每一個人,唯有對不起家庭,對不起妻子和兒女。你每看到一個爸爸帶著孩子去旅游,心里就難受……你說不能再虧欠孩子了,要彌補彌補以前的事兒……大哥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急?咱們還有那么多話沒來得及說……”
徐波和夏老板一直守到天明。一七那天,他倆又專門趕到大陡山為爸爸上墳。
懷念
日子在悲傷中一天天走遠了。
蘇悅傷感地整理著爸爸的工作日記,徹底明白了爸爸的心。這些日記從1999年起至2016年6月他住院止,共累積了27本,再加上以前媽媽生氣時燒掉的,至少該有30本。“12月9日早上,因各單位分柴火事宜,同松廣二叔發火”“霍振倉家屬來找,能否照顧袋面”……每本日記里都詳細記錄著他的工作情況,一整本一整本的都是關于工作的事情,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的,經常是以10分鐘為單位排順序。有的日記本里偶然有關家中的事也就一行半行,一筆帶過。“因收禮一事發火,開了個家庭會。誰收,誰送回”,這是那年春節前,他一怒之下摔酒瓶的事。
原來,他每次沖蘇悅姐弟發火,都因工作遇到了困難。長期高強度的壓力無法排解,心中的郁悶和煩躁無處發泄,蘇悅姐弟和桌椅板凳就成了他的出氣桶。每次發火,他都為自己的沖動后悔,都在日記里向孩子道歉。“蘇悅、蘇源,親愛的女兒、兒子。9月10日晚上,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爸爸向你倆發火……爸爸內心感到非常內疚……夜里夢到你倆委屈地哭,被角都打濕了。我不該把工作的壞情緒帶回家,發泄到你們身上。爸爸在這里向你們道歉了,請原諒爸爸,好嗎?”現在,蘇悅翻看著爸爸的日記,淚流滿面。
一頁頁翻看著爸爸的日記,仿佛觸摸著他的心跳。他心底最深的一隅是唯獨向家人敞開的,那最暖最切的骨肉親情,平時被繁重的工作掩蓋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如閃電掠過,在他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蘇悅聽媽媽說,她滿月不久,連續一周發燒,去醫院打針。因為害怕,拼命地掙扎哭鬧。護士讓爸爸按住胳膊和腿,讓媽媽抱住頭,她消毒、打頭皮針。爸爸卻跑到病房外,抱著樹干流淚。他那是心軟,心疼女兒啊。他哪里知道,他那雙孔武有力的大手,就是對女兒最好的安慰。
蘇悅想起來了,爸爸每次出差,都會買回一大箱特產。姐弟倆根本吃不完,常分散給別的孩子。他想用禮物彌補對兒女的疏忽和虧欠。
蘇悅高考那年,他堅持讓孩子報考泰山學院,因成績不理想,蘇悅只好去了齊魯師范學院。“專升本再考回來,女孩兒在家門口上學就行。周末,我不用接送,你自己走著也能從泰山學院回到家。”
去年,蘇悅因實習花費增多,蘇悅要1000元,爸爸就給1500元。后來,他怕蘇悅不夠用,又打到女兒卡里2000元。“出門在外,手里沒錢怎么能行?爸爸雖然掙錢不多,在家怎么都能對付。孩子在外面可不能作難。”
淚水伴著思念隨時光流淌,蘇悅覺得自己的爸爸并沒有走。親朋好友相見、街坊鄰里交談、報紙網絡新聞、電視采訪報道……無處不是關于爸爸的事跡、照片和影像。爸爸沒有走,一直在身邊。
2016年從7月29日開始,蘇悅參加岱岳區宣傳部組織的“蘇慶亮事跡報告團”,更詳細深刻地了解了爸爸的胸襟抱負。報告團的五個成員分別從不同的側面,講述爸爸的事跡:區組織部的領導說,他用短暫而忙碌的一生,創造了輝煌燦爛的奮斗傳奇;他用無私和忠誠的擔當,詮釋了一名共產黨員的信仰本色。他是新時期農村黨支部書記群體中,當之無愧的楷模!是反腐倡廉的勇士,是人民心目中期盼的基層干部形象。爸爸生前的伙計班子認為,他忍辱負重,永不服輸,公正廉潔,敢打硬拼,用燃燒的生命引燃了大陡山昂揚奮進的火炬,用高貴的精神、無窮的力量,為大陡山樹立起一座不朽的豐碑!天平辦事處的同事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他在“緊要處”的三次選擇,考慮的都是大陡山和大陡山村的父老鄉親,唯獨沒有考慮他自己。大陡山村的村民代表說,不管是家人生病,孩子上學,還是婆媳不和,鄰里糾紛,哪個找到他,他都當成自己的事,跑前跑后,出謀劃策,出錢出力。他是村民的貼心人,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們發自肺腑的話語,催人淚下。蘇悅像走出迷宮的孩子,追隨他們的訴說,一點一滴積累著,頭腦中漸漸復原了一個血肉豐滿的爸爸、一個令她嘆服、崇敬的爸爸:他有大陡山的剛毅,用堅強的臂膀為責任擔當;他有天平湖的坦蕩,用寬厚的胸懷包容一切;他有黃土地的恩慈,用悲憫之心播撒仁愛和善的種子。他是泰山腳下最虔誠、最執著的挑夫,用堅韌不屈挑起了大陡山。這座沉重的大山,最終將他壓垮。他沉重的喘息猶在山風中呼嘯,他的一腔熱血融入了綿延的山軀。“每一位共產黨員都應是泰山挑夫,勇于擔當歷史的重擔!”他的錚錚誓言永遠在山間回響激蕩。
“爸爸,我理解你了”,蘇悅在報告會上泣不成聲:“自從上任起,大陡山上的林木花草就是你精心呵護的兒女,大陡山的父老鄉親就是你的家人、親人。”“爸爸,你的女兒理解你了。再回來看一眼你念念不忘的大陡山吧。平時,你一進家門就累得躺著的床,現在空蕩蕩的;你天天安排、籌劃工作的辦公室里,只有無奈和心疼地嘆息;你早出晚歸查看的大陡山,只有風在徘徊悲咽……”
而今細細思慮,21年來,他的心何曾離開過大陡山一步?1994年,他回村創業之初,百廢待興,他屢敗屢戰。盡管有黨員上訪,要趕他下臺,但倔強的他何曾服輸?未實現他為村里規劃的發展藍圖,他決不能走;2009年他考上了公務員,村里的發展已走上正軌,為了個人的前途,他完全可以離開大陡山村。黨員和村民去鄉里請愿,強烈挽留。面對百廢俱興的時機,他不想走,也不能走;2011年鄉鎮換屆,他被選拔為天平鄉辦事處副主任,可他心里牽掛著大陡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群眾又那么信任,他再次主動向組織提出了留村任職申請,經組織決定,他繼續兼任大陡山村黨支部書記,仍然為村里的事業嘔心瀝血;2015年8月,他看到把村里接班人培養成熟了,村里發展也步入健康發展的快車道,才辭去了大陡山村黨支部書記職務。2016年3月,他被任命為岱岳區扶貧辦副主任。上任3個多月的時間里,僅用了短短的42天,跑遍了全岱岳區17個鄉鎮的82個貧困村。他每次回到村里,仍然要滿山、滿村轉一圈,看看他的大陡山。
“爸爸,你靜靜地走了,把全部的愛留在了大陡山,留在了這個美麗的世界。如果天堂有電話,就給女兒回個電話吧,我想你!”蘇悅聲聲呼喚,聲聲淚。
蘇悅多想給天堂里的爸爸打個電話。弟弟后悔以前的逆反了,他像男子漢一樣勸慰媽媽,他要出門打工,養活這個家。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蘇悅多想好好地照顧爸爸,他整日操勞過度,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蘇悅多想在靜謐的夜晚,傾聽他訴說心中的憂愁郁悶,而不是跑到鳳凰山上向松樹傾倒;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蘇悅再也不要爸爸接送了,自己長大了,該自立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蘇悅一定勸爸爸去醫院搭個支架,7月24日的黑暗將不會降臨……時光默默,不會倒流,哪怕面對心碎人的哀告祈求。
東苗圃—周家郭杏園—駕校—叮當山護林房—桃園—西茶園,當新一天的晨陽灑遍大陡山時,蘇悅走出家門,沿著爸爸的足跡走來。盤路在腳下環繞,林間清新的空氣沁人肺腑,清脆的鳥鳴不絕于耳。一滴滴晨露掛在樹葉邊緣,陽光偶爾一閃,透出五彩的光潤。一個半小時過去了,熱汗涔涔地流下臉頰,一股振奮的力量在蘇悅腳底慢慢凝聚。
蘇悅爬上鳳凰山頂,爸爸親手栽下的那棵松樹已有碗口粗。蘇悅靠著樹干,仿佛靠著爸爸寬厚剛毅的臂膀。俯視山下,綠野茫茫,一湖清水映著藍天白云,一排排紅瓦白墻依山傍水,靜謐的大陡山村宛然如畫。
“人的一生走到這一步,值了!”蘇悅相信爸爸能夠感知她心聲,一絲輕微的心靈震顫都是通向彼此的心靈感應,那是他們父女之間最親昵的心靈電話。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