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永剛
我的辦公桌上有一張裝了框子的老照片,沒事的時候,總愛端詳上好一陣兒,若有所思:我感嘆光陰荏苒,白駒過隙,時移事易,同時也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一些事兒,一些與《北斗》有關的事兒。
照片是我年前翻箱底時才發現的,照片受了潮,已經有點發黃了,明顯有了些時日了。一看是張老照片,我頗感興趣。不知為什么,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對過去的一些事物無端地會發生興趣,總愛回憶過去的一些人或事,在回憶中品嘗飛離的過去,陷入沉思,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一種懷舊情緒吧。顯然,我是想從這張照片中發現點什么或回憶點什么。我趕緊撿起來,一瞧,才發覺這是一張甘肅省作家協會慶陽筆會、慶陽地區1986年文學年會全體同志的合影。這張照片居然一下激活了我久已麻木了的文學細胞,我趕快拿到亮處一看,上面有省作協的王柏原、何岳(已故)、曹杰(已故))等著名作家,也有原慶陽地區文聯領導張希圭(已故)、高明軒、楊志明等,還有賈治龍(已故)、陳默、彭金山、余振東、竇世榮、喬孝堂等老師,更有當時活躍于慶陽文壇的文學青年高凱、馬步升、楊永康、袁曉巖、李致博、郭曉霞、李文華、黎夫、孫婧、賀立峰、白生金、茍永剛、周富元等。當然,我也看到了稚嫩的我。照片背景是慶陽地區第一招待所青磚瓦房的會議室門前,那里有前人種植的古松柏。我的血液有些賁張,因賁張情緒就有些激動,那些人那些事兒歷歷在目,仿佛讓我回到了那個文學激情燃燒的年代,哦,原來我們也曾年輕過,也曾有過夢,也曾去做過,盡管多年過去了,有的人因文學帶來了名利而改變了命運,有的人遠離了文學另辟蹊徑,有的人因文學窮困潦倒、落魄嘆息,有的人因文學認死理兒而被視為另類……但我們畢竟夢幻過、追求過,甚至火過一把,如此,在人生的暮年,回憶起年輕時的自己,興許是吾等人生的一個亮點呢。幾年前,在與80后詩人的對話中,我說看到了這些文學小將,就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1986年,我們也是20多歲呀。只是,我有時候想,這些80后的文學青年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會對自己年輕時所做的文學夢是一種什么感想呢?想歸想,文學這玩意兒畢竟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粘上它,既讓你愛又讓你恨,它會是什么呢?只有等你慢慢參悟了。不管怎么說,那天,那個早晨,這張老照片一下子讓我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年輕歲月,我拿上照片,來到慶陽市的北部商城,找了一個做像框子的,把照片裝了框子,帶回辦公室,鄭重地放在辦公桌上,沒事的時候,會端詳上一陣兒。我是因為青春已逝而留戀年輕時光,還是重溫自己已經丟失的文學夢呢?這個我說不清、道不明,總之,我還是愛看看這張照片。
恰好近日著名批評家、《北斗》編輯李安平先生說慶陽文聯會刊《北斗》創刊25周年,發行100期,讓我寫一篇與《北斗》有關的文章,我再次看到了這張照片,這張照片確實與《北斗》有關,與我有關,那就從這張照片說起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文學爆炸的年代,是中國人對知識渴望的年代,是中國人愛讀書的年代,是文學青年激情澎湃的年代,是他們體現精神價值的年代,也是他們追夢的年代。記得那時的文學青年兜里只要有幾塊錢,寧可不吃一頓飯,也要用來購買自己心儀的一本書或一本雜志。因此,各種文學刊物應運而生,先不說國家級大刊如《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報告文學》等發行量居高不下,就是當時的《飛天》每期發行量都在一、二十萬冊,這是當今的娛樂通俗刊物難以企及的。那是一個全民狂熱追求精神生活的年代,就像今天的人們狂熱追求物質生活一樣。恰逢其時,慶陽地區的一本純文學刊物《北斗》誕生了。記得創刊號及第二期刊載了賈治龍、陳默、楊永康、劉鴻儒等人的詩。有《黃土高原吟》、《我那鄉間的老婆》、《淡藍色的炊煙》、《戰士故鄉情》等,這些詩至今還記憶猶新。因為刊發作品質量過硬,《北斗》一面世,就吸引了文學青年的目光。
我那時還是個稚嫩的文學青年,但對文學確實有一種圣壇般的膜拜,整天渾渾噩噩,懵懵懂懂,做的盡是文學夢。不知道過日子,不知道掙錢,不知道替父母分擔家庭的重擔,整天鉆在中外文學名著的字堆里,夢想有一天能成為普希金、托爾斯泰式的偉大作家。而一回到現實中間,才知道這些夢幾乎是天方夜譚。我那時寫了很多不成詩的詩,也屢屢投稿,但總是屢屢被退回。到了1985年,《甘肅交通安全報》才發表了我的一篇散文詩《紅綠燈釋》,那詩雖只有100字左右,但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八十年代,那是一個崇拜作家的年代,因為人們崇尚精神,也就崇拜作家。記得那個時候,路遙、張賢亮、張承志、魯彥周、葉蔚林等人,竟讓我崇拜到了迷戀的地步。也許他們的名作《人生》、《綠化樹》、《黑駿馬》、《天云山傳奇》、《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是讓我喜歡他們的原因。那會兒,我經常念叨著《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結尾的一句:“一輛紅色的班車過來了,我揮了揮手,向前走去”??梢?,文學年代,文學青年是怎樣的癡迷。我也崇拜舒婷、北島、顧城等,經常吟誦“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類詩句。那時,一部好作品面世了,我們一幫文學青年會聚集到一塊討論多時,譬如,《人生》,我們就辯論了好長時間。還和文友們經常交流。一次,我騎著自行車跑了80多公里,到了焦村鄉半個城村,找到了一個叫孫露的文學青年,和他暢談了一夜,第二天又騎自行車返回西峰城區。而到了今天,一部作品無論多優秀,怎么也喚不起人們的膜拜了,我不知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哀,還是國人的悲哀?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無數次呼吁:“一個民族怎能沒有文學?”雷達也說:“只要人類感情不滅,文學就不會消亡。只要我們需要語言的藝術,文學就不會消亡?!钡藗儗ξ膶W的漠視還是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那個時候,我也崇拜本土作家,像賈治龍、陳默、楊永康等。我曾寫過一首題名為《一米八與一米五》的小詩,以賈老師身材的矮與小,反襯他才華上的高與大。雖然這首詩因寫得拙劣未能面世,但也反映出那個年代文學青年對文學和一個成名作家的膜拜與追隨程度。當然,他們的詩在當時確實寫得好,像楊永康后來寫的《人類》、關于舌頭的系列組詩,我覺得那時他就具有先鋒意識了,即使今天看來,比起所謂的后現代派們,也不落伍。
外地的刊物發不了東西,我就把目光轉向了本地的《北斗》,這緣于《北斗》創刊后,所發的作品確實不錯,那個時候,在《北斗》發表作品成了我的夢想。當時,地區文聯在現在市文化局西南角落那棟二層樓上辦公,《北斗》編輯部就在二樓上。有一天,我找了過去。上到二樓,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見有一老頭,便問:“這是《北斗》編輯部嗎?”那老頭胖胖的,大背頭,鼻梁上架副老光鏡,讓人感覺那眼鏡要從鼻梁上滑下來。他將眼鏡向上扶了扶,透過眼鏡框,將我瞄了瞄,說:“你找誰?”我說找賈治龍老師。老頭說:“在隔壁”。(后來知道,那老頭是張希圭,原地區文聯主席,現已故。)我來到辦公室,見里面有三、四個人在辦公,其中兩位是女的(后來知道一位是高立紅,一位是武麗),我問:“賈老師在嗎?”一個小個子、留寸頭、敦敦實實的中年人聞聲說:“我就是”。一看我崇拜的人就在眼前,我一時誠惶誠恐,遲疑了半天才說:“賈老師,我寫了幾首詩,請您看看?!辟Z老師接過我寫在方格紙上的十幾首詩,說:“你坐下吧?!彼麊柫宋业囊恍┣闆r,又鼓勵我一番,然后對我說:“你先回去吧,詩先放下,回頭我仔細看看?!彪x開《北斗》編輯部,我不知這些詩的命運怎樣,但我想,如果賈老師能看一看,或改一改,也能給我帶來一份安慰。轉眼幾個月過去,我把詩的事倒忘記了。一天,《北斗》編輯部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取雜志。我敏感地猜測,是不是《北斗》發了我的詩?我欣喜地趕了過去。賈老師給了我兩本1986年第一期的《北斗》說:“本期發了你的一首詩。”我翻開一看,在短詩輯里,有我的一首詩叫《山峁》,我仔細讀了一遍,詩經過了較大的改動,我想,這一定是賈老師的斧力了,但我還是很興奮,因為《北斗》畢竟發表了我的詩作。回去后,我把《北斗》拿給同事們看,同事們都露出了羨慕的目光,記得《山峁》中有一句:“山峁,像泥孩子的禿葫蘆頭?!庇行┩戮驼旌拔摇岸d葫蘆頭”了。不久,《北斗》又發了我一首《橋》。打那以后,我和文聯的諸位老師熟了,《北斗》也極大地鼓起了我的寫作信心。我大膽地向外投稿,《平涼報》、《長慶石油報》、山西《陽泉報》、四川《精工報》相繼發了我的作品,1987年《甘肅交通安全報》一年發了我3篇散文,3篇短篇小說。不久,《北斗》編輯分工比較具體了,竇世榮編報告文學,賈治龍編小說,陳默編詩歌及評論。為此,我和陳老師聯系的多了。1988年,《北斗》設立全國短文大獎賽,散文不超過300字,詩不超過30行。這次大賽吸引了全國作者的眼光,共收到參賽作品880件。評委們進行了認真公正的評選。那次,我的散文《月光·曬場》獲得了散文組一等獎,我得到了一個獲獎證書和五十元獎金。我至今對那個獲獎證書還很珍愛。《北斗》頒給我的這個獎,我覺得比我今天獲得的所謂全國性的獎項都有分量,因為那個時候,人們對文學是神圣的,評獎不摻雜任何人為因素和金錢因素。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斗》是詩歌的圣壇,我認為那時慶陽的詩歌要比小說好,在《北斗》聚集了一大批詩人:高凱、楊永康、袁曉巖、第未墾、李致博、馬野、茍永剛、付興奎、王天寧、申萬倉、北浪等。當時慶陽地區文聯與《北斗》每年都要舉辦年會和筆會,把作者們的心凝聚在一起,《北斗》成了文學青年的夢想家園?!侗倍贰吩群笱埩岁愔覍?、賈平凹、葉延濱、周所同等作家詩人講課,極大地提高了文學青年的文學素養。這種不定期文學交流活動的舉辦,使慶陽的文學界形成了活力。《北斗》是一份注重推出文學新人的刊物,只要有才華有潛力的作者,《北斗》會不惜篇幅刊載他們的作品,像馬步升,《北斗》發了其短篇小說《脫孽》后,賈治龍就接連發了他的中篇小說《半碗豌豆豆半碗碗米》,最終,他從《北斗》走向全國。還有高凱、袁曉巖等人都是從《北斗》走出的?!侗倍贰返母魑焕蠋煻己軔巯瞬拧?012年,賈治龍病重期間,我和他聊起過去慶陽文壇那些事兒,他說了一件事。他說,他接連在《北斗》上編發了馬步升的幾篇小說,發現他是個對文字與生俱來有感覺有天分的青年,便有意栽培。賈治龍說:“我相信天才,如果一個人有天才那就了不得;如果一個人有天才再加上后天勤奮努力那就更了不得了?!庇忠淮?,他讓當時還在慶陽師專任教的馬步升給一部作品寫評論,馬步升欣然應允,但過去了好多天,他還不見交稿,便惱火了,就叫來馬步升,對其懶惰拖延進行訓斥,并令其限期交稿,馬步升挨了訓,回去后,通宵達旦完成了賈治龍安排的那篇評論任務,第二天一上班便交了稿。他一看竟有6000多字,不禁驚嘆!再一閱,除了部分章節需稍加修改外,竟是一篇頗有見地、文筆犀利、令人耳目一新的評論文章,當即大喜,很快就在《北斗》上編發出來。他說,那時候他就看出來,馬步升這個青年如果在文學路上走下去必有所成。他說一個作家將來能否有出息,從他早期的一二篇作品中就能看出其潛質,對于這一點,我有同感。我說上世紀80年代《飛天》上發過雪漠的一個中篇《長河落日出》,那時雪漠還默默無聞,但我私下在心底說,從作者在這篇小說中表現出來的才華來看,將來必成氣候。那陣兒,我也得到了《北斗》的關愛,陳默老師先后發了我的組詩《麥子》、《麥客》、《泥土家園》等。組詩《麥子》1991年還在《駝鈴》上發了詩歌頭條。因為《北斗》的扶持,后來我也在省外多家報刊上發了作品。那個時候以《北斗》為軸心,輻射出了多個文學支點,我和郭默等人創辦了《讀者之友報》,與郭默、李致博、馬步升等人成立了“黑駿馬”文學社,李致博也辦了《中文報》等??梢哉f,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斗》,團結了一大批文學愛好者,為慶陽地區的文學作出了巨大貢獻。《北斗》是一份具有開拓與創新型的刊物,只要是好作品,編輯們會頂住壓力發出來的,像《半碗豌豆豆半碗碗米》、《知了鳴時》、《風流溝渠里的大奶子媽》等,都引起了爭鳴。特別是馬野的一組詩在《北斗》首發接著在大刊發表后,引起了更大的爭鳴,有位著名老詩人還在《詩刊》撰文參與討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事實證明,這些作品是優秀的。
以上就是我看到了這張老照片,想起了年輕時那個文學激情的歲月里的那些事兒,瑣事說了這么多,這不是為了炫耀、矯情,目的只有一個:我曾經年輕過,激情過,有過文學夢,有過《北斗》,雖然最終沒能修成正果,但激情畢竟是熱烈的,夢是美妙的,《北斗》是迷人的,這就夠了。當我端詳這張老照片時,就想起了年輕時的我,想起了那些人那些事,想起了那些年的《北斗》,我也就心里有了些許的慰藉?,F在,《北斗》走過了25個年頭,辦了100期,《北斗》的創辦者們退的退了,老的老了,病的病了,而《北斗》正當盛年,從季刊辦成了雙月刊,作者隊伍不斷壯大。衷心希望《北斗》立起來,沿著創辦者的精神走下去。文學青年需要《北斗》,慶陽的260萬人民需要《北斗》,因為文學是一個民族的魂,《北斗》是慶陽文學追隨者們的精神家園。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