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妍 生媛媛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061)
魯迅如何確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原點*
徐 妍 生媛媛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061)
魯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家和兒童文學研究者,即魯迅的文學作品很少以兒童為主人公和以兒童為主要讀者群,而只以兒童為視角,或以兒童為思想對象。但是,魯迅以小說、散文、雜文等文學形式率先創造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具有經典中心的“頑童”與“縮小的成人”這兩種具有原型性質的中國兒童形象,探索了中國兒童形象所內含的美學原則與啟蒙思想,進而確立了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原點。
魯迅;中國兒童;形象詩學
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表現中國兒童形象的作品非常稀缺。特別是中國兒童形象與它的詩學思想竟然滯后誕生了兩千多年。直到上世紀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兒童形象與它的詩學思想才與中國兒童文學一道因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和確立而被催生出來。然而,雖然中國兒童形象迄今已經得到了較為深入、系統的研究,但其背后的詩學思想卻未能得到應有的闡釋。由于“中國兒童文學是外源型現代化社會的產物”,[1](P43)中國兒童形象這一概念與它的詩學思想自然有一種“被現代”的特質。進一步說,與西方兒童形象詩學多為相對獨立的哲學著述不同,中國兒童形象詩學是在中國現代化進程過程中被生成、且與文學、社會學、教育學、人類學等纏繞在一起的多學科著述,有其獨特的中國特征。本論文試圖以“中國現代小說家第一人”、現代思想家型的文學家魯迅作品中的兒童形象為研究對象,再結合魯迅作品中的兒童論,探討魯迅如何建構了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原點。
中國兒童形象詩學是由“中國兒童”“形象”和“詩學”三個關鍵概念構成。因中國兒童形象詩學是現代以后發生和發展的,“中國兒童”在本論文中僅指中國進入現代以后的中國兒童,包括現代中國鄉土兒童和現代中國都市兒童?!靶蜗蟆奔础八囆g形象”“是中國現代美學和詩學經常使用的主要概念或重要范疇之一。它雖然是由西文image翻譯過來的,但在移植到20世紀中國后,卻獲得了極強的生命力。創造藝術形象、尤其是藝術中的典型形象,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問題,也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據以解決現代性問題的有著巨大社會效果的象征性手段?!盵2](P8)概言之,“形象”在文學世界中,即是指文學作品中由文學語言創造出來的人物形象?!霸妼W”的概念,雖然是一個歷時性的概念,但從其共時性概念說來應該沒有歧義,“按照傳統留下來的意思,首先是指文學的全部內在的理論;其次,它適用于一個作家在文學所有的可能性中(按主題學、構成、文體等順序)所作的選擇,如《雨果的詩學》;第三,它涉及一種文學流派所建立起來的標準規則,以及當時必須遵循的實用慣例的總體?!盵3]在本論文中,“詩學”并非對一種詩學原理的建構,而只是對文學作品中兒童形象的詩學闡釋。
一般而論,兒童形象詩學,若在現代西方,應是歸屬于現代美學或現代哲學范疇的問題。但在現代中國,則是歸屬于現代學術領域與現代文學創作領域的問題。以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致力于兒童形象詩學建設,是自現代以來的中國兒童文學學科的一個特別現象。與西方兒童形象詩學思想重體系、重邏輯和重思辨的哲學闡釋方式不同,中國兒童形象詩學更傾向于選取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這兩種方式。其中,魯迅與周作人在近、現代建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之時就建立了文學創作與文學研究這兩種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建構范式。
比較而言,周作人在新文化運動以前,更偏愛于閱讀神話學、人類文化學、生物學、民俗學、兒童學等方面的學術書籍,“最終導致了他一生學者式的情感方式”,[4](P62)并以學術研究的方式來建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魯迅則既廣泛地閱讀了西方自然科學史、文學史、哲學史的著作,又延續了中國傳統詩學的詩性、形象和直覺的文學表達方式,最終導致了他思想家型文學家的情感方式,并以文學創作的形式來建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
當然,魯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家和兒童文學研究者,即:魯迅的文學作品很少以兒童為主人公和以兒童為主要讀者群,而只是以兒童為視角,或以兒童為思想對象。但是,魯迅以小說、散文、雜文等文學形式率先創造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具有經典中心位置的中國兒童形象,探索了中國兒童形象所內含的美學原則與啟蒙思想,進而確立了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原點。
每個民族國家都有屬于自己本民族國家的兒童形象。被權威文學史評價為“20世紀中國偉大的思想家與文學家”[5](P37)的魯迅在塑造兒童形象時,如同塑造他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形象一樣,始終置身于中國的歷史語境與現實語境之中,且依憑中國經驗和中國語言來講述兒童故事??梢哉f,以中國語言講述兒童形象的中國性是魯迅確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原點的第一要義。
概括說來,魯迅作品中的中國兒童形象盡管數量眾多、類型各異,但總體說來可以劃分為兩種對峙的中國兒童形象:“頑童”與“縮小的成人”。[6](P135)其中,“頑童”隱喻解放的兒童生命;“縮小的成人”隱喻被規訓的生命?!邦B童”與“縮小的成人”構成反向的兩種兒童生命形式。那么,魯迅作品如何從他第一篇文言兒童視角的小說《懷舊》出發、從“頑童”和“縮小的成人”這兩種路徑塑造中國兒童形象? 這是本文探討的主要問題。
魯迅作品中的中國兒童形象最早誕生在他惟一的文言小說《懷舊》[7]中。該小說是解讀魯迅所塑造的中國兒童形象的“前身”,但被關注得很不夠。即便是在魯迅在世時,它也被遺忘。1934年5月6日,魯迅致楊霽云的信中寫道:“三十年前,弄文學的人極少,沒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F在都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其實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東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說,登在《小說林》(?)上。那時恐怕還是在革命之前,題目和筆名,都忘記了,內容是講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惲鐵樵的批語……還得了幾本小說,算是獎品。”[8](P403)可見,1934年的魯迅雖然已由初涉文學創作的教育部小公務員變身為作品等身的中國文壇巨匠,但還是念念不忘31年前的處女作小說。后來魯迅研究者雖然關注了《懷舊》,通常只是將關注重心放置在成人世界上,將其概括為9歲孩童的視角下中國社會各階層對革命的恐慌心理,而對兒童視角下的兒童形象有所忽視。事實上,《懷舊》不僅鮮活地塑造了一位被舊式私塾教育壓抑的崇尚自由的頑童形象,而且構成了魯迅作品中的中國兒童形象的“前身”。可以說,自現代以后,魯迅作品中的中國頑童形象都從《懷舊》中的這一頑童形象出發。那位9歲孩童厭煩私塾禿先生、恐懼背《論語》和學屬對,喜好在桐樹下跳躍、聽傳奇故事等等情節所傳遞出來的兒童特性既符合頑童天性,又具有中國性,一并在現代以后的魯迅作品中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復活”,并進而成為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中的中國兒童形象的“前身”。
在1918至1927年間的魯迅創作前期,中國兒童形象呈現在魯迅小說、散文、雜文中。特別是魯迅小說集中了“頑童”與“頑童”的反面——“縮小的成人”這兩種對峙的中國兒童形象。
先看新文化運動初始期魯迅作品中的兒童形象。這一時期,魯迅在文學作品中不僅暫時中斷了《懷舊》中的中國頑童形象塑造,而且將中國兒童形象塑造為“吃人者”兒童或“被吃者”兒童。如果從中國兒童形象塑造的視角來看,1918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刊發的、首次以魯迅為筆名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5] (P38)《狂人日記》則需要重讀,因為它是繼《懷舊》中的頑童“前身”之后塑造中國兒童形象的“現世”的出發點。在《狂人日記》中,魯迅除了深刻地揭示了家族制度和禮教制度“吃人”這一被掩蓋的歷史真相與現實真相,還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啟蒙主義吶喊。因此,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在重點塑造“狂人”這一精神界戰士形象的同時,還塑造了中國兒童形象。不過,令人驚奇又戰栗的是:《狂人日記》中的兒童形象并未承接《懷舊》中保有自由天性的頑童形象,而轉向了對“吃人者”兒童或“被吃者”兒童的塑造。這些兒童或是由“娘老子教的”“顏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的小孩子,或是被大哥吃掉的“才五歲的妹子”。這些兒童不是“被吃者”兒童就是“吃人者”兒童。時隔不到一年,魯迅在1919年《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發表的、第二篇白話短篇小說《孔乙己》中先將“少年小伙計”描寫為“樣子太傻”“活潑不得”的“被吃者”、繼而又描寫為對孔乙己頗有幾分不耐煩、與眾人一道哄笑孔乙己的 “吃人者”兒童。同樣是1919年,魯迅發表在《新潮》月刊第二卷的短篇小說《明天》講述了男孩兒寶兒因疾病、愚昧和冷漠的人心而成為“被吃者”兒童。1920年8月發表在《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的短篇小說《風波》中的女童六斤開篇因“雙丫角的小頭”、奔跑的腳步和大聲說出“這老不死的”而閃現了《懷舊》中的頑童形象,但在小說篇末,經由 “一支大辮子”“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等細節描寫則傳遞出那位頑童已然被剝奪了孩子的活潑天性。
除了上述小說中的中國兒童形象,魯迅自1918年9月至1919年11月發表在《新青年》刊物上的短評中,也有數篇將兒童塑造為“吃人者”兒童和“被吃者”兒童。在《隨感錄二十五》中,魯迅描述了中國兒童中窮困者與驕橫者這兩種形象:“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6](P295)在《隨感錄四十九》中,魯迅塑造了中國兒童少年早衰的形象:“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后,再來活動?!盵6](P338)可見,五四新文化初始階段,魯迅非但并未相信啟蒙主義的理想會為中國兒童帶來新的希望,反而更加充滿了絕望的悲涼。而且,在魯迅的詞典里,無論是“吃人者”兒童還是“被吃者”兒童,皆為“縮小的成人”,即奴之子。以如此冷峻的目光和徹底的批判精神來塑造中國兒童形象,或許惟有魯迅這位思想家型的文學家,才敢于率先對中國歷史與中國現實徹底“睜了眼看”。
再看新文化運動的高潮期和落潮期魯迅作品中的兒童形象。魯迅在對“吃人者”閏土與“被吃者”兒童塑造的同時并未真正中斷中國頑童形象。事實上,“吃人者”兒童或“被吃者”兒童即“縮小的成人”恰是“頑童”的反面,或是對“頑童”形象的呼喚。這樣,當魯迅的目光從中國歷史和中國現實抽離出來,且暫時沉湎在追憶世界時,魯迅作品便復活了《懷舊》中的中國頑童形象。如果說“童年如同遺忘的火種,永遠能在我們身心中復萌”,[9](P129-130)那么魯迅的童年則一面懷有成人世界帶給他的傷痛記憶,一面懷有兒童世界帶給他的溫暖與快樂。1921年5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發表了魯迅的短篇小說《故鄉》。該短篇小說是魯迅經典小說中的經典。雖然它已經被各種解讀,很難尋找到再解讀空間,但本文將該文放置在頑童形象塑造上來重讀,應該說是一種新的角度。進一步說,在該小說的兒童視角下的敘述世界里,魯迅調動了他的童年經驗,且在其少年小伙伴章運水的原型基礎上塑造了少年閏土這一經典中國頑童形象。在對少年閏土形象塑造過程中,魯迅除了講述他如《懷舊》中的頑童與天下的頑童一樣愛玩且會玩之外——閏土捕鳥、拾貝殼等海邊嬉戲讓“我”欽佩極了,還增加了中國鄉土少年淳樸、友愛、勇敢、機智、慷慨和強健等新質。小說講述了少年閏土對少年“我”的情誼、對口渴的路人摘吃西瓜的慷慨、對猹的勇敢智斗,既表現了少年閏土的頑童性格,也想象了未來“人”國新型少年的理想化品質。《故鄉》之后的隔年,魯迅再度調動童年經驗,在1922年12月的上?!缎≌f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社戲》,鮮活地塑造了雙喜、阿發、少年“我”等頑童形象??吹贸鰜?,《社戲》中的雙喜們投放了距紹興三十余里的魯迅外婆家安橋頭村小伙伴的影像,但更是對遠離故鄉多年后的外婆家的童年小伙伴的想象。需要注意的是,《社戲》與《故鄉》皆創作于1919年五四運動之后的一個沉寂期。當時魯迅的沉寂情狀如魯迅在1925年編選《熱風》集時所說:“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在已經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消失消滅的了?!盵6](P291-292)或許正因如此,魯迅才在追憶世界中想象未來“人國”少年的理想化形象。最重要的,這些頑童形象的所有特質都與“吃人者”兒童或“被吃者”兒童相對抗,即為了實現人之子與奴之子的對抗。除了小說《故鄉》和《社戲》,魯迅創作于1926年的一組散文繼續塑造了中國頑童形象。《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猶如對《懷舊》中頑童的重寫,《五猖會》如同《社戲》的姊妹篇,《阿長與山海經》則表現了頑童愛幻想的天性。當然,魯迅在新文化運動的落潮期,頑童形象之外,作為“縮小的成人”的一體兩面形象——“吃人者”兒童和“被吃者”兒童也始終揮之不去。1925年2月發表于《語絲》雜志上的散文詩《風箏》中講述了哥哥在少年時如何在無意識里扼殺了弟弟對風箏的童年之夢。
在1927年到1936年間的魯迅創作后期,中國兒童形象主要集中在魯迅雜文中。因為魯迅后期定居在上海,他雜文中的中國兒童形象便由對鄉土中國少年形象的塑造轉向了對中國都市兒童形象的描寫。再加上魯迅后期內心的悲涼感更加濃重,曾經在追憶世界中塑造的頑童形象,即:未來“人國”中的理想化少年——“人”之子不再成為魯迅后期作品中的主體兒童形象,而都市病態兒童形象和“被吃者”兒童形象成為魯迅后期作品中的主體兒童形象。其中有都市病態的少女少年(《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兒童》)、失去玩具的兒童(《我的種痘》)、跌入車下的兒童(《推》)、照相時格外馴良的孩子(《從孩子的照相說起》),等等。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上海的少女形象和上海的兒童形象?!渡虾5纳倥访鑼懥嗽缡斓亩际猩倥蜗螅骸熬褚咽浅扇?,肢體卻還是孩子?!盵10](P564)顯然,這是都市少女版“縮小的成人”?!渡虾5膬和访鑼懥松虾I倌甑摹霸陂T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10] (P565)這樣的主奴兩面心理,即都市少年版“縮小的成人”。不過,魯迅的生命深處一直藏匿著一位頑童,再加上魯迅兒子海嬰的兒童生活,頑童形象雖然不常出現,但一經出現,其形象的飽滿、意蘊的豐富并不亞于魯迅前期作品中的頑童形象。《玩具》中有一段描寫描寫了一老一小的兩位頑童形象:“但是,江北人卻是制造玩具的天才。他們用兩個長短不同的竹筒,染成紅綠,連作一排,筒內藏一個彈簧,旁邊有一個把手,搖起來就格格的響。這就是機關槍!也是我所見的惟一的創作。我在租界邊上買了一個,和孩子搖著在路上走……”[11](P497)在這段描寫中,兩個自信滿滿的頑童形象躍然紙上。再如:《我的第一個師傅》通過一位與佛門有緣的兒童講述了他所親眼目睹的佛門中各種人間趣事,處處顯現出頑童的頑皮天性。
總之,以“頑童”與“縮小的成人”的形象塑造來確立兩種對峙的中國兒童形象,是魯迅塑造中國兒童形象的始終如一的方法。其中,頑童形象的“玩”的權益是否獲得保障,可以被視為魯迅判斷中國兒童是否健康幸福的基本標準?!翱s小的成人”如何成為主與奴,可以被理解為魯迅批判中國封建禮教文化與現代文明負面的文化立場。而且,“頑童”與“縮小的成人”的形象都是從《懷舊》生發出來的。因此,我們不該遺忘魯迅現代作品中的兒童形象與《懷舊》中的頑童的內在聯系。沒有《懷舊》中的頑童,如何可以產生日后的兒童形象?
如果說每個民族國家都有屬于自己本民族國家的兒童形象,那么每位作家對兒童形象的塑造也有其民族國家的文學傳統和美學觀念。魯迅當然也不例外。但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魯迅以東方古國強健的胃功能的巨大消化能力、東方古國的奇思妙想、以及他獨異的語體和文體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創造了為數不多卻居于原點位置的中國兒童形象。換言之,魯迅天才的創造力使得他的作品復活了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的經典兒童形象。
那么,魯迅如何從中國古典文學中創造中國兒童形象?
前文已述,中國古典文學歷史漫長,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中國兒童形象卻寥寥。可是,魯迅在他的作品中又不會將西方文學中的兒童形象挪移過來,最終還是要以中國古典文學作為創作資源。盡管魯迅曾經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說過:“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12](P12),但事實上他自己確是飽讀中國書的人。只不過,魯迅在中國書中,多選擇“正史”之外的“野史”。 “野史是什么?一般認為是古代私家編撰的史書,與官修的史書不同的另一種史書。在魯迅的視野中,野史還有雜說、筆記、檔案等。”[13]魯迅曾在《讀經與讀史》《隨感錄五十八》《病后雜談》《清代文字獄檔》《隔膜》等雜文中多次表達自己對野史的偏愛。那么,為什么?概言之,在中國書中,只有“野史”才得以保留了一些與魯迅精神文化性格相通的異端形象。正因如此,在野史之中,魯迅對中國民間神話故事頗有興趣。比如:魯迅對從《唐三藏取經詩話》到吳承恩的長篇小說《西游記》都表現出濃厚的研究興趣。魯迅曾經與鄭振鐸討論過《唐三藏取經詩話》的版本問題,[10](P275-276)也曾與胡適書信交流過《西游記》“作者事跡的材料”。[8](P410)魯迅特別在原為北京大學授課的大學講稿《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七章和第十八章中對吳承恩長篇小說《西游記》的野史敘事進行了精到點評。魯迅評點道:“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14](P166)“惟其造事遣詞,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14](P176)足見魯迅對《西游記》中野史敘事的激賞。當然,囿于本論題的內容,本文不做魯迅的《西游記》研究之研究,只是試圖從魯迅的《西游記》之研究中解讀魯迅如何從《西游記》這部中國古代經典文學中創造中國兒童形象。
魯迅在研究《西游記》時,幾度將激賞的目光凝定在吳承恩的長篇小說《西游記》中的經典少年形象——哪吒?!啊鹪诎肟?,見那李天王高攀照妖鏡,與哪吒住立云端?!盵14](P163)“……哪吒現三首八臂,往來沖突?!盵14](P171)雖然這里的哪吒形象只是出自魯迅對吳承恩《西游記》的引文,但可在魯迅引文之處顯現出魯迅對哪吒形象的激賞的目光。魯迅不僅是激賞,而且將哪吒視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經典的兒童神魔形象,由此創造了他作品中的經典頑童形象。如果比較魯迅短篇小說《故鄉》中的頑童閏土形象與吳承恩長篇小說《西游記》中的哪吒形象,就更可以強有力地支持了這個判斷。
先看哪吒形象。吳承恩在《西游記》中這樣描寫哪吒形象:“這哪吒太子,甲胄齊整,跳出營盤,撞至水簾洞外。那悟空正來收兵,見哪吒來的勇猛。好太子:總角才遮囟,披毛未蓋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誠為天上麒麟子,果是煙霞彩鳳仙。龍種自然非俗相,妙齡端不類塵凡。身帶六般神器械,飛騰變化廣無邊。今受玉皇金口詔,敕射海會號三壇。悟空迎近前來問曰:‘你是誰家小哥?闖近吾門,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潑妖猴!豈不認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15](P46)這是一個神魔之子的形象,同時,吳承恩塑造哪吒形象時,也寄予了他對少年的理想化想象。理想中的少年應如哪吒那樣:個性勇猛,形象清俊、行動敏捷、膂力(履歷)神奇。
再看閏土形象。魯迅在《故鄉》中這樣描寫閏土形象:“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便是閏土。”[6](P477)這是一個自然之子的形象。與神魔之子哪吒有幾分神似。少年閏土與少年哪吒一樣勇敢、矯健、神勇、英俊。不同的是,少年閏土隨著情節的發展還有中國鄉土少年的純良、慷慨。
兩相比較,魯迅塑造的閏土與吳承恩塑造的哪吒都是頑童小英雄形象。特別是閏土,在魯迅的啟蒙主義兒童觀既是知識者“我”過去追憶世界中的童年小伙伴,更是未來“人國”世界中的“人”之子。
魯迅以他作品中的兒童形象的塑造確立了中國兒童形象詩學的原點。此后,中國現當代作家繼續以文學的方式、分別沿著兒童本位的審美教育和成人本位的政治教育這兩種“現代”[1](P31)的路徑建構中國兒童形象詩學。前者如陳衡哲、凌淑華等;后者如冰心、葉圣陶等。當然,有時也有兩種“現代”路徑交叉的現象,如:老舍、陳伯吹和張天翼的兒童文學創作。在此三種情況之外,更有一種主張兒童本位,也堅持審美教育的中國現當代作家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等承繼了魯迅所確立的中國兒童形象詩學且進行非典型的兒童文學創作。尤其,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非典型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的文學作品繼承了魯迅的中國兒童形象詩學并獲得大成。如果有可能,這條脈絡將構成另一篇文章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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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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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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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 雪
How the Origin of Image Poetics of Chinese Children Was Established by Lu Xun
Xu Yan Sheng Yuan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61, China )
Lu Xun is not a writer and researcher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a general sense, whose works rarely used and targeted children as leading characters and main audience. He only used children as the perspectives or the object of thoughts. But Lu Xun is the first one who created two kinds of Chinese children images with archetypal nature---"naughty children" and "miniature adults", as the classical center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in the form of literature, such as fiction, prose, essay and so on. He explored the aesthetic principle and enlightenment thought involved in Chinese children images, and then established the origin of Chinese children's images poetics.
Lu Xun; Chinese children; image poetics
2017-04-10
徐妍(1964- ),女,吉林梨樹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魯迅研究、兒童文學研究和青春文學研究。
I210.5
A
1672-335X(2017)04-006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