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耀軍
(1.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2.麥吉爾大學 東亞研究系,加拿大 蒙特利爾 H3A3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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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對“四庫”評價的轉向:以《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為中心
駱耀軍1,2
(1.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2.麥吉爾大學 東亞研究系,加拿大 蒙特利爾 H3A3R1)
仔細研讀魯迅著作、書信發現,以1934年為界,魯迅對《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的批評態度發生了明顯轉向,從最初的古籍善本上的學理探討轉向寓“古”諷“今”的批評。批評《四庫全書》由最初從學術研究的立場注意其是“欽定”,后期受國民政府文網禁令的影響而放大為“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態度,同時魯迅中國小說研究、古籍序跋等文字和論述又充滿了《四庫全書總目》的風格。距乾隆四庫開館僅百余年時間,魯迅等學者對“四庫”書籍,顧憲成、袁宏道等明清士人評價的反轉,站在現在的角度來反思民國時期以及接下來文學史、思想史上的批評或認同變化,是值得深挖的。
魯迅;《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轉向
魯迅與《四庫全書》的關系,從任教育部科長時為讓文津閣本《四庫全書》入藏京師圖書館而積極奔走始,到《魯迅全集》中眾多提及《四庫全書》的記載,都呈現出二者有著極深的關系。李希泌、崔石崗等學人有文章進行了詳細的梳理論述,*參看李希泌的《魯迅與圖書館(1912-1919)》(《國家圖書館學刊》,1979年第1期,第92-98頁)和崔石崗的《魯迅與<四庫全書>》(《圖書館建設》,1997年第6期,第69-70頁)等文章。提出的“魯迅對《四庫全書》基本上是持一種批判的態度”,[1]“有理有據地對四庫館臣根據清朝統治的需要抽毀刪改古籍文獻的行為提出嚴厲的批評”[2]等論斷已為大家接受的一般認識。實際上,仔細研讀魯迅著作,他對《四庫全書》以及《四庫全書總目》的態度,自1934年民國政府成立圖書雜志檢查處后*民國政府此時期的圖書雜志禁毀史料可以參看《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對于魯迅創作的“鉆網”策略,包子衍《文化“圍剿”的階段性與魯迅反“圍剿”戰術的演變》(《魯迅研究動態》,1987年第12期,第31-39頁)、楊華麗《國民黨治下的文網與魯迅的鉆網術——以1933-1935年為核心》(《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2期,第44-57頁)等文章有嚴謹扎實的考證,具有很高的學術水平。,發生了明顯的轉向。魯迅受時局風氣的影響,使得其對《四庫全書》的評價從最初的古籍善本上的學理探討轉向寓“古”諷“今”的批評,造成此番差異的緣由,值得細細深究。就筆記目力所及,現今未見到結合魯迅撰寫的古籍序跋與《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總目》之關系來專文討論其對兩書情感評判的分野問題,本文擬做一嘗試,以方便后來研究。
魯迅1913年3月撰寫的《謝承<后漢書>序》、《謝承<后漢書>考》等序跋、提要未能看出是否查閱《四庫全書》或《四庫提要》,較明顯可以看出抄校古籍時翻檢過《四庫全書》的記載,是其從《說郛》中輯出《云谷雜記》時。1913年6月1日《日記》:“昨今兩夜從《說郛》寫出《云谷雜記》一卷,多為聚珍版本所無,惜頗有訛奪耳”,[3](P129)《<云谷雜記>跋》也說:“證以《大典》本,重見者廿五條,然小有殊異,余皆《大典》本所無。”[3](P129)到1914年3月11日《<云谷雜記>序》里,則說的更為明白:“《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直齋書錄解題》皆不載。明《文淵閣書目》有之,云一冊,然亦不傳。清乾隆中,從《永樂大典》輯成四卷,見行于世。……《大典》本百二十余條,此卷重出大半,詳略亦頗不同,各有意誼,殊不類轉寫訛異。”[3](P231)翻檢《四庫全書總目》著錄的四卷本《云谷雜記》,即為永樂大典本,且說:“此書《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皆不載,惟《文淵閣書目》載有一冊。其本久佚,今從《永樂大典》中采撮得一百十條”,[4](P1580)二者的文字敘述有很大的相似性。文字直接提及了乾隆時期輯出的四卷本,且說到相互對照了兩版本之不同,可以說這是魯迅利用《四庫全書》進行輯佚、研究記錄下的較早線索。當然,魯迅文章直接評價《四庫全書》,則要到1925年寫《這個與那個·讀經與讀史》一文:
現在中西的學者們,幾乎一聽到“欽定四庫全書”這個名目就魂不附體,膝彎重要軟下來似的。其實呢,書的原式是改變了,錯字是加添了,甚至于連文章都刪改了,最便當的是《琳瑯秘室叢書》中的兩種《茅亭客話》,一是宋本,一是四庫本,一比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欽定’的正史也一樣,不但本紀咧,列傳咧,要擺‘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說什么。據說,字里行間是也含著什么褒貶,但誰有這么多的心眼而猜悶壺盧。[5](P523-524)
從兩種《茅亭客話》的不同發現《四庫全書》的刪改,魯迅在后來的多篇文章、書信中常提及:“最初啟示了我的是《琳瑯秘室叢書》里的兩部《茅亭客話》,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于‘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6](P277-278)還有一例就是,1927年9月的《談“激烈”》一文,魯迅直接抄引不同版本的《雞肋編》的兩條文獻,以對比文瀾閣本與元鈔本的不同,“清人將‘今使中國’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異于南方如此’七字”,“清朝的改本,可大不同了”。[7](P433)很明顯地看出,魯迅批評《四庫全書》的著眼點,最初只是在于它是“欽定”的。對于“華夷”等字眼的刪削、表達意見的含蓄委婉,魯迅從學術研究出發,追求古籍善本,重在學術批評的立場上來觀照《四庫全書》。這在1933年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是以庫本還是舊刻本、鈔本為底本的爭論時,《四庫全書珍本》一文表達得更徹底:
況且“欽定”二字,至今也還有一點威光……這回的《四庫全書》中的“珍本”是影印的,決無改錯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無意的錯字,有故意的刪改,并且因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淹沒下去,將來的認真的讀者如果偶爾得到這樣的本子,恐怕總免不了要有搖頭嘆氣第二回。[8](P321-322)
魯迅更強調的是不讓“善本淹沒下去”,認為“庫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對于影印的“珍本”,也認為有“無意的錯字”和“故意的刪改”,魯迅是從學術研究中應該重視古籍善本的立場來看待庫本的刪改、訛誤的,“‘善本’卻不過能合于實用”。[8](P321)也就是直到此年,魯迅都還沒有把乾隆皇帝編《四庫全書》“寓禁于征”中的刪禁效用進行發揮、放大論述。而且由這些文章里反復拈出的“欽定”二字,自然就聯系上1930年《開給許世瑛的書單》十二種書中對《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的簡介了,“其實是現有較好的書籍之批評,但需注意其批評是‘欽定’的”。[9](P195)強調要注意批評是“欽定”的,這與魯迅對《四庫全書》的認知是一貫的,而且與民國學者在當時對《四庫全書總目》的評價也是一致的。當時開列的各種國學必讀書目,只要臚列了《四庫全書總目》的,都流露出推崇之意。梁啟超的《國學入門要目及其讀法》開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時說:“清乾隆間四褲館,董其事者皆一時大學者,故所作提要,最稱精審,讀之可略見各書內容(中多偏至語自亦不能免)。”[10](P66)胡適出具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發端“工具之部”第二本書即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附存目錄,廣東圖書館刻本,又點石齋石印本最方便”。[10](P73)汪辟疆在《讀書舉要》“綱領之部”也舉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敘錄》,并說:“所錄各書,皆有極詳細之提要。今先去其總序、小序讀之,學術綱要,已略備具。再能進而閱提要全書,終身受益不淺矣。”[10](P130)此外,王云五“國學基本要籍書目”、陳鍾凡“治國學書目”、邵祖平“國學應讀各書要目”等皆列有《四庫全書總目》或《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一書。諸多大師的選入緣由,或“使人一覽了然”,[10](P151)或“可備求書之用”。[10](P44)魯迅雖以“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5](P52)給《京報副刊》的推薦“青年必讀書”交卷,1927年7月16日在廣州知用中學講的《讀書雜談》時更指出:“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因為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看的書目”。[7](P375)實際上,魯迅自己編纂的《采錄小說史材料書目》就特別著錄了“《四庫全書總目》兩百卷”,[11](P395)而且與其他55本書詳細著錄作者、成書年代不同,是書只標題名,獨具一格,顧農認為:“估計是草擬、修訂《中國小說史略》時編制的”。[12]也就是說,魯迅對《四庫全書總目》是十分熟稔的,自己用之為翻檢工具書,并且也向許世瑛進行了推薦,這時候的出發點,大體仍是善本、學術的角度。
但是到了1934年上半年,民國政府成立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頒布《圖書雜志審查辦法》后,魯迅發表的文字常常需經審查并被恣意刪改,《魯迅全集》里論述到《四庫全書》時,批評的重點開始有意識地發生了轉向,把乾隆時期的禁毀政策與民國政府的文網聯系了起來,開始有意識地寓“古”諷“今”。
1934年12月31日夜,魯迅在給劉煒明的一封信中有這樣的言語:
今年設立的書報檢查處,很有些“文學家”在那里面做官,他們雖然不會做文章,卻會禁文章,真禁得什么話也不能說。現在如果我用真名,那是不要緊的,他們只將文章大刪一通,刪得連骨子也沒有;新近給明年的《文學》寫了一篇隨筆,約七八千字,但給他們只刪剩了一千余字,不能用了。……他們的理由是:這里特別禁止。[6](P317-318)
這里提到的《文學》雜志刪稿的事情,即指《病后雜談》一文。1935年1月8日魯迅寫信給鄭振鐸時也提及此事:“偶看明末野史,覺現在的士大夫和那時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驚。年底做了一篇關于明末的隨筆,去登《文學》(第一期),并無放肆之處,然而竟被刪去了五分之四,只剩了一個頭,我要求將這頭在第二期登出,聊以示眾而已。”[13](P317-318)4月9日給日本的增田涉寫信,仍不忘此次刪稿之事,同時又談到三月號刊稿被刪之事:
中國日本之外,還有洋學者對《四庫全書》如此關懷,實為不解。這次記述,只是一鱗半爪,如再詳細研究,還可以發現很多不妥之處。并且還有取舍的不公,清初反滿派的文集被舍棄,尚可以說是由于清朝之故,但明末公安、竟陵兩派的作品也被排斥,這就說不過去。這兩派作者,當時在文學上影響甚大。
《文學》三月號刊出的拙作,也大被刪削。現在國民黨的做法,實在與滿清時大致相同,也許當時的漢人就以這種做法告訴滿人……在日本研究中國文學,倘對此種情形沒有仔細了解,就不免很隔膜了。[14](P497-498)
魯迅這封信是為回復增田涉3月30日來信而作的,對于增田涉信中提及洋學者關注《四庫全書》所指為何,今不得而知了。3月1日刊出的《文學》三月號文章,是指寫于1934年12月17日寫的《病后雜談之余——關于“舒憤懣”》一文:
現在不說別的,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于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這兩句,奉官命改為“永遠看不出底細來。”)
新近陸續出版的《四部叢刊續編》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但其中卻保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6](P277-279)
根據寫作時間可以發現,魯迅把《四庫全書》禁毀圖書與時局刪改書籍聯系起來,大多是1934年書報檢查處設立之后的事情。文章對《四庫全書》的批評是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嚴苛。從一開始的只是從善本書的角度要注意是“欽定”的,這時候稱其為“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之一,甚至是“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以及“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15](P266-267)單單談到魯迅著作被刪禁之事,1934年開始的文章、書信和日記可以找到很多線索,如10月13日《致合眾書店》說:“要將刪余之《二心集》改名出版,以售去版權之作者,自無異議。但我要求在第一頁上,聲明此書經中央圖書審查會審定刪存”[6](P87)、《致楊霽云》云:“近來有了檢查會,好的作品,除自印之外,是不能出版的,如果要書店印,就得先送審查,刪改一通,弄得不成樣子,像一個人被拆去了骨頭一樣”,[6](P88)不勝枚舉。如果沿著1930年書單里只拈出“欽定”二字的批評,可以發現,隨著圖書雜志檢查及書籍刪改政策的嚴密化,魯迅不滿《四庫全書》的出發點,更多地轉移到書籍禁毀之害上來。
非常有趣的是,如上節所言,魯迅最初是站在學術探討的立場對待《四庫全書》的“欽定”,后來受時局禁令的影響轉向完全批評乾隆編撰《四庫全書》的刪改、禁毀行為,可是對《四庫全書總目》一書卻一直停留在“欽定”的態度,甚至還進行一定的辯解。魯迅在《買<小學大全>記》里對《四庫全書總目》的評價是:“特別攻擊道學先生,所以是那時的一種潮流,也就是‘圣意’。我們所常見的,是紀昀總纂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自著的《閱微草堂筆記》里的時時的排擊。這就是迎合著這種潮流的,倘以為他秉性平易近人,所以憎恨了道學先生的谿刻,那是一種誤解。”[15](P265)對紀昀的評價,也是寬容居多,“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只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的陷阱,于是只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7](P458)個中緣由,大約是魯迅內心里是接受和學習《四庫全書總目》的,這方面除了前文提及的古籍序跋中明顯利用《四庫全書》比照、校刊的例證外,魯迅的小說研究受《四庫全書總目》的影響來的更為深遠。
1935年5月的《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答文學社問》開篇就說:“因為唐代傳奇,是至今還有標本可見的,但現在之所謂六朝小說,我們所依據的只是從《新唐書·藝文志》以至清《四庫書目》的判定,有許多種,在六朝當時,卻并不視為小說。”[13](P312)而《中國小說史略》開篇討論歷來小說著錄及論述時,引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小說家類”敘言,并認為“小說范圍,至是乃稍整潔矣”,[16](P10)具體到小說文本的論述,受到《四庫總目提要》論述影響的文字亦為不少,試以館臣“小說類”首錄的兩部書《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為例:
今檢書后有洪跋,稱其“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有小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抄出為二卷,名曰《西京雜記》,以補《漢書》之闕”云云。伯思所說,蓋據其文。案《隋書·經籍志》載:“此書二卷,不著撰人名氏”,……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載毛延壽畫王昭君事,亦引為葛洪《西京雜記》,則指為葛洪者,實起于唐。故《舊唐書·經籍志》載此書,遂注曰:“晉葛洪撰。”然《酉陽雜俎·語資篇》別載庾信作詩用《西京雜記》事,旋自追改曰:“此吳均語,恐不足用。”晁公武《讀書志》亦稱:“江左人”。或以為吳均依托。蓋即據段成式所載庾信語也。……然庾信指為吳均,別無他證。段成式所述信語,亦未見于他書,流傳既久,未可遽更。今姑從原跋,兼題劉歆、葛洪姓名,以存其舊。其書諸志皆作二卷,今作六卷。據《書錄解題》,蓋宋人所分,今亦仍之。其中所述,雖多為小說家言,而摭采繁富,取材不竭。[17](P1835)
至于雜載人間瑣事者,有《西京雜記》,本二卷,今六卷者宋人所分也。末有葛洪跋,言“其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小有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以補《漢書》之闕。”然《隋志》不著撰人,《唐志》則云葛洪撰,可知當時皆不信為真出于歆。段成式(《西雜俎》《語資篇》)云“庾信作詩,用《西京雜記》事,旋自追改曰,‘此吳均語,恐不足用。’”后人因以為均作。然所謂吳均語者,恐指文句而言,非謂《西京雜記》也。……然此乃判以史裁,若論文學,則此在古小說中,固亦意緒秀異,文筆可觀者也。[16](P39-40)
對于《西京雜記》,魯迅言說次序所引證《漢書》《隋志》《唐志》《酉陽雜俎·語資篇》等皆與《四庫總目提要》同,而館臣提及的《酉陽雜俎·廣動植篇》《歷代名畫記》及《直接書錄解題》等書,《中國小說史略》進行了刪節。最后對小說本身的評價,魯迅著重提出文學欣賞的價值,而館臣強調的史料性質,與黃省曾在《西京雜記序》中重史實仍是一貫的。
黃伯思《東觀馀論》謂:“世說之名,肇于劉向。其書已亡。故義慶所集,名《世說新書》。段成式《酉陽雜俎》引王敦澡豆事,尚作《世說新書》可證。不知何人改為《新語》,蓋近世所傳,然相沿已久,不能復正矣。所記分三十八門,上起后漢,下迄東晉,皆軼事瑣語,足為談助。……今其本皆不傳,惟陳振孫《書錄解題》作三卷,與今本合。……孝標所注,特為典贍。高似孫《緯略》亟推之。其糾正義慶之紕繆,尤為精核。所引諸書,今已佚其十之九,惟賴是注以傳。[17](P1836)
今存者三卷曰《世說新語》,……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語二字,唐時則曰新書,殆以《漢志》儒家類錄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說》,因增字以別之也。《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后漢,止于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謬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余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鄭重之。[16](P63)
兩書論述《世說新語》的文字相似性已一目了然。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四庫全書總目》對鬼神志怪之說,往往黜落不錄,但提要中流露出的評價,往往顯示四庫館臣對此類雜史、小說之說十分熟悉,如“若夫《山海經》、《十洲記》之屬,體雜小說,則各從其本類,茲不錄焉。”[4](P923)“非《山海經》、《神異經》等純構虛詞、誕幻不經者比”,[4](P978)即便著錄存目之書如《幽怪錄》,亦說:“然志怪之書,無關風教,其完否亦不必深考也。”[17](P1906)魯迅對此類現象,并未提出批評,反而以此為線索,輯錄古小說,以《唐宋傳奇集》《古小說鉤沉》來看,《四庫全書總目》應該是提供了很大的找尋指引的。這也許也是魯迅內心對《四庫全書總目》頗有好感的緣由之一。同時,對照魯迅撰寫的古籍序跋來看,其論述的語句及風格,受《四庫全書總目》影響也不小,以《嵇康集》來比較:
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在梁有十五卷,《錄》一卷。至隋佚二卷。唐世復出,而失其《錄》。宋以來,乃僅存十卷。鄭樵《通志》所載卷數,與唐不異者,蓋轉錄舊記,非由目見。王楙已嘗辨之矣。至于槧刻,宋元者未嘗聞,明則有嘉靖乙酉黃省曾本,汪士賢《二十一名家集》本,皆十卷。[18](P63)
《隋書·經籍志》載康文集十五卷,新、舊《唐書》并同,鄭樵《通志略》所載卷數尚合。至陳振孫《書錄解題》,則已作十卷,且稱“康所作《文論》六七萬言,其存于世者僅如此”,則宋時已無全本矣。疑鄭樵所載,亦因仍舊史之文,未必真見十五卷之本也。王楙《野客叢書》云:“……《崇文總目》謂《嵇康集》十卷,正此本爾。《唐·藝文志》謂《嵇康集》十五卷,不知五卷謂何。觀楙所言,則樵之妄載確矣。”……實共詩文六十二篇,又非宋本之舊。蓋明嘉靖乙酉吳縣黃省曾所重輯也。[17](P1984)
很顯然,魯迅在序文中直接認同了四庫館臣“宋時已無全本”的考述,對王楙的辨正不再征引而直錄鄭樵“轉錄舊記,非由目見”的結論。另外,如魯迅在《<云谷雜記>序》提到《會稽續志》八卷:“越中故實,往往賴以考見。”[18](P23)《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宋代張淏《續志》于《會稽志》條目下:“作為續編,復于前志內補其遺逸,廣其疏略,正其訛誤,釐為八卷。……淏所續亦簡核不茍,皆地志中之有體要者。”[4](P930)館臣對《云谷雜記》也撰有提要,與魯迅之序文字上十分相像,前文已有論及。對于該書的價值,一說:“今此卷雖殘闕,而厓略故在,傳之世間,當亦越人之責耶!”[18](P23)一說:“其厘正是非,確有依據,頗足為稽古之資,宜當時極重其書也。”[4](P931)可見都極其推崇。而且魯迅在序文末尾也論及其所校對本與四庫本的差異,“間有異同,輒疏其要于末。其與《大典》本重出者,亦不刪汰,以略見原書次第云”。[18](P23)
當然,如果只考慮用語相同或論述邏輯相似的話,魯迅在小說史略、古文序跋等文字中呈現的提要性敘述風格,則遍地皆可尋覓。如《<唐宋傳奇集>序例》說:“而后賢秉正,視同土沙,僅賴《太平廣記》等之所包容,得存什一。”[18](P87)而《四庫全書總目》常有:“殘編斷簡,收拾于缺佚之余者,尚得以考見其什一。是亦可為寶貴也”[4](P1201)“其書采摭繁富,漢以來佚文緒論,多賴以存”[4](P1482)“至于前賢法帖,釋者聚訟,珂所載亦間有異同,其已經《欽定重刻閣帖》厘定者,并敬遵駁正。間有參差岐出,數說皆通者,亦并用參存,不沒其實焉”[4](P1492)等論調;魯迅序跋末尾往往言及:“或疑本在《后漢書》百二十卷中,《唐志》乃復析出之,然據本傳當為別書,今無遺文,不復可考。惟《后漢書》尚存十余條,輒綴輯為一卷”[18](P15),而《四庫全書總目》中也常見這樣的論述:“惟《永樂大典》所載尚為全書,而已經合并連書,二十卷之界限,不復可考。謹詳加校訂,析為八卷。卷數雖減于舊,其文則無所缺失也。”[4](P1317)
魯迅生活的年代離《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編纂的年代還不遠,其對于清代書籍、清代士人的評價,甚至可以說是當朝人論當朝事。也就短短的一百來年時間,魯迅所處之時回首審視紀昀等四庫館臣的評價、認同,就已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比如在文學流派的評判上,四庫館臣對于明末公安派、竟陵派的評價都不太高,魯迅就已提出反對意見,“清初反滿派的文集被舍棄,尚可以說是由于清朝之故,但明末公安、竟陵兩派的作品也被排斥,這就說不過去。這兩派作者,當時在文學上影響甚大。”[14](P497-498)《四庫全書總目》批評袁宏道為首的公安派,認為:“三袁者,一庶子宗道,一吏部郎中中道,一即宏道也。其詩文變板重為清巧,變粉飾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是一新,又復靡然而從之。然七子猶根于學問,三袁則惟恃聰明。學七子者不過贗古,學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壞度。名為救七子之弊,而弊又甚焉。”[17](P2493)而民國時期的魯迅等人,卻是大力提倡晚明性靈文學的健將,晚明思潮在五四時期的復興也由此生發。這基本奠定了之后中國文學史書寫時對公安派、竟陵派的評價基礎,1915年曾毅的《中國文學》、1918年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等等,都對此兩大流派用很大的篇幅來論述,文學性靈之思潮風靡民國初年的諸多論述之中,陳子展在當時所言的:“書架上不擺部把公安竟陵派的東西,書架好像就沒有面子;文章里不說到公安竟陵,不抄點明人尺牘,文章好像就不夠精彩;嘴巴邊不吐出袁中郎、金圣嘆的名字,不讀點小品散文之類,嘴巴好像無法吐屬風流”,[19](P21)確為當時文壇上“時髦的風氣”,也足見此番批評轉向帶來的巨大影響。
再進一步具體到評價有清一代士人上來看,如上提及的袁宏道,魯迅不僅從文學上贊揚公安派的影響,并且從“關心世道”的高度提升袁宏道,“袁曰:‘今吳中大賢亦不出,將令世道何所倚賴,故發此感爾。’(《顧端文公年譜》下)中郎正是一個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贊《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13](P51)這里的“吳中大賢”指的是辭官的顧憲成,魯迅在文章里引用顧憲成的話語:“吾聞之:凡論人,當觀其趨向大體。……”認為“他的著作,開口‘圣人’,閉口‘吾儒’,真是滿紙‘方巾氣’。而且嫉惡如仇,對小人絕不假借。”[13](P51-52)這樣的評價與《四庫全書總目》完全相反,四庫館臣責難顧憲成,“門戶角爭,遞相勝敗,黨禍因之而大起。恩怨糾結,輾轉報復,明遂以亡。……《春秋》責備賢者,憲成等不能辭其咎也。”[4](P1264)實際上,民國以來對顧憲成評價的提高、文學史對東林黨氣節的稱譽,自魯迅時態度的轉變即已發其端。
下及清代,魯迅對當時的士大夫及對應書籍的批評,如金圣嘆、尹嘉銓、錢謙益、紀昀等等,其態度與四庫館臣們比起來,早已發生了許多轉變。相對來看,魯迅等民國學者提出的一些觀念、認知,與如今中國文學史接受或所持的觀點是有非常大的一致性的。因此,如果站在現在的角度來反思,對于距離《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編纂完成后僅僅只有百余年的時間,魯迅等一代學人就開始生發出批評、認同的變化,作為文學接受、發展的一環的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和評價民國時的這種變化呢?與之對應的是,現今的文學史、學術史及歷史學史等等,無論古代史還是近現代史的敘寫,對明清、民國的人、事和書都有了新的觀感和態度,這種學術批評或認同演化的背后,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環境有怎樣的關聯,在思想史、文化史的發展中是否有著一般的軌跡、脈絡,以及將呈現出如何的趨向、態勢,這些都是值得將來的研究繼續關注和深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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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 雪
The Transition of Luxun's Evaluation ofSiKu:Focusing onSiKuQuanShuandSiKuQuanShuZongMu
Luo Yaoj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 McGill University, Montreal H3A3R1, Canada)
After a thorough study of Lu Xun's works and letters, it was discovered that since the year 1934, his perspective on the great booksSiKuQuanShuandSiKuQuanShuZongMushowed a clear transition, from taking academic research to use the models of the past to criticize the present. Previous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research, Lu Xun commented thatSiKuQuanShuwas compiled under the order of the emperor; later 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National Government's forbidding and damaging, Lu Xun recommended that it did great harm to Chinese great works. However, the style ofSiKuQuanShuwas reflected in Lu Xun's novel studies, writing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and other texts. About one hundred years after the opening of Si Ku, scholars such as Lu Xun changed their attitude of the evaluation of Si Ku made by Gu Xiancheng and Yuan Hongdao living in Qing Dynasty. It is of great importance for modern scholars to reflect on the criticism, agreements or changes in attitude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both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 and in the future.
Lu Xun;SiKuQuanShu;SiKuQuanShuZongMu; transition
2016-09-06
教育部重點項目“民國時期中國政府維護南海主權的檔案資料整理與研究”(11JZD011);江蘇省2015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省立省助):“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歐美報刊對中國小說的譯介與評論”(KYZZ15-0012);南京大學2015年度研究生創新工程項目“跨學科科研創新基金”項目“民國檔案文獻中的環中國南海文化電函與報道研究”(2015CW04)階段性成果
駱耀軍(1989- ),男,江西贛州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麥吉爾大學東亞研究系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明清文學及晚清民國報紙小說與檔案。
I210.97
A
1672-335X(2017)03-01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