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竭好醫生

文/羅思敏

燃竭好醫生

文/羅思敏

“我是醫生，是‘Helping Professional’ (助人的專業)，怎能讓別人知道，自己連一點點的工作壓力也承受不了呢？還有很多病人需要我的幫助。”坐在我眼前，邊說邊哭的，正是小柔。

小柔是一位28歲的年輕醫生，我還清楚記得數年前，就在她剛從大學畢業時，那滿腔熱誠立志行醫的一團火。這幾年來，小柔每天除了要應付超負荷的臨床工作外，下班之后還要努力進修以考獲嚴格的專業試。每天看著那些憂心戚戚而又沒完沒了的求診病人，小柔漸漸看不清他們各自的容貌，仿佛毎一位都是一模一樣的，她只想以最快速度、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完成基本責任然后安全下班。雖然小柔仍然能夠把工作完成，但她并不快樂，從工作上得不到絲毫的滿足感，因為那份“習得無力感”（Learned Helplessness）正在不斷吞噬著她的靈魂。關于工作壓力帶來的焦慮與抑郁情緒，小柔是意識到的，只是不愿意告訴她的家人和朋友，因為她覺得其他同事也是這樣工作的，若是其他同事也應付自如，為何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不堪呢？

醫生過度勞累的社會現象

著名醫學雜志《刺針》于2016年11月發表的調查顯示1，長期的工作壓力導致醫生過度勞累（Doctor Burnout)，出現情緒耗竭(Emotional Exhaustion)、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和個人成就感降低(Reduced Personal Accomplishment)等消極癥狀。世界各地的調查報告紛紛指出，接近一半，甚至超越一半比率的醫生皆處于過度勞累的狀況，情況甚為普遍。根據2012年一份關于香港醫生過度勞累的研究發現2，超過三成接受調查的醫生符合極度勞累的標準，他們多為年青及需輪班工作的醫生，而且較常有自殺念頭。如果小柔讀過以上的研究報告，就會發現其實這情況已經遠遠超越她的個人問題，而 且是一個全球化的現象。

另外，也有研究團隊于2013年訪問了超過1 500名來自中國10個不同省份的醫生，其報告指出毎周工時超過60小時及處于極度勞累狀態的醫生，分別也是導致犯下醫療錯誤的高危因素3。由此可見，過度勞累除了損害醫生本身的生理及心理健康，對病人及整個醫療體系也產生負面的影響，究竟這個刻不容緩的社會問題是如何產生的呢？

燃竭醫生的由來

在個人層面上，從畢業后的實習生涯開始，醫生連續工作36小時也屢見不鮮，以跑步的速度巡幾層樓的病房，以狼吞虎咽的食相來進食營養極低的快餐，還有以高超的平衡技術來站著睡覺，都是不少實習醫生的生存之道。正式成為住院醫生之后，更要成為每位病人治療方案的決策者，擔當起醫療團隊的領袖角色，所承受的壓力不言而喻。也許有些人會認為，過度勞累的醫生能醫不自醫，只是因為醫生太驕傲，為了面子問題不肯求助罷了，這說法未免對一眾心內有情的醫生欠缺公允。一位有情的前線醫生在一個無情的制度下工作，便要經常透支自己的“私人能量儲備”來應診，好像吃少一頓飯和上少兩次洗手間，以換來快點看完整個候診大堂里苦苦等候的病人；又或者要讓自己的妻子在家中飯桌前多等3個小時，以換來收工前多做一臺手術的時間，令躺在病床上已經等候及禁食十多小時的病人不要失望。久而久之，心內再有情的醫生也會出現情感耗竭，變成流水作業式的工廠生產線，欠缺人文關懷，影響醫患溝通，無法再感受到當日懸壺濟世的初衷。我和陳選豪醫生近年不斷思索“Burnout Doctor”的中文翻譯，有感現時的文獻大多將其翻譯為“過度勞累”或“疲勞”的醫生，但“勞累”或“疲勞”皆似乎有點側重于身體機能的層面上，若起用“燃竭醫生”此新詞匯，包含心靈層面的消耗，有如一炬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也許更能反映其身心靈皆力竭筋疲的立體意義。

至于在醫療政策的層面上，我認為過往的基層醫療保健系統較為薄弱，是導致醫院超負荷的重要原因之一。幸好近年推行基層醫療保健已經成為全球化的大趨勢，政府確實加強基層醫療人才培訓，以面對人口老化及疾病模式轉變等挑戰。雖然制度上還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其實這數十年間的環境已經持續在改善中，相信是守在幕后的行政人員及站在前線的醫護人員，多年來努力不懈地正面協商的成果。當然改革路上險阻重重，遠離終點的旅程仍然長路漫漫，過程之中又要平衡醫患各方及行政持份者的考慮，實在需要清晰的頭腦、堅毅的決心和海納百川的氣度才能持之以恒地走下去，以達到強化基層醫療體系及全人健康的目標。

根據上文提及最新刊于《刺針》的報告，某些舒緩過度勞累的措施成效已經得到醫學實證的支持，包括在個人層面上的靜觀修煉、壓力處理訓練、小組分享，以及在機構層面上監管醫生的工作時數，避免過勞情況的出現。雖然實際執行起來似乎仍然困難重重，但毋忘行醫志業的好醫生是不應該被燃盡的，醫學人文的情懷在公義制度的配合之下得以彰顯，“燃竭醫生”的燭光必會再次點燃。

1.Colin P West,Liselotte N Dyrbye,Patricia J Erwin,et al.Interventions to Prevent and Reduce Physician Burnout: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J].The Lancet,2016,388(11):2272-2281.

2.Christina FY Siu,SK Yuen,Andy Cheung.Burnout among Public Doctors in Hong Kong:Cross-sectional Survey[J].Hong Kong Medical Journal,2012,18(3):186-192.

3.Jin Wen,Cheng Yongzhong,Hu Xiuying，et al.Workload,Burnout,and Medical Mistakes among Physicians in China:A Crosssectional Study[J].BioScience Trends,2016,10(1):27-33.

/香港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