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花（短篇小說）

宮樺，1964年生于安徽懷遠。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清明》《安徽公安》《警探》《法制日報》《人民公安》《安徽日報》等，出版長篇小說《對決》《權惑》《心歸何處》《阡陌大地》等，獲安徽省最佳圖書獎、全國優秀圖書獎，《小說選刊》第二屆全國小說筆會和安徽首屆“文達杯”文學大獎賽長篇小說一等獎和三等獎。報告文學《釀得一甌白乳》《西出陽關》獲安徽省優秀報告文學獎。《心歸何處》《對決》《心靈燭光》已改編成電視連續劇。

窗外天色陰沉，釋放著冬季特有的信息。

評優會上，隊長的開場白一結束，大家把眼光唰啦一下掃向婉玲，唯有偵查員林兵紋絲不動。

婉玲的頭微微抬了一下，臉色顯得十分平靜。她內心雖然掠過一絲興奮和喜悅，但依舊波瀾不驚。大家知道，每年到年底這個時候，上面都會有例行性的嘉獎指標，他們照例把名單上報完事。

刑警隊不管有幾個名額，婉玲必在其中。有兩年評比，大家都很認真，分別談工作、擺成績，看誰的破案率高，抓捕或報捕人數多，模范遵守紀律，按隊里規定辦事，政治表現好……上級給警隊三個指標，最后評出全局偵破案件和抓獲逃犯分別第一的林兵和吳勇，還有工作認真細致的警隊內勤婉玲，這三位同志當選，大家都無異議。最后林兵和吳勇沒有通過審核，只有婉玲順利通過。上面說不能讓有毛病的人當先進，寧缺毋濫。林兵有一次匯報案件時頂撞了局領導。吳勇呢，說他有次路遇逃犯，未請示領導，擅自做主，實施抓捕行動，這屬于典型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最后只婉玲一人合格。

以后大家心照不宣，便形成慣例。每遇評優，無須再費周折，反正干多的不是出問題就是大小有點毛病，干少的成績又不理想，顛來倒去，還數婉玲最合適。她是警隊內勤，負責整理賬目、卷宗和發發衣服、搞搞后勤什么的，工作穩當，心細，大小沒有失誤，大家一致推選她，這樣一來，婉玲每年都是最佳人選。今年的先進婉玲依然算一個，至于其他兩人，領導視情況定一下，然后上報。

婉玲叫陸婉玲，人高挑白凈，一襲美發溪水般飄揚，雖缺了點精致和伶俐，但在警察行列絕對算警花。除了少數隊領導和老干探，婉玲和林兵應該屬老警察。在警隊里，他們待的時間長，資格老，大家都很尊敬他們，清一色稱之為“老林”和“玲姐”。

婉玲從內勤室出來，老林看了她一眼，他很滿意每年的這種結果。老林和婉玲是警校同學，要不是婉玲眼光挑剔，他們應該是走到一起的。再說，警校畢業前，他們實習期間，林兵還救過婉玲的命。

但婉玲并不領情，他們分配到警隊后，也有好心人撮合過。婉玲天鵝般仰著頭說：“當刑警有什么好？成天打打殺殺的，屁股連家都不沾，我一個就已經夠嗆了，要是再掛拉個同行，生活太單調，沒情趣；再說我又伺候不好人，我是個內勤還將就，外勤那可就倒大霉了。俗話說得好：‘好女不嫁刑警郎，十有八天守空房，一周回家轉一趟，扔下一堆臟衣裳。得了吧，我自己還得瀟灑走一回呢！

林兵當時內心拔涼拔涼的。嗨！和在警校一樣，沒戲。只有林兵自己知道，婉玲心里真正需要的東西他給不了。婉玲的家庭很好，通俗地講就是有背景。當年警校招生，名額限制，最后和婉玲一起競爭的另一名女生高考成績和面試綜合條件都跟婉玲一樣，可婉玲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由于婉玲的清高，使珍惜緣分又深愛婉玲的林兵對緣分失去了信心，對愛情只有聽天由命。但后來他通過父母結識了賢淑善良的醫院護士徐娜娜，徐娜娜的熱心和愛情讓林兵找到了家庭溫暖和幸福的感覺。林兵覺得人一生中的緣分彌足珍貴，何況當初娜娜也沒有嫌棄自己的家庭條件，就看中他正直、心眼好、重情義、干事利索。

“想嘛心事，老林？”隊長突然堵截了林兵的往事。“頭兒，沒事，正納悶快下班了那幫哥們怎么沒來打球。”他忙站起來。

“今晚有一個臨時行動，你安排通知一下，隊里人暫時不下班，全體待命。等會兒讓玲姐到門口小吃店統一安排點飯，時間一到，立馬行動。”隊長說。

“好的，我來通知！”

從內勤室出來，林兵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這時已到下班時間，窗外遠處的操場上已閃動著操練者的身影。平時有空，林兵是必在其中的，今天任務在身，他只能無可奈何地等待出警。

這塊場地曾給他無數快樂的休閑時光，他那些球友如今都站到了他的鐵哥們行列里。瞅著他們奔跑的身影，林兵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仔細凝神，他真看到了那個高大矯健的身影。那分明是薛明君，他的好友，一個老實厚道甚至帶點迂腐的機關干部，他和林兵的關系最鐵，籃球場上的汗水澆灌了他們的兄弟情義。

平時有明君在球場，林兵最喜歡打嘴仗。每當他倆分在一頭“斗牛”時，林兵會不停提醒他，防止他“變節”；可一旦當他成為對手時，林兵總不停地逗他。只要薛明君手里拿球，林兵就會大喊：“給我，給我！”薛明君慌忙傳給他，林兵滿足地嬉笑時，明君才意識到自己“叛變”了；光這還不算，有時薛明君在籃下搶到球，林兵斷了腸子般大喊：“投籃，投籃！”薛明君慌亂中舉手就投，大擺烏龍——球進了，弄得滿場大笑，這時薛明君才知上當，投進了對方籃圈，搖頭自嘲又被這家伙收買“投誠”了。

可通過林兵，這個憨厚的球友結識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心儀的姑娘陸婉玲。薛明君個人和家庭條件都適合婉玲，僅明君父親是縣領導這一條，就稱得上門當戶對。兩人一見鐘情，婚禮場面很氣派。看到身披婚紗的婉玲和質樸有些傻味的明君相偎相依的情形，林兵打心眼里高興但又有一絲絲的醋味。

婚后他們兩家關系融洽，特別是婉玲家大番小事，林兵忙上忙下甘愿為他們付出……

“同志們，吃晚飯嘍！”婉玲喊大伙兒吃飯的聲音再次讓林兵回過神來。

傍晚下班前，警隊每一個人都接到通知，有群眾舉報的一家大賭場，開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賭局規模很大，政府部門屢禁不止，派出所屢抓不獲，局里特別要求刑警隊負責清繳。因為隊里人手少，本來正常上下班的婉玲只好和大家一起行動，再說婉玲剛剛評了先進。

夜晚的榴城燈火闌珊，氣象萬千，一片繁華景致。環山公路上，三輛便車悄悄駛向賭博現場。

出發前，警隊偵查員議論過圍堵方案時，隊長最后強調，男同志不好清繳女賭徒的賭資，由老林帶人配合玲姐負責。

對上級安排的工作，林兵并沒有意見，只是婉玲參加，他心里不太踏實。隊長吩咐的時候，他想開口的，但支吾一下又合上了。他考慮再三，有句話可能會對婉玲和自己都不好，他害怕一張口就錯，所以終究沒說出來。現在隊長又做了具體分工，他只有配合的分，但這讓他心里隱隱感到不安。更何況自己沒任何職務，撐死是個老干探而已。

林兵和婉玲靜靜地坐在車里，車身一一擦過發出冷光的路燈，夜晚平靜得如湖面上水，過度的安靜會把人心思擠走。林兵心思又滑到在了往事的路上……

他想起和婉玲警校畢業前實習時的那次遇險，至今還不寒而栗。在他們和所長等同志沖進殺人兇手躲藏房間的一剎那，歹徒突然從門后跳出，竟對民警舉起了槍。林兵和其他同志都迅速向兩邊閃去，迅速借助掩體保護安全，婉玲卻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距婉玲最近的林兵奮起一個前撲，把婉玲壓在了身下。兇手和派出所所長的槍同時響了，兇手應聲倒地……

一片硝煙中，婉玲和林兵兩人毫發無損。一段時間里，林兵驚恐不安，可婉玲卻說，我命大，諒壞蛋不敢真打我這個大美女。聽著婉玲這統治者的口氣，林兵無言以對。

車子震了一下，轉彎駛向另一方向。林兵想起了剛入警隊的另一件事。那次警隊幾名偵查員去執行任務，在歹徒居住的村口，碰巧發現歹徒一個人行走，大家紛紛下車撲向歹徒。婉玲猛然拔槍并“嘩啦”把子彈上膛。聽到響聲，前面奔跑的同志迅速退到后面。規定和常識要求非萬不得已，絕不能打開槍支保險，以免發生意外和誤傷群眾。

常識歸常識，婉玲的異常舉動雖讓同志們有所顧忌，但眼下完成任務是重中之重。民警立即又沖了上去，婉玲被遠遠地甩在后面，就在即將抓獲歹徒的剎那間，“砰”一聲，前面的同志全部趴下。但細看歹徒也倒在了地上。大家睜眼看個究竟，原來婉玲被腳下一個土塊絆倒了，槍走了火，正好打中了歹徒的左耳朵。同志正欲給歹徒上銬時，婉玲突然趕過來厲聲對歹徒說：“看你往哪跑？我說打你左耳朵絕不打你右耳朵！”歹徒痛苦地捂著流血的左耳連連點頭稱：“是，是，是。”

林兵有時嘲笑自己太多愁善感。他想，在正常狀態下，人的生命應該平安無虞，但在危急時刻，稍有不慎，會有危險降臨。何況他們選擇的又是一種面臨這種危險最頻繁的警察職業。幸運是否總會眷顧到每一個警察的頭上？后來他開始有了隱憂。

車子很快到了，已經來不及變通。林兵想這次就這樣吧，下次有機會再說。

雙林新河是一條美麗的河流。她與蜿蜒翠綠的龍山牽手環繞著整個榴城。深冬夜間的河水在夜空下似一片墨色的深海，季節的寒冷讓人們漠然外面的世界，周圍靜謐得近乎蒼涼。河中間或遠處少數泊船的燈光，倒映出斑駁虛幻的水下圖景。可眼前卻是整片的帆船世界，通過腳下的碼頭，可以通向河當中用輪圈和繩索串在一起的任何一只船上。船是并排連在一起的，賭場就在靠里面的一只船的船艙。這應該是附近以及過往船民休閑放縱的場所，但從外面看不出任何動靜，難怪已經存在了較長一段時間。

在隊長的指揮下，民警悄然迅疾地向那只賭徒正沉浸在瘋狂中的船沖了過去。負責清理女賭徒的婉玲等人稍稍落在后面。可就在離那只船越來越近的時候，婉玲誤把兩船之間的輪圈當成船舷，一腳踩空掉進兩船間的河水里。隨著一聲驚叫，一堆浮狀物出現在兩船之間的水面上。斷后的林兵停止了行進的腳步，另一名還沒走遠的同志聽到聲音也轉身回來。

因水面離船舷較高，又不熟悉環境，他們一時很難找到搭救婉玲的順手家伙。婉玲在水中撲騰出了水花，情況萬分緊急。

林兵讓年輕偵查員小李按住自己的雙腿，他趴在船幫上向下傾斜，好不容易抓到婉玲浮在水面上的羽絨服毛領，一用力毛領和羽絨服脫離了。林兵又抓到了婉玲的那束秀發，還沒用力，頭發就握在林兵猛然抬起的手中，婉玲卻沒有上來，原來那只是婉玲的假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兵想，賭場任務只有拜托隊長那幫弟兄了，眼下他和小李最大最緊急的任務，就是一定把婉玲救上來。

林兵急速而沉悶地告訴小李：“我下去把她往上推，你在上面拉，萬一發生意外，你報告隊長。”

小李遲疑卻受命似的沉重地點點頭頭：“是！老林你自己也要當心啊。”

婉玲動靜越來越小。林兵跳了下去。他連續多次想用力把開始下沉的婉玲從水里推上來，讓小李拉到，但婉玲太重，他們沒能成功。

“小李，你累了吧？我們再來最后一次，再不行，你就去報告頭吧。”林兵無力地說。

“我明白了，老林。”兩人再次緊咬牙關，小李終于拉住了婉玲冰冷的右手。林兵用盡最后一把力氣后又滑落水中……

禁賭清繳工作很成功，一幫賭徒沒反應過來就被民警當場圍住，無一人漏網，更沒有轉移和藏匿賭資。當大家成功收隊，聽到小李的凄厲呼喊時，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他們突然覺得婉玲今晚本就不該來。

在林兵追悼會上，他妻子多次昏死過去，女兒見到警察叔叔就問：“我爸爸能立功嗎？他是不是英雄？”戰友們都溫婉地應付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婉玲不停地自言自語著：“我真笨，怎么會把輪圈當船舷呢？”

第二年年底，人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林兵家的堂屋里多了一張帶黑邊的大照片和一枚獎章。今年警隊取消了先進指標，因為林兵已被追記一等功。大家誰也沒有意見，”戰友們默默無語，繼續投入了維護百姓安寧的戰斗，把對林兵的懷念深深埋在了心底。

春節來臨，一天下午，辛苦一年的刑警隊隊員們，到婉玲辦公室各自領回了一箱屬于自己的象征平平安安的蘋果。大伙兒都離開后，她看看地上還有兩箱蘋果，心里猛然一動，林兵應該有一份吧？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