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中醫藥大學(廣州,511400)
包伯航
厚樸七物湯條辨
廣州中醫藥大學(廣州,511400)
包伯航
《金匱要略》中“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一條歷來被認為是表里俱病的厚樸七物湯證。通過研究考證兩漢、魏晉、隋唐之古典醫籍,剖情析采,辨知此條所言之厚樸七物湯證,實為厚樸三物湯證。
厚樸七物湯 厚樸三物湯 金匱要略
張湛曰:“夫經方之難精,由來尚矣。”余志醫以來,良有感也。自王洙獻《要略》以來,雖經宋臣林億校正,又歷元鄧珍、明吳遷、趙開美諸家刻印,然唯近美,不得盡善,出入脫失,尤可察見。惜滿清醫家疏乎考證,民國諸賢失于究研,致使后學之人以訛傳訛,古經要旨一誤再誤。故余今檢《脈經》,索《玉函》,引《千金》,考《醫心》,特辨《金匱》厚樸七物湯一條,略匡其舛。
《新編金匱方論·卷中·腹滿寒疝宿食病脈證治第十》載:“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厚樸七物湯主之。”[1]對于此條,歷代注家之見大同小異。如清代周禹載曰:“此有里復有表之證也。”[2]尤在涇曰:“腹滿,里有實也;發熱,脈浮數,表有邪也。”[3]陳修園曰:“病腹滿為里實,發熱為表邪。”[4]高學山曰:“其脈浮而且數,夫浮為在表,以應發熱,數為在府,以應胃熱。”[5]徐忠可曰:“此有表復有里,但里挾燥邪,故小承氣湯為主,而合桂、甘、姜、棗以和其表。”[6]皆以此證為表里之證,皆以此方為雙解之方。近現代金匱注家,及當今中醫院校流通的《金匱要略》教材,同守此說。似乎厚樸七物湯為表里雙解劑之說,已成定論。惜仲景原著失傳已久,《金匱要略》雖為其方,然漢史唐書不載其名,藝文經籍未見其書,而至北宋方才校正刊出,其間數百年,遺誤脫失已不可知。唯從晉唐諸經中求之,方可窺伺端倪。
《脈經·平腹滿寒疝宿食脈證第十一》載:“病腹滿,發熱數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厚樸三物湯主之。”[7]
《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六·脹滿第七》載:“厚樸三物湯,治腹滿發熱數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8]
《千金翼方·卷第十八·胸中熱第五》載:“厚樸湯,主腹滿,發熱數十日。”按:用厚樸三物湯方。[9]
《醫心方·卷第六·治心腹脹滿方第六》引《僧深方》曰:“厚樸湯,治腹滿發數十日,脈浮數,食飲如故。”按:用厚樸三物湯方。[10]
《脈經》為太醫令王叔和所作,成書于西晉。《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為孫思邈所作,成書于李唐。《醫心方》為東漢靈帝之后入籍日本的阿留王的八世孫丹波康賴所作,成書于日本永觀二年(北宋太平興國七年)。從成書時間上來看均早于林億于神宗熙寧年間與高保衡、孫兆等人校注的《傷寒論》、《金匱要略》等一批書目。雖然《脈經》、《千金》也經過了林億、高保衡等人的校正修改,或難為憑證,但遠在東洋的《醫心方》與二書勿約而契,并作厚樸三物湯。可見,宋前古籍都將“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一條,無一例外地作為厚樸三物湯的主證,與《新編金匱方論》明顯不同。
而關于厚樸七物湯相關主證的記載,可見于東晉陳延之所撰《小品方》與唐王燾所撰《外臺秘要》。《小品方》載:“治腹氣滿,厚樸湯方。按:用厚樸七物湯方。”[11]《外臺秘要·心腹脹滿及鼓脹方十四首》載:“厚樸七味湯,主腹滿氣脹方。”[12]
由此,便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新編金匱方論》中關于厚樸七物湯條文的記載存在錯誤,其主證應為“腹氣滿”或“腹滿氣脹”,而不是“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
再者,從醫理上講,諸位以此條為表里俱病的醫家,多認為發熱、脈浮而數為太陽病,為表證、桂枝湯證,而腹滿為陽明病,為里證、承氣湯證,故合二為一,以成厚樸七物湯證。然而這種觀點,也存在幾點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依法析之。《金匱玉函經·辨太陽病形證治第三》早有明訓:“太陽病,外證未解者不可下,下之為逆,解外者,宜桂枝湯主之。”又:“二陽并病,太陽初得病時,發其汗,汗先出不徹,因轉屬陽明,續自微汗出,不惡寒,若太陽病證不罷者不可下,下之為逆。”叔和亦曰:“凡兩感病俱作,治有先后,發表攻里,本自不同,而執迷生意者,乃云神丹甘遂合而服之,且解其外,又除其內,言巧似是,于理實違。安危之變,豈不詭哉。”可知,無論是張仲景還是王叔和,在應對表里俱病時,都是先解其外,后攻其內的,而不會采用既發汗,又攻下的大逆之法。
或有學者難曰:太陰篇有桂枝加大黃湯,豈非汗下并施之劑邪?桂枝加大黃湯,實非表里兩解之方,而為溫中導下之劑。其由有二:一是宋本《傷寒論》以桂枝湯為底者,方后多云“將息如前法”、“覆取微似汗”,確是取其汗出解外。然亦有桂枝去桂加茯苓白術湯、桂枝新加湯、小建中湯、桂枝加芍藥湯、桂枝加大黃湯等以桂枝湯為底,而方后不云“將息如前法”、“覆取微似汗”者,是或取其通利小便,或取其營養榮衛,或取其溫中導下之能也,與解外并無干系,故方后不云將息取汗。二是凡以桂枝湯解外者,桂枝、芍藥各用三兩,若芍藥倍于桂枝成六兩,則解外之功不顯,而療腹痛之用方見,如小建中湯、桂枝加芍藥湯、桂枝加大黃湯等。藥味無差,分兩稍異,則主治不同,表里迥別,此經方常法,不可不知。
其二,由證觀之。《金匱玉函經·辨太陽病形證治第三》云:“太陽之為病,頭項強痛而惡寒。”又:“太陽中風,發熱而惡寒。”又:“太陽中風,陽浮而陰濡弱,陽浮者熱自發,濡弱者汗自出,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翕翕發熱,鼻鳴干嘔,桂枝湯主之。”[13]可見,太陽病桂枝證的發熱是伴有惡寒一癥的,而此處只言發熱,不言惡寒,這與以惡寒為主的太陽病不相符合,而且若真是二陽并病,那么“然雖一日惡寒自罷,即汗出惡熱也”的陽明病,又豈容太陽病證存在數十日之久呢?
且參合與厚樸三物湯相類的小承氣湯證。《金匱玉函經·辨太陽病形證治第三》載:“不惡寒,但熱者,實也,當和胃氣,宜小承氣湯。”《辨陽明病形證治第五》載:“若腹大滿不通者,可與小承氣湯,微和胃氣,勿令大至下。又:至四五日雖能食,以小承氣湯少少與,微和之,令小安。”其“不惡寒,但熱”與厚樸三物湯之“發熱數十日”,“腹大滿不通”與“病腹滿”,“雖能食”與“飲食如故”六條,實同出而異名也。兩條方證并列,則里實之質昭然若揭,表證之論不攻自破矣。然其小異之處,不過厚樸三物湯腹滿重于小承氣湯,故增厚樸成八兩耳。
其三,以脈測之。歷代醫家皆以“浮數”為表證,為桂枝湯證之脈,然而張仲景在《辨脈篇》既已言明:“問曰:脈有陽結陰結者,何以別之?答曰:其脈自浮而數,能食不大便,名曰陽結,期十七日當劇。”又《辨可下病形證治第十八》載:“病者無表里證,發熱七八日,脈雖浮數,可下之,宜大柴胡湯。”可見,浮數之脈非表證所獨有,里證實證亦可見之。
由此可見,厚樸七物湯的主證應為“腹氣滿”或“腹脹氣滿”,屬溫通之劑。現代醫療工作者在運用此方時,也多取其溫中下氣,攻逐積冷之效。據報道,李孔就、李孔益[14]以厚樸七物湯加減治療62例以上腹脹痛、食欲不振、噯氣、便秘等為主要癥狀的功能性消化不良,顯效51例,好轉8例,無效3例,總有效率95%,與嗎丁啉組無統計學差異,且副作用小,值得借鑒。李廣林[15]以厚樸七物湯加味治療62例以腹痛、腹脹、嘔吐、停止排氣排便為主要癥狀的腹部術后早期炎癥性腸梗阻,治愈51例,顯效8例,有效3例,總有效率96.88%,與對照組有統計學差異,療效顯著。陳會心[16]以厚樸七物湯加減治療脾陽不運,積滯內停的腹脹(西醫診斷:完全性腸梗阻),亦取得了良好的療效。從這些臨床報告中不難看出,厚樸七物湯對于功能性消化不良、腸梗阻等以腹脹、腹痛、便秘、停止排便為主要癥狀的消化系統疾病有著確切的療效,與《小品方》、《外臺秘要》中記載的主證基本一致。
故將古籍文獻分析及現代臨床研究二者結合來看,《金匱要略》中關于厚樸七物湯條文的記載當為錯簡,應據東晉《小品方》將其主證修正為“腹氣滿”。而“病腹滿,發熱十日,脈浮而數,飲食如故”一條,當根據《脈經》、《千金要方》、《千金翼方》、《醫心方》等書,修正為厚樸三物湯的主證。
[1] 張機.新編金匱方論[M] //中華再造善本編委會.中華再造善本·金元編·子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356.
[2] 黃竹齋.金匱要略方論集注[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63:134.
[3] 尤在涇.金匱要略心典[M].北京:人民軍醫出版社,2009:78.
[4] 陳修園.金匱要略淺注方論合編[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128.
[5] 高學山.高注金匱要略[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13:140.
[6] 徐忠可.金匱要略論注[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3:133.
[7] 王叔和.脈經[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325.
[8]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297.
[9] 孫思邈.千金翼方[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209.
[10] 丹波康賴.醫心方[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155.
[11] 陳延之.小品方·黃帝內經明堂古鈔本殘卷[M].日本:北里研究所附屬東洋醫學總和研究所,1992:18.
[12] 王燾.外臺秘要[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7:211.
[13] 李保順.傷寒論版本大全[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135,136.
[14] 李孔就,李孔益.厚樸七物湯加減治療功能性消化不良62例[J].新中醫,2002,34(9):62- 63.
[15] 李廣林.加味厚樸七物湯治療腹部術后炎癥性腸梗阻64例[J].陜西中醫學院學報2011,34(2):52- 53.
[16] 陳明.金匱名醫驗案精選[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304.
R289.5
A
1006-4737(2017)05-0022-03
2017- 03-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