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 婕[北京大學, 北京 100871]
博士之聲
戰爭記憶的喪失與修復——小說《大地之子》的戰爭反思
⊙樸 婕[北京大學, 北京 100871]
山崎豐子的《大地之子》圍繞日本戰爭孤兒陸一心,從一個中日之間的邊緣位置展現了戰后中日關系的變化及其影響。陸一心從失憶到恢復記憶,與戰后日本未能解決戰爭責任、到以經濟支援來“贖罪”的歷史發展環環相扣。圍繞“日本”記憶的喪失與回歸,小說既展現出置身家國邊界處身份認同的困境,也體現了日本從戰后主體喪失到逐漸重建自身主體性和主體形象的過程。同時,對于日本以經濟支援者的身份歸來,是真正回應歷史還是轉換問題,山崎也表現出了反思的態度。進而,借由山崎的戰爭反思,可以看到日本從戰爭中獲得了怎樣的經驗,在此基礎上勾畫了怎樣的未來理想,探討它對中日關系的啟示。
大地之子 山崎豐子 戰爭孤兒 中日戰爭
1931至1945年間的中日戰爭在兩國歷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也深刻影響了兩國的現代建設及情感結構,但對這場戰爭帶來的經驗教訓及戰后影響的書寫一直是盲區。出于各自的歷史原因,兩國在戰后都沒能充分進行戰爭反思,這也造成后來的書寫無法有效實現戰時到戰后的過渡,懸置了戰爭對當下的影響和啟示,只能以斷裂的方式來處理兩種時代。在這樣的背景下,山崎豐子親身來到中國大陸進行戰后歷史考察、訪問親歷者,并以此為基礎創作的《大地之子》,便可構成考察戰后反思的重要作品。
《大地之子》于1987至1991年間在《文藝春秋》連載,1991年集結成單行本發行。該作選取了戰后留在中國的日本戰爭孤兒這樣一個獨特的角度,打開了探討戰爭遺留給后世怎樣的印跡的敘述場域。小說從日本投降后的滿蒙開拓團落筆,講述被遺留在中國的孤兒陸一心(原名松本勝男)的際遇。經歷過戰后流亡、長輩先后在流亡中離世、并被幾經拐賣的他,在命懸一線之時,為善良正直的小學教師陸德志收養,并被撫養成人,接受高等教育。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風云變幻中,他的日本身份不斷給他帶來挫折和困難,特別是“文革”期間,他被判以間諜罪名,先后發配寧夏、內蒙古做苦工。而隨著中日邦交正常化,他被重新啟用并委以重任,參與到中日聯合建設寶華鋼鐵廠的工作中。巧合的是,該項目的日方負責人正是他的生父松本耕次。因時隔太久,兩人均未認出對方。在尋找戰后失散的妹妹/女兒的過程中,父子兩人終于獲知對方身份。出于對松本耕次的怨、對陸德志的感情以及擔任工程項目責任人等原因,陸一心不肯與松本耕次相認。后來幾經波折,父子二人和解,但陸一心拒絕了生父帶他回國的邀請,選擇留在中國做“大地之子”。
作者山崎豐子是日本當代重要的社會派作家,她的作品往往從現實生活中的具體環節入手,嚴謹精細地考察社會的具體狀態、各行各業人物處理問題的方式等,充分把握社會發展的脈搏和裂隙。這使得她的作品廣受歡迎,在日本乃至海外都有著巨大影響。而擁有深刻戰爭記憶的山崎一再強調“忘記戰爭是可怕的事,跟自殺沒有兩樣”,因此她懷抱著強烈的使命感去發掘歷史真相,不辭辛苦地往返各國,整理史料、進行采訪,捕捉戰爭留給人們的記憶與感受。為創作《大地之子》,山崎花費三年時間在中國調查、采訪、搜集素材,到整部作品完成共用時八年,整部作品“宛如用石筆在巖石上刻畫”而成。
小說在陸一心的設定中設置了一個細節,即他因為戰時和戰后遭遇的非人境遇而發生了記憶喪失,除了知道自己的日本身份以及有個妹妹尚在人間之外,對于日本的一切均失去記憶。而隨著邦交正常化展開,他幾次往返日本,逐漸激活了他的日本記憶。陸一心記憶的喪失及回歸,與戰后日本未能解決戰爭責任到以經濟支援來“贖罪”的歷史發展環環相扣。小說中對“記憶喪失”進行了如下的定義:

這里強調了對“自我”認知和認同的障礙。記憶作為主體認知、身份認同的主要媒介,失憶就象征主體抽離的狀態?!叭毡尽钡挠洃洺樯矶?,只留下肉體的殘骸在中國,讓這個肉身在與中國的磕碰中面對、清償曾經的債務;而記憶的歸來,也與日本作為政治主體的歸來交相輝映。因此陸一心的日本記憶,構成了身份認同、歷史責任和主體性等問題的關節點。本文將以“記憶”為切口,探討山崎如何組織和呈現個人身份困境與歷史社會環境之間的關聯,進而體現出戰爭帶給后世持續不絕的影響。借由山崎的反思,本文也試圖透視戰后日本對歷史的反思可以達到怎樣的地步,以及可以從這段歷史中獲得怎樣的啟示、勾畫出怎樣的未來理想。
日本戰敗后,關東軍拋下尚滯留在中國東北的開拓團民眾,迅速撤離。無力回到故鄉的開拓團民只能在東北地區流散,遭遇自然、匪賊等多重災害,死傷慘重。當時尚名為松本勝男的陸一心先后面對家人慘死、被人販子拐賣、被第一任買主虐待、逃亡中身患重病等災難,喪失了從戰時到戰后這段歷史的記憶。可見,陸一心的“記憶喪失”,與日本在戰后不負責任地抽身而出的歷史息息相關。他的失憶,也就隱喻著本應參與到歷史反思的“日本”的缺席。
失憶的陸一心如同一張白紙一樣留在中國。他因為日本血統受到了相當程度的虐待和欺凌,卻無法征用自己曾獲知的日本話語來對這些欺凌和批判做出回應,只能作為一個透明而空洞的媒介,折射出戰爭歷史帶給中國人的精神創傷。
當他隨養父來到親戚家避難時,就時常遭到堂表兄弟欺負:
有一天放學后,陸小林領著大家張羅著要去學校里面的野地里玩。袁力本因為家里還有農活就先行離開了,而陸一心和其他的五六個人跟著小林一起去了野地。
原本一直組織國共戰爭游戲的小林,忽然心血來潮,說道:“今天我們來玩抗日游戲吧。我來當日本軍官,你們來當日本兵。陸一心來當中國的農民?!?/p>
他在腰間夾了半截木棍,一把抓住陸一心的領子:“喂!你們這群百姓,把糧食大大地拿出來獻給皇軍!藏著掖著的,小心我給你們好看!”
說著就將夾在腰間的木棍捅到陸一心胸口。陸一心一句話也沒說。
“為什么不說話!被日本軍用刀指著的話,就應該趴在地上求饒,這才是百姓該干的。快說!可憐巴巴地求饒,說!”
兒童的游戲戲擬了歷史中的暴力結構,并通過陸小林扮演“日本軍官”而陸一心扮演“中國農民”這樣身份的對調,將“中國”曾經遭受的暴力反彈回“日本”身上。從游戲中的身份結構上來看,這里壓迫者仍然是“日本”,“中國”并未有效抵抗“日本”、建構自己的主體,所以這當然并非一種有效地反思并批判日本侵略的方式。但它投射出一種情感的需求,即要求“日本”遭受到與自身曾經遭受的困難同等的懲罰。特別是考慮到《大地之子》的目標讀者是日本讀者,這種處理相當于讓對歷史不夠了解、對中國心情不夠體諒的日本人,更直觀地體會中國到底遭遇了怎樣的創痛、在情感上期待怎樣的贖罪。而由于真正應當承擔責任的日本在戰后抽身而出,帶有“日本”身份的陸一心就成為承載這種情感宣泄的媒介。陸一心的失憶恰恰為中國的情感抒發提供了暢通的渠道。失憶的他并非一個自覺的日本,而是被中國方面所指認出來的“日本”,在最大程度上表現出中國認為日本所應呈現的狀態、遭遇的處境。
但反過來,也因為失憶,陸一心無法有效地代表日本去對這些歷史問題做出回應或做出懺悔。他所持有的“日本”意識,實際上是被中國指認的“日本”。他相信自己只是由中國教育出來的、“除了是中國人以外什么都不是”的存在,因此他內在地重復他人對自己的指控,而無法作為一個主體的日本進行反思。當人們吶喊著要他“低頭認罪”時,其真正期待認罪主體指向的仍是有著侵略自覺的日本。陸一心無法做出回應,指控就落在了一團空洞之中,成為自說自話。所以失去的記憶必須恢復、真正批判對象的日本必須歸來,戰爭反思才能真正展開。
可以看到陸一心恢復記憶的過程,與中日邦交正?;笕毡驹俅芜M入中國直接相關。它表現為陸一心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參與到中日經濟合作中,重新接觸到日本,進而逐步觸發記憶復蘇。首先,他在報紙上看到邦交正?;南ⅲ吹絹淼街袊娜毡敬韴F的照片,發出了對自己身份的困惑:
(陸一心)看著《人民日報》上登載的日本總理大臣一行人的容貌,不自覺地對比著窗玻璃里自己的容貌。然而,他完全沒在自己身上找到與他們的共同的特征。可是他雖確信自己除了中國人的姿態、外貌之外什么都沒有,心里也莫名有些動搖。
而后,當他作為重工業部外事局的員工被加進赴日考察團,在富士山觀光時,忽然聽到兒時記憶中的曲調,喚醒了對故鄉信濃的一些記憶,進而開始調查信濃的歷史。他記憶的完全恢復,是由于他來到松本耕次的家中拜祭母親與敦子(あつ子)的靈位,而他之所以有這次的機會,則是當時日本提供的重要設備GIS (Gas Insulated Substation)出現了生銹問題,他作為談判人員赴日本參與儀器檢測與商談。可見陸一心記憶恢復的過程,與他能夠親身接觸日本相關;而他之所以能夠接觸日本,根源在于邦交正?;?、日本援助中國建設寶鋼、支持四個現代化建設的歷史。陸一心的記憶與身份認同,可以說直接折射出中日的歷史和社會問題。
中日交流的重新展開,帶回了陸一心的日本記憶,隱喻著日本作為一個歷史主體歸來,重新正視自己的歷史責任。積極援助中國現代建設的主導者們明確表達了對戰爭的反思和懺悔。從東洋制鐵的稻村會長回憶起與病中的周恩來的約定,表示就算只為了報答中國免除戰爭賠款的情誼,也要促成中日友好合作的締結;柿田專務以及松本耕次等接受了支援建設的任務來到上海,看著曾經被日本侵占的土地,呢喃著“贖罪”的話語。歸來的日本試圖通過幫助中國完成現代建設,來補償曾經在物質、精神、情感等方面對中國帶來的巨大傷害,填補在戰后抽身而出造成的空位。當這個空位補完之時,陸一心的記憶也就得以圓滿。
表面看來問題到此就圓滿解決,但它同時留下了一個縫隙,即贖罪與犯下罪行之間的時差。如果20世紀70年代日本作為經濟支援回到中國就算贖罪了的話,那么戰后三十年來戰爭孤兒遭受的苦難又該由誰負責呢?既然戰爭孤兒所承受的苦難中折射出中國曾遭受苦難,那么這種苦難未得到補償,“日本”的空位是否真的填滿了呢?
“日本”記憶發生過一個“缺席—歸來”的過程,使得《大地之子》中的戰后日本裂變成了兩個層面:一種是以陸一心這樣的戰爭孤兒為代表,殘留在中國、直接體現日本在戰爭中留給中國的印跡,并承擔戰爭影響的反彈;另一種則是以松本耕次為代表,始終置身在日本語境之中,從遭受戰時宣傳所欺騙,到戰后將日本拉出泥淖,重新建設成高度現代的、擁有歷史責任感的國家。理想的狀況,是后一種日本來到中國,填補歷史空位,補償戰爭罪惡,完成對戰爭的懺悔與反思,讓兩種日本圓融為一。承擔責任、讓兩個日本融合,合理的方法本應是將由戰爭孤兒擔負的責任轉接到自己身上,并撫平他們的創痛。但恰恰在這里,小說偷換了處理問題的方法。反映在陸一心身上,就是他記憶的恢復不是因為他在戰后遭受的苦難獲得了解釋和補償,而是他選擇了站在生父松本的立場去體諒他。

這另一套邏輯,是經濟發展的邏輯,即如果在戰后先發展起來的日本可以幫助中國發展起來,就相當于彌補了苦痛。小說行將結束時的高潮,便是以寶華鋼鐵建成并完成第一次軋鋼來解決兩國之間的問題:

陸一心也極度興奮地不分對象地擁抱、用幾乎捏碎對方骨頭一樣的力氣到處握手。
而當他看到眼前的上海事務所所長松本耕次時,多年來充滿艱辛的歲月以及中國第一個大型一體高爐的誕生的喜悅在兩人之間雜陳。也不知是誰先靠近,兩人首次緊緊抱住了彼此。(重點號為筆者所加)
以援助現代化來完成歷史贖罪的前提,是假定情感創傷可以被轉化為經濟損失來計算。這相當于說,以實現現代的方式來補償戰爭帶來的傷害,并表達對戰爭責任的懺悔,在這個層面上完成的補償,繞開了曾經對中國造成的情感、精神創傷的問題。
山崎并非沒意識到兩種記憶接合時的錯位。在書寫柿田專務等人來到中國準備幫忙援建寶華鋼鐵時,他們聽到中國方面的人說代表中日友好的寶華鋼鐵,要建在原本日本侵略軍的軍事基地之上,便頗有些五味雜陳。但受限于歷史時代,山崎恐怕也未找到一種真正解決歷史問題的方法,于是選擇了將現狀直接呈現出來?!盎謴陀洃洝钡钠鯔C之生硬,彰顯出的正是歷史本身的吊詭。
山崎也提示,實際上只有相當少的一部分人有機會享受到中日邦交正常化帶來的好處。陸一心可以重返日本土地完全是因為遇到了關愛他的養父陸德志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進而進入了國家相關部門。更多的戰爭孤兒根本無法接觸到這些層面,比如陸一心失散的妹妹敦子,被賣給一個癡呆男子做妻子,經受了非人的待遇。松本耕次在找尋女兒的過程中接觸、聽說的戰爭孤兒,也鮮少有陸一心那樣的幸運地接受高等教育、進入現代建設的重要位置。能夠在邦交正?;笳业接H人、回到故土的已是少數,很多人身處信息閉塞的地區,甚至連返鄉的消息都不知道。就算返鄉,多數人也難以適應日本的生活?,F代的日本帶給他們的是一種震驚式的沖擊,記憶中的日本與他們重新遭遇的日本無法銜接起來,他們就相當于長期處在“失憶”的狀態。當下的日本也沒能做出充分、有效的處理,來幫助他們完成這種銜接。文中出現山野章子家歸來的女兒的描寫,衣著、語言粗鄙,缺乏所有權和隱私意識而擅自動用他人財物,山野章子表示對她的教育毫無結果。但這些無效銜接帶來的后果不是日本對自己的無力表示歉疚,反而是對這些殘留孤兒表示厭倦、不屑乃至憎惡。普通民眾排斥他們歸來,就算是松本、山野章子這樣了解歷史緣由的人們也會對章子女兒這樣的狀況表示出遺憾。戰爭孤兒聯絡會上的一個孤兒的發言尤為振聾發聵:
算起來,我們這些人被日本政府遺棄了兩次。第一次是祖父或父親那一代,作為強壯的棄民,被送到蘇聯國境邊上的開拓團。戰敗的時候,又被關東軍滯留在那里,再次被遺棄。從那之后三十年過去了,子孫輩的我們這些人,雖然回到了富庶的日本,現在卻要被第三次遺棄。各位,求求你們,不要第三次遺棄同樣是日本人的我們了!不要有第三次了!
這已然道破重新歸來的日本是通過舍棄歷史記憶而得以重構的日本。這些未能被順利接納進當代日本社會的人們,實際上還是處于“記憶”的斷裂處。他們的苦痛沒有得到撫平,就意味著他們曾經替整個日本承擔下來的戰爭責任沒有得到一個承接者,最終這些傷痛只能留給他們自己消化。戰爭孤兒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也就意味著歷史責任尚未真正得到處理。夾縫中的他們所體現出來的,正是歸來的日本并未真正解決戰爭問題,相反以幫助實現現代化為名將戰后問題轉化到新日本的話語體系中,并遮蔽了真正的戰爭反思。在對中國的經濟援助中得到了救贖和精神上的滿足的,實際上只有松本耕次等在日本語境之內的人們。松本作為援建寶華鋼鐵的工程師,支援中國完成鋼鐵工業現代化,同時他也在援建的過程中尋找自己失散的孩子,并援助戰爭孤兒歸國的事業。當他最終獲知每個家人的下落并最終與陸一心相認,且幫助中國完成了寶鋼建設時,家族團圓、對戰爭時期造成的傷害的補償都有了交代,對于他來說,遺留在中國的問題得以全面解決。但是他并沒有真正去面對陸一心遭受的苦難。在兩種“日本”記憶的接合點上,只有陸一心接收了松本耕次的記憶,而沒有反向的接收過程。于是日本自身內部的歷史從來沒有得到彌合?;謴土擞洃浀模皇顷懸恍?,而不是歸來的“日本”。
山崎曾暗示她是將陸一心作為她概念中的“日本人”來書寫的。在介紹《大地之子》的創作背景時,山崎說啟發了她的靈感的是一段與中國人對話。那是她在1982年受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邀請來中國期間,有人提議她寫一部關于宋慶齡的作品,山崎表示自己不會寫中國人,對方追問此前《兩個祖國》不是寫過美國人嗎,山崎解釋說其中寫的是美籍日裔。按照山崎給出的解釋來看,她不單是不會寫中國人,她想表達的應是她不會寫日本人以外的人。她只是通過將這些“日本人”放置到日本與世界的夾縫之間,來重新反思何謂“日本”。由此來看,《大地之子》中恐怕只有擁有完整記憶的陸一心,才配得上山崎心中的“日本人”。
那么唯一擁有完整記憶的陸一心,可以從戰爭和戰后史中獲得怎樣的啟示,并勾畫出怎樣的未來圖景呢?
小說的結尾處,陸一心說出了點題的“大地之子”之句:
船上的人們咽了口唾沫,緊張地捏緊了船舷和護欄。松本和一心也抓住了護欄。兩岸的巖壁愈發狹窄起來,仿佛將擋住全部的去路。突然,船轉了個彎,脫出洶涌的波濤,轉瞬間沖出了峽谷。
天空在眼前延展開來,廣闊的大自然呈現眼底。一心深深為這大自然所打動了。
眼前的石壁和綠色的山峰,河岸上巨大的巖石,全都在養育了自己的這片中國的大地上扎了根。這么想著的時候,河岸山峰上的一草一木就如同自己一樣,吹蕩了一心的心魂。他的靈魂仿佛升華到了這自然中一樣。
一心流著淚水,凝視著父親的臉說:
“大地之子……”
山頂吹來的風帶走了句尾的聲音。松本疑惑地回望著他。
“我是這片大地的孩子?!?/p>
這段對話源自寶華建成后,陸一心與松本耕次坐在三峽的船上,松本耕次問他是否愿意和自己回日本,陸一心面對浩渺的長江和兩岸的土地表示自己選擇做“大地之子”。應當注意“三峽”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在其中的隱喻。它正處在一個有土地也有河流的位置上,是中華陸地文明與海洋文明的交匯之處,正可象征中國和日本的交匯。因此這里不是在講述“理想的日本人”選擇留在中國的故事,而是他決定秉承著中日兩種文明并繼續生存下去。
《大地之子》與此前的《不毛地帶》《兩個祖國》合稱為山崎的“戰爭三部曲”,三部作品通過對日蘇、日美、日中的戰時到戰后問題的處理,反思了日本應如何反思戰爭、重建自身經濟文化乃至精神等問題。在此將《大地之子》放置到“戰爭三部曲”的序列中,可以看到三部曲都是在重建戰后的日本主體:《不毛地帶》通過戰時參謀官壹岐正從西伯利亞服刑歸來后加入日本商社,書寫了一個承擔起戰爭責任后重新站起來,引領日本走出戰爭陰霾并在世界經濟體系中爭取一席之地的形象;《兩個祖國》通過日裔美國人第二代天羽賢治在戰后審判中擔任翻譯官,在日美的縫隙之間審視戰爭的殘酷以及審判的不合理,反思民主自由的欺騙性;《大地之子》則借由陸一心表現了對日本的侵略行為有深刻反省、感激中國的養育之恩,并且在不論怎樣的艱苦環境都自尊地生存下去的形象。三個主人公共同構成了正直善良、果敢堅定、對工作對家庭都富于責任心、貫徹自由公正博愛的價值觀、不為任何強權左右的理想日本形象。而這三個理想的日本形象,都是通過與其他國家的接觸而形成的:壹岐正主要體現了日蘇,天羽賢治主要體現了日美,而陸一心體現中日??梢娚狡樵谔崾?,只有通過多重文明的交流,才能重建日本的主體精神。
而對于中國來說,也許應當感到欣慰的是,三部曲中能夠代表“未來”的是陸一心。擔任戰后審判翻譯官的美籍日裔第二代天羽賢治最終夾在日美的身份認同和價值碰撞中難以自拔,舉槍自殺,他代表著戰時至戰后初期的日本,而自殺這種極端的行為也說明了日本精神與打著民主自由旗號的霸權極端不相容;曾任陸軍參謀而后被蘇聯俘虜、遣返回國之后幫助完成日本經濟重建的壹岐正,代表著走出戰后的當下日本。而這個“當下”的日本,與《大地之子》中的松本耕次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以重建日本的主體、重建日本在國際格局中的位置、恢復日本與世界的友好關系為己任,以此完成對戰爭歷史的反思和戰爭傷害的補償。就像松本耕次在《大地之子》中已是長輩一樣,當壹岐正自認為完成了重建日本經濟的任務之后,便選擇功成身退,將商社的未來乃至日本的未來留給下一代人。同時,《大地之子》中對松本耕次的處理也體現出,山崎已意識到這一代日本人在歷史反思上仍有缺陷,因此更加理想的可能性,便都留在陸一心這一代的身上了。
承載著中日文明的陸一心成為最具希望的“理想日本人”,這不免會讓人想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日乃至亞洲聯合的理想。這一次,山崎吸取了世紀初提出這種理想時日本將自己放在霸主地位因而最終變成侵略擴張的教訓,十分注意將兩種文明處理成平等的狀態。陸一心作為繼承了日本血脈、由中國撫養長大的孩子,具有兩個父親。山崎并沒有將中日設定為一父一母這樣的搭配,兩個父親就意味著雙方的影響是平等的。這是經歷戰爭之后,反思歷史教訓,然后重新修正、整理而成的東亞理想。受到中日兩個父輩精神滋養、承載兩種歷史記憶的陸一心,展現的是當代發展更加合理的亞洲主義的可能性。由此來看,陸一心完整的“記憶”,或許正是亞洲主義理想經過戰爭沉淀后在當代的升華。
注釋
①山崎豐子(1924—2013),1924年生于大阪,1944年畢業后成為《每日新聞》文藝部的記者,1957年發表處女作《暖簾》,開始進行文學創作。早期作品以描寫關西風情的“上方文學”為主,后來轉向著重現實社會問題的“社會派”書寫。主要代表作有《白色巨塔》《浮華世家》《不毛地帶》、《兩個祖國》(中譯本譯作《情的鎖鏈》)、《大地之子》《不沉的太陽》《命運之人》等。
②“戰爭孤兒”一般稱為“殘留孤兒”,但山崎認為這種稱呼仿佛這些人主動“殘留”,是政府不負責任的叫法,所以她拒絕使用官方說法的“殘留孤兒”而稱之為“戰爭孤兒”(參見山崎豐子:《作家的使命·我的戰后:山崎豐子自述1》,王文萱譯,臺灣天下雜志出版集團2012年版,第158頁),本文沿用這一名稱。
③⑨山崎豐子:《傳達訊息——是我存活下來的使命》,見《作家的使命·我的戰后:山崎豐子自述1》,王文萱譯,臺灣天下雜志出版集團2012年版,第175頁,第152頁。


⑥⑧山崎?子:『大地の子 第二?』。文蕓春秋,2011年,第68-69頁,第326-327
⑦⑩山崎?子:『大地の子 第四?』。文蕓春秋,2011年,第306-307頁,第336-337頁。
作 者:
樸 婕,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當代文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編 輯:
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本文得到中國國家留學基金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