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慧,楊云生
(1 廈門大學醫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福建 廈門 361102,yhma@xmu.edu.cn;2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消化科,北京 100853)
人體微生態研究倫理:生命倫理學的新領域*
馬永慧1,楊云生2
(1 廈門大學醫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福建 廈門 361102,yhma@xmu.edu.cn;2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消化科,北京 100853)
近些年人體微生態(或稱人體微生物組)研究的迅猛發展為揭示微生物和人類健康與疾病的密切關系開辟了新的醫學前景。作為人的第二基因組,人體微生物與宿主的特殊關系和重要功能也給研究帶來了新的倫理、社會問題,需要對現有的倫理規范做出反思和變革。將側重從“身份”、所有權、知情同意、風險受益評估、隱私、商業化、公共衛生七個視角探討,論證構建微生態研究倫理的重要性,在理論上將豐富和拓展生命倫理學的內涵,在實踐中更好保證微生態研究的良性發展。
人體微生態;腸道菌群;倫理;風險;知情同意
有關微生物的研究在當今解決各類危機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污水處理到氣候變暖,從環境污染到慢性病流行,從能源短缺到食品安全,都少不了微生物的參與。日新月異的微生物研究為人類解決以上問題提供了全新的視角,也誕生了新的人體、植物、動物、土壤和海洋等微生物組學的深入研究。搞清楚這些微生物組的功能和作用,會極大地幫助人類克服目前遇到的種種環境、健康和社會危機。然而這項事業同時也帶來并可能引發各種新的倫理、社會問題,這亟須我們做出新的哲學概括與反思,并超越性地洞見潛在的問題,從而指導并引領微生態研究的發展,使其在解決人類當前危機中發揮積極作用。
人類自出生起就注定要和數以百萬億計的微生物(主要是細菌)共處一生,它們主要集中在人的口腔、胃腸道、生殖泌尿道、皮膚和呼吸道,共同組成了人類不可或缺的微生態系統,也被統稱為人體微生物組(Human Microbiome)。其復雜性和多樣性猶如體內的“熱帶雨林”[1],其重要性和功能堪稱人類的“被遺忘的器官”[2]。其中以腸道菌群數量最多、種群最豐富(占人體正常菌群總量的78%),構成人體最大的微生態系統,稱為“腸道微生態”(或稱“腸道菌群”)。人體微生物與機體在長期進化過程中逐漸發展為一種相互適應、互利共生的關系。人體的微生態平衡與人的健康狀況密切關聯,比如,腸道菌群不僅影響人體的消化過程,還與人的肥胖、代謝性疾病(如糖尿病)、結腸直腸腫瘤及肝癌、炎癥性腸病、免疫系統疾病(如哮喘)、神經系統疾病(如阿爾茨海默病)、心血管疾病等都存在直接或間接的關系[3]。
研究人體微生態是了解健康與疾病機制的關鍵[4]。然而,由于絕大部分人體細菌不能被體外培養,長期以來,科學界對人體微生態的認識非常有限。
近年來,蓬勃發展的宏基因組測序技術及16SrRNA測序使得對人類微生態的研究成為可能,這一領域迅速成為生命科學研究的熱點,特別是對以腸道菌群為代表的人體微生物組與健康和疾病關系的研究已經成為國際學術前沿的重大科學問題。
人體微生態研究的目的是揭示人體內菌群結構的變化對人類健康和疾病的影響,以及試圖通過干預人體微生物、調節菌群的平衡來改善人類健康狀態(如益生菌、益生元制品)或對疾病進行治療(如腸微生態移植(FMT)技術)。
人體微生態研究大致可分為兩個領域:一是建立人體微生物樣本庫(Biobank)及開展基礎或轉化研究;二是臨床應用和治療(微生物干預)。其中,人體微生物樣本庫的建立是人體微生態研究的重要基礎。目前的人體微生態研究至少有三種研究路徑,其所涉及的風險和負擔也各有不同。第一種研究是從大樣本的人群身上采樣,以研究一些普遍性的問題,如是否有“核心菌群”是不同地區、不同環境、不同種族的人所共有的,受試者主要是健康人群。第二種研究對照某一特定菌群對于某種疾病的發生發展的作用,研究菌群與疾病的關聯性。第三種研究常常是通過臨床試驗的方式,調查益生菌、益生元等微生物制劑或其他微生態干預手段(如腸微生態移植)在治療或緩解疾病方面的潛在作用,以研發更有效的微生物療法。
人體微生態研究是近些年生命科學中最激動人心和蓬勃發展的領域,國際、國內范圍有越來越多的科研項目致力于研究人體微生態與人類健康和疾病的關系。較大規模的人體微生態國際研究一是在2008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 NIH)正式啟動的為期5年的“人類微生物組計劃(Human Microbiome Project, HMP)”,共投入經費1.15億美元。該計劃目標是通過繪制人體不同器官中微生物元基因組圖譜,解析微生物菌群結構變化對人類健康的影響。該計劃研究了 300 名健康美國成年人的微生物組的結構功能和多樣性,以及飲食年齡和微生物組成不同之間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人類微生物組項目有一個子課題就是“人類微生物組研究的倫理、法律、社會問題”。二是同年歐盟也建立的胃腸道元基因組計劃(MetaHIT),耗資2770萬美元,該計劃的目標是研究腸道菌群基因與人類健康和疾病的關系。2016年5月,美國白宮科學和技術政策辦公室(OSTP)與聯邦機構、私營基金管理機構等共同宣布啟動一項旨在推進微生物組研究及相關技術創新的“國家微生物組計劃”,這項計劃有望共投入5.21億美元啟動一系列微生態科學領域新的研究項目。研究關注的主要方向包括:鼓勵學科交叉,解決不同生態系統微生物的基本問題;開發平臺技術以增加對微生物組的認識和知識的積累,并提高微生物數據訪問;通過公民科學、廣泛參與,擴大微生物研究的影響力。近期,又有德國、美國和中國的科學家聯合在《自然》雜志上撰文提議啟動一個《國際微生物組計劃》,以協調、整合、比較、規范各國的微生物組研究,更好地揭示微生物對人類和地球的影響(如在氣候變暖中的作用等)。
較小規模的、區域性的人體微生態研究更是在全世界許多國家蓬勃開展(如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內人體微生態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中國科學院和上海交通大學參與了美國的人類微生物組計劃,并建立了中國微生物與病毒主題數據庫。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參與了歐盟的胃腸道元基因組計劃,且已發表了近乎完整的人類腸道微生物參考基因集數據庫。此外還有2007年啟動的中國-法國人體腸道元基因組科研合作計劃。讓人欣喜的是,2016年12月,以“中國微生物組研究計劃”為主題的第582次香山科學會議上,形成了“國家需求導向,科學假說驅動,技術創新支撐”的共識,為中國微生物組計劃的組織和實施奠定了基本原則。
人體微生態研究帶來生命科學領域新的認識手段和干預手段,在改善人類健康和福利的同時,還將會嚴重沖擊傳統文化、倫理價值、宗教觀念、法律規范和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這一新興且龐大的科學研究勢必會帶來醫學的變革和治療的創新,注定會改變我們對“健康”“疾病”“正常”和“自我”的認識,還會帶來生活方式和理念的革新。比如,“健康”的含義是否還應該包括微生物(或腸道菌群)的健康?可否通過檢測菌群標志物來預測疾病?過度清潔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如久坐、高脂飲食、城市化、濫用抗生素、使用殺菌洗手液等,導致“消失的微生物”,這些是否是人類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根源?總之,人體微生態研究的開展不僅加劇了傳統的倫理問題,使其更復雜、更尖銳、更迫切,還將引發新的倫理問題,這促使我們對已建立的價值體系和倫理規范進行調整和變革。綜合來看,大致可以歸納七個方面的倫理問題:
人體微生態研究挑戰著我們對“自我”,“身份”,“個人同一性”,甚至“主體”和“客體”等概念的傳統理解。人體微生態研究使我們認識到人是一個由人體細胞和10倍于人體細胞的腸道微生物細胞組成的超級有機體(superorganism)[5],包括人體基因組和微生物基因組(微生物基因是人體基因的150倍)。而并非傳統認識下的人是一個單一的有機體(single organism)。研究還發現人的“微生物指紋(microbiome fingerprint)”[6]存在類似于人體DNA或真實指紋等個體特征,可就某一特定個體身份進行識別確認。這就帶來“人體共生微生物是否是組成人的自我和身份的一部分”的問題。
人體微生物組與人的身份和個體的特殊關系,不僅體現在其固有的與人體共生共存的層面,還體現在微生物組“塑造”和“改變”人的層面。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微生物組動態影響著人的性格、偏好、情緒、行為方式、甚至人格。比如,一項研究揭示腸道菌群“操縱”著人的飲食偏好和習慣[7]。來自加拿大的研究人員發現一種特別膽小含羞的小鼠品種在接受了另外一種小鼠的腸道菌群移植以后會變得更加活躍也更具有好奇心。還有研究發現腸道菌群的改變與焦慮、抑郁等精神心理疾病相關[8]。甚至有研究發現通過“治療”腸道菌群可以有效地改善慢性疲勞綜合征(Chronic Fatigue Syndrome)患者的睡眠質量[9]。總體來說,我們逐漸揭示一些腸道細菌會產生影響神經系統的化合物,比如說神經遞質或者改變血腦屏障的代謝產物,從而會影響情緒和行為模式。
這些研究的結果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一個哲學、倫理學上的重要概念:自主性,即人的自治,行使自主意愿,有目的、有意圖且不受其他因素制約地作出判斷、選擇和決定。在臨床醫療和研究中,人們或因疾病、疼痛,或年幼等脆弱性或無法獲得和理解信息,或因身份和地位處于依賴地位,如學生、監獄里的犯人而無法完全自愿,這些人的自主性都被減弱而受到局限。那么,基于腸道菌群對人的種種影響,是否應將其算作一個限制人的自主性或自由意志的因素[10]?那么,算是外因,還是內因?算是人體自身的一部分,還是算環境的一部分?進而,我們或許會碰到如下問題,“我”作為主體的外延究竟有多大?人的生命整體性究竟是一個預先決定的實體?還是一個在生命過程中不斷發展的時空綜合體?
另外,或許也有疑問,微生物組研究的成果文獻中充斥了菌群如何“操縱”“塑造”“控制”人體的各個方面等用詞,一方面吸引了我們對微生物組研究的關注,另一方面是否從語言上、修辭上過度夸大了微生物對人體的影響(hype,exaggerated,rhetoric,or metaphorical) 這些引人注目的用詞可能會帶來不良影響,誤導民眾、誤導媒體[10-11]。
建立人體微生物樣本庫需在大規模人群中采集與人體共生的微生物,采集來源來自口腔、腸道、皮膚、泌尿生殖道、糞便等,這些人體微生物與宿主(人體)互利共生但并非人體組織。采集一些部位的菌群(如陰道)不僅會帶來侵犯隱私及與某些宗教信仰或文化傳統的沖突難題,還引發人體微生物(如來源于糞便)是誰的財產的問題。比如,我對糞便和其中的菌群是否擁有所有權?當我捐贈給生物樣本庫或者糞菌庫的時候,所有權是否完全讓渡給了庫的所有者?一份具有商業價值的完美腸道菌群,誰可以參與利益分配?對所有權的界定將極大影響到糞菌產生商業利益的分配公正和受益公正問題。Hawkins 等[12]從人類尊嚴和經濟利益角度重點討論了人是否對源自體內的微生物(或糞便)擁有所有權及回報公正的問題,他認為目前應將人體共生菌群視作人體的組織一樣,歸屬于來源的個體,并且適用于目前對于人體組織的保護規范。但是,由于人體微生物極易受到飲食、藥物、生活方式和環境的影響,其穩定性、可靠性、與宿主的相關性也處于動態變化中,這為所有權的鑒定和考證增加了難度。
專利權的獲得是一個生物技術公司在某一領域取得排他性權利的先決條件,無數的生物技術公司都在搶先將研究成果申請專利。一份“優秀”的腸道菌群的基因信息可否申請專利?或者是一種“最佳”的選擇供體的檢測方式可否專利化?抑或是某種特殊的移植途徑可否專利化?專利問題與所有權密切相關。與基因專利相比,腸微生態移植相關的問題更為復雜。雖然移植的是一個完整的有功能的腸道微生態環境,但是重建和修復微生物穩態所需要的菌群的組成和比例仍未知且無法復制。此外,參考美國2012年駁回Myriad Genetics公司和Utah大學研究基金會的一項專利訴訟案申訴,正式打破該公司壟斷十年的乳腺癌風險基因BRCA1與BRCA2的專利權。而取消專利的理由是BRCA1/BRCA2的專利獲得并不符合專利法要求,因為基因是自然的產物,而并非由Myriad Genetics公司創造而來,該公司僅僅是發現了這種自然產物的存在,并不能擁有對這種自然產物的專利權。由此,假設一份理想的“完美”糞菌樣本作為天然產物的存在,是否可以被專利化?如果不可,那基于此糞菌標本特征開發出工業化人工合成菌群(非天然產物),是否就可以申請專利呢?
生物樣本庫涉及樣本采集(知情同意過程)和對樣本的實際研究的分離,未來的研究在取樣的時候不可預見也無法確定。而傳統的知情同意模式要求在取樣的時候即需告知參與者一項具體研究的相關信息和要素,這導致了知情同意程序完整性及研究受試者權益保護的困難。人體微生物樣本庫使得知情同意問題更為復雜,因研究常常需要跨國、跨地區、跨種族、民族的大樣本采集,而不同地區有關知情同意的倫理規范均存在差異。McGuire 等[13]指出人體微生態研究在知情同意、數據共享和隱私保護、所有權、參與的公正性方面帶來的新問題迫切需要我們對現有生物樣本庫相關的倫理規范進行修訂。
Rhodes則指出目前生物醫學研究的倫理規范大多建立在以尊重和保護受試者自主性和個人權利基礎上,如《紐倫堡法典》《赫爾辛基宣言》《貝爾蒙公告》《涉及人的生物醫學研究國際倫理指南》,以及美國的CommonRule,這類研究倫理規范更適用于臨床研究的情境,因可能會給個體受試者權益帶來較大傷害。這種基于保護個人權利的研究倫理傳統忽視了公民參與研究的責任和社會的團結共濟,不利于當今的生物樣本庫和微生態研究的發展[14]。精準醫學模式和微生態研究常常需要采集大規模人類樣本才有研究價值、而相應的風險和負擔又相對較小(如口腔、鼻腔拭子、糞便),這與臨床試驗的情境顯著不同,風險受益應該用新的視角評估,倫理的討論應該從個人的權利保護轉向到個人是否有義務為醫學發展這一“公共福利”作貢獻上面來。
人體微生態的研究要求我們重新認識醫學研究和臨床實踐領域的生理、心理、和社會風險。有研究證實腸道菌群與中樞神經系統的雙向作用對應激反應、焦慮、抑郁、認知功能等情緒和行為的調控功能[15],也有研究指出益生菌不僅可以改善健康,還預測其可以用來治療人們的心理疾病,甚至讓人變得更加快樂[16]。因而,試圖通過干預人體微生物、調節菌群的平衡來改善人類健康狀態或治療疾病的嘗試,有可能會帶來情緒、人格和行為改變的風險。
對臨床試驗的風險受益分析是倫理委員會的重要職責之一。以腸微生態移植治療為例,作為目前治療艱難梭菌感染世界公認的有效療法,其在治療其他胃腸道和胃腸道以外疾病方面也逐漸被證實有一定的積極療效。目前研究報道移植后,一些患者有短暫性腹痛或便秘、發熱、C反應蛋白升高等,但并未發現有顯著不良反應。其他的風險包括疾病惡化、治療中斷、潛在的已知或未知微生物感染等,如新的研究表明腸微生態移植會導致病毒組在供體和受體之間傳播[17]。
然而,隨著我們對腸道微生態研究的深入,腸微生態移植可能會帶來心理、情緒、認知、神經的改變和無法預料的社會風險。比如,研究證實肥胖與腸道微生物種類、數量等密切相關[18],有報道女患者在移植了超重者的糞便之后體重增加[19]。還有研究證實腸腦軸對應激反應、焦慮、抑郁、認知功能等情緒和行為的調控作用,以及發現移植菌群可能會導致宿主神經遞質(如血清素)的紊亂[20]。
這些風險對FMT實踐提出以下問題:首先,在FMT供體選擇和篩查方面,除了對病原菌的篩查,我們是否還應該篩查供體的精神疾患史及其家族史?基因檢測(癌癥的易感性)?犯罪記錄證明?甚至是IQ測試?這種擔憂并非杞人憂天。其次,FMT通過改變腸道菌群進而改變并“塑造行為方式”,當我們逐步發現那些與情緒和意識密切相關的菌群,移植有可能會帶來情緒和人格改變的風險[3]。
另一個例子,研究發現剖宮產和順產嬰兒皮膚、腸道及其他地方的微生物茵群有差異,而剖宮出生的嬰兒患肥胖癥、哮喘或其他疾病的風險比順產嬰兒要高。這可能是由于缺失了母親陰道的微生物導致的高患病風險。嬰兒“微生物浴”(或稱“陰道紗布技術”)這一基于微生物的人為干預措施應運而生,用來修復剖腹產新生兒的菌群。該研究發表在著名期刊NatureMedicine上[21],2012年,紐約大學微生物學家Maria Dominguez-Bello開始為這項研究招募孕婦志愿者,該研究團隊總共招募了7名順產女性及11名剖腹產女性,其中4名剖腹女性進行了微生物移植。在手術前,研究人員將無菌紗布置于母親的陰道來浸潤微生物,在嬰兒出生的2分鐘內,用這塊帶有母親陰道微生物的紗布來擦拭新生兒的身體和口鼻。研究人員發現,與未接受紗布擦拭的剖腹產嬰兒相比,接受紗布(含母親陰道微生物)擦拭的4名剖腹產嬰兒菌群與順產嬰兒更相似。研究者稱他們正在進行一項隨訪研究——觀察75名兒童一年后受到的影響,并且還將進行3~5年的隨訪以探索微生物移植是否會給身體帶來差異,包括哮喘和過敏。
如何評估利益可能有但不明確、同時近期風險較小、遠期風險未知的醫學干預?基于我們目前對微生物的知識,很難判定微生物修復對這些嬰兒后續健康的積極或消極影響。順產母親與剖腹產母親之間的系統差異可能會增加結果的復雜性。其次,這種移植方式是否會將母親的其他傳染病傳給新生兒,這種可能性極難排除。最后,這是否會造成眾多剖宮產的產婦前來要求此類“微生物浴”,將這種方法變成了追逐的時尚和潮流,而忽略了其不確定的風險。
侵犯個人隱私或違反保密原則會對個人或某一群體造成心理傷害,可能會使個體在社會關系中難堪,對工作、社會地位產生不利影響。微生物指紋與人的特異性關聯的研究為人的身份識別開啟了新的維度,盡管目前在穩定性、可靠性方面仍有爭議。Gligorov等[22]闡述生理隱私、區域隱私、信息隱私是隱私概念的重要方面,指出人體微生態的研究揭示微生物與個體的特異性關系,與信息隱私密切相關。
有研究報告發現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微生物指紋(microbiome fingerprint),而且大部分人的微生物指紋,特別是腸道微生物在為期1年的調查期間保持穩定[6]。在一定程度上,微生物信息不僅會泄露人的身份,還會揭示其生活方式、性取向、旅行地等更多的信息。比如,在某個體的腸道、糞便、或鞋底發現了某菌群(只在某特定區域存在),即表明此人曾經去過這個地區。而安全部門可能對這一信息非常重視。另一項法醫調查領域新的研究表明[23],用陰毛上附著的細菌來指證強奸犯可能是一個更好的辦法,可以彌補犯罪現場中找到的毛發一般都缺乏毛根,因而不能從中采集足夠DNA信息的缺憾。 如果將微生物DNA信息和人的DNA信息結合起來,可以預料將會揭示一個更高數量級層次的關于某人醫療信息和生活信息。
這引發令人擔憂的隱私和數據獲取資質問題,比如微生物指紋信息可否作為法醫鑒定遺傳學的證據,微生物樣本庫可否允許安全部門訪問。隨著糞便銀行和糞菌庫在許多國家逐步建立,供體的糞便樣本和信息數據將會越來越大,在采集、管理、儲備、共享、匿名化、訪問資質方面,隱私問題亟須重視。
對人類微生物研究的數據解讀和宣傳與基因檢測領域一樣,不同的實驗室和研究機構對數據的解讀可能會得出不一致,甚至不準確、誤導或偏差的信息。當下,我國已有多起和基因歧視有關的法律訴訟,攜帶缺陷基因的人在就業、保險、就醫方面屢遭不公平對待。微生態研究若是涉及精神疾病、民族或種族、宗教信仰、社會經濟背景等方面,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應該格外謹慎,確保隱私安全,遵守保密原則,避免對患者或一類人群帶來新形式的“微生物歧視”、貼標簽[24]。
商業化主要涉及專利化和知識產權、對相關微生物樣本和數據的獲取準入、以及微生物制劑對病人的直接推廣(Direct-to-consumer)及非治療用途的濫用等問題。比如,益生元、益生菌相關微生物制劑的效果被一些生物公司夸大宣傳且有濫用的趨勢,而目前并沒有相關規范來監管這一市場。此外,對消費者(包括患者)的直接宣傳繞過了醫務人員的干預,帶來安全性和風險的問題。而且,非治療性目的的微生物干預及其商業化宣傳模糊了治療、增強、美容的界限,使得監管更為困難。
盡管當前大部分的微生態研究主要關注個人,研究的成果對公共衛生也有重要的意義[25]。鑒于微生物可以橫向和縱向的傳播,嘗試通過改變人的微生物來預防和治療疾病或者促進健康的嘗試,對其家庭成員、密切接觸者及其下一代會有什么影響?研究發現家庭成員和親密接觸者之間的菌群組成有很大的相似性,這說明微生物可以在個體之間傳播[26]。Chuong等學者認為這引發讓人擔憂的倫理問題[27]:從個人層面來說,“我”的微生物狀態可能由于別人的健康決定(如引入或消滅某些菌群)而發生改變(這可能對我的健康帶來影響),而且這一切可能在我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發生,侵犯了我的自主性和知情權。從社會層面來說,隨著微生態研究的進展,大規模的改變人群微生物的公共衛生干預措施很有可能被提倡和推行,如在飲用水、牛奶、牙膏中加入益生菌、益生元產品,或者在某些社群中推行特定公共衛生計劃,如根除幽門螺桿菌,這樣的項目往往出發點是促進群體的健康,繞過了個體對健康的自我決定權,有可能會產生未知和無法預料的風險,甚至對某些群體帶來傷害(如幽門螺桿菌雖然和胃癌有關系,但是根除后可能增加哮喘和反流性食管炎的風險)。最后,我們必須認識到微生物的兩面性,引入這些微生物對一部分人來說有益處,對另一部分來說可能會帶來傷害[25],且由于人既可以是患病者,又有可能是傳播媒介,對益生菌、益生元、噬菌體等的公共衛生研究,必須要評估潛在的更復雜的人群風險。
以上這些倫理問題具有重要的法律、社會、管理和政策含義,提出這些問題的目的不是為了挑戰人體微生態研究的進展,也并非限制和阻礙新型的醫學診療技術手段的應用,而是為了激發研究和應用、個體健康和公共衛生、以及科學和社會的深層次對話溝通。這項事業迫切需要科學家、臨床實踐者、倫理學界、法學界、決策者等多領域的關注,以保證社會大眾(包括受試者和患者)的權利和利益得到保障及人體微生態研究能夠“可持續”發展。對以上倫理問題的討論需置于更廣闊的社會-倫理-法律視野內,這樣做有兩點意義:一是上述問題具有跨學科性質且彼此交融相關,需要綜合考慮,不能各自割裂、單獨解決。二是識別這些問題有助于揭示倫理問題與其他問題的區別與聯系,有助于在大的環境內考察倫理問題的性質、表現、根源和對策。當前,國內外對于人體微生態這一新興的跨學科課題引發的倫理、法律、社會問題的研究都較少。
綜上,構建微生態研究倫理,需要注意到以下方面:
首先,認識人體微生態研究和樣本庫建設的特殊性。其科學上的特殊性決定了所涉及的倫理問題也具有特殊性,在一些方面有別于傳統人體組織樣本庫研究,比如,對人體微生物的歸屬關系尚存爭論,以及因微生物樣本隨時間及人體生命的各個階段呈現不穩定(可變性)的特殊性,這直接影響相應數據與個人關聯的可靠性。
其次,進行系統深入的倫理學研究。從倫理學角度對生物樣本庫的研究較少(更多的研究來自技術規劃、科研管理、使用監管角度),尤其是國內研究很大程度聚焦在知情同意,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倫理問題。全面綜合的倫理學討論至關重要,應是制定生物樣本庫相關管理和政策的重要參考。
最后,對人體微生態研究的臨床應用亟須倫理關注。目前該研究尚在初始階段,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未知性、開放性和發展性。而同時微生態制劑療法大受吹捧,益生元、益生菌食品和保健品在藥店柜臺和超市貨架隨處可見,對其的宣傳、包裝、夸大療效有可能帶來負面效應,同時病人/消費者的知情權、風險和受益等問題都需要倫理學的研究。
生命倫理學研究不僅要順應醫學的新發展,更需要具備前瞻和預測性的視角。人體微生態研究及微生物樣本庫屬于新興交叉領域,如同人類基因組研究一樣,會極大拓展研究倫理和臨床倫理的討論廣度和深度。本文通過對人體微生態研究中面臨的諸多倫理難題進行討論,分析各種利益沖突及其背后的價值沖突,建構人體微生態研究及樣本庫建設的倫理學原則和框架,可為制定相關管理規范和政策提供重要的理論依據。對微生態領域的研究還將豐富和發展生物醫學研究倫理學的內涵,使其在實踐中得到深化與拓展,以能夠應對生命科學領域新問題帶來的挑戰。此外,人體微生態研究倫理對公眾健康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建構倫理規范可幫助提高微生態研究人員的倫理意識,同時促進民眾對生物科學研究的知情權與參與能力,保護公眾和個體的利益不被侵犯。獲得公眾的信任、增強社會凝聚力、促進參與和捐獻,是人體微生態研究的發展之本。新一輪的醫學變革大幕已開,面對前景廣闊、機遇無限的人體微生態研究,需要熱情、創新、謹慎、理智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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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Micro-EcologicalResearchEthics:ANewFieldofBioethics
MAYonghui1,YANGYunsheng2
(1CentreforBioethics,MedicalCollege,XiamenUniversity,Xiamen361102,China,E-mail:yhma@xmu.edu.cn;2DepartmentofGastroenterology,ChinesePeople’sLiberationArmyGeneralHospital,Beijing100853,China)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human micro-ecology (human microbiome) in recent years has opened up new medical prospects for revealing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microorganism and human health and disease. As the second genome of human, the spe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icroorganism and the host and its important function have brought new ethical and social problems, which requires to rethink and reform the existing ethical norms. This paper focused on the seven perspectives of “identity”, ownership, informed consent, risk benefit assessment, privacy, commercialization and public health, and demonstrated the importance to construct the ethics of micro-ecological research, which would enrich and expand the connotation of bioethics in theory and better guarantee the benign development of micro-ecology research in practice.
Human Micro-Ecology; Gut Mircrobiota; Ethics; Risk; Informed Consent
R-052
A
1001-8565(2017)07-0814-08
10.12026/j.issn.1001-8565.2017.07.06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人體微生態研究的倫理挑戰和對策研究”(16CZX06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2017-04-23〕
2017-06-19〕
〔編 輯 吉鵬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