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鍇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美國“敲門并聲明”刑事搜查規則之流變
□郭鍇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敲門并聲明”規則,作為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考量因素之一,其在美國創立之初就已確立。又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發展,被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一系列判例對其內涵、目的、適用范圍、適用例外及法律后果等予以明確。“敲門并聲明”規則在私權保障以及沖突法益的平衡等方面,對我國刑事搜查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
刑事搜查;“敲門并聲明”規則;美國聯邦憲法修正案;判例
“敲門并聲明”規則在美國建國之初便被納入法律制度,并且近幾十年來被公認為是美國聯邦憲法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考量因素之一。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一系列的判例明確了該規則的具體內涵和功能,限定了它的適用范圍,并為其創設了諸多例外情形,同時對警察違反這一規則時的救濟措施做出了明確的主張。我國現行刑事偵查制度、刑事訴訟制度中對于刑事搜查的具體執行方式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造成偵查人員在執行搜查措施時隨意性較大,搜查行為相對人的基本權利難以得到有效保障。筆者希望通過對美國“敲門并聲明”搜查規則的研究,能為我國刑事搜查制度的改革提供一個有益的參考,并為偵查人員的實務工作提供指導。
“敲門并聲明”(Knock and Announce),是指警察在對搜查令所指定的公民住宅破門而入前,應當敲門并向被搜查人聲明自己的身份、權限和目的。
(一)淵源。
1.起源于英國。“敲門并聲明”是英美法系一項較為古老的規則,最早由英國普通法規則發展而來,其調整的是“個人對其住宅內的隱私權保障”與“治安官以逮捕或執行國王命令為目的對個人住宅進行破門而入”的矛盾關系。普通法法院要求治安官在進行上述破門前需先表明來意,要求住宅居住者開門。“敲門并聲明”規則是對私有住宅的保護,其本質是保護私權利,制約王權,是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后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思想的延續。英國前首相William Pitt曾在一次議會演講中說:“屋頂在搖晃,風可進,雨可進,國王和軍隊不能進。”①這句話生動地表明了該規則的目的。
2.發展于美國。由于特殊的歷史關系,美國與英國在法律淵源上亦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敲門并聲明”規則雖然起源于英國,但亦被美國所采用。在《美國法典》(United States Code,縮寫為U.S. C.)第三千一百零九條規定,聯邦執法官員在進行搜查時需先敲門,然后聲明其來意。該條還規定,如果執法官員在宣布其執法依據和此行目的之后,其進入住宅的請求遭到拒絕,或執法官員為解救自己,或協助執行司法令狀的其他人而確有必要時,那么為了執行司法令狀,執法官員可以砸開房屋的大門,或屋門、窗戶、房屋的其他任何部分,或房屋里的任何物品。②
(二)目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亦在其判決中強調“敲門并聲明”規則構成美國聯邦憲法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一部分,并且在“Wilson v.Ar?kansas”判例③中予以明確。該判決指出了美國“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三個目的。
1.保障搜查者(警察)與被搜查者的人身安全。基于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觀念,對于非法入侵住宅的行為,其主人享有動用武力進行自衛的權利。如果警察不經“敲門并聲明”而直接破門而入,那么住宅居住者就有可能誤認為警察是非法侵犯者并采取反抗措施,特別是進入持有武器的被搜查者的住宅,很可能導致不必要的誤傷與沖突。故“敲門并聲明”規則有利于消除住宅居住者的擔心和誤解,使公民有機會回應警察的到來并自愿服從警察的職權,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或減少發生暴力沖突的可能性,從而保障警民雙方的人身安全。
2.保障公民的私有財產權。被搜查者聽到了敲門和聲明的聲音之后可以選擇主動開門,從而防止因警察使用暴力手段強行進入住宅而發生不必要的、本可避免的財產損失,如警方強行進入過程中可能損壞門窗。
3.保障公民的隱私權和人格尊嚴。突然地破門而入不僅會使住宅居住者受到驚嚇,還會侵害其隱私和人格尊嚴。實行“敲門并聲明”規則可以使住宅居住者在應門前有機會下床或穿好衣服,為警察入室做好準備。這樣就為住宅隱私提供了一種特殊的保護,同時避免出現屋內的公民人格尊嚴受損等尷尬局面。
(一)范圍。
1.“敲門并聲明”規則并非必經程序。“Illinois v.Rodriguez”案④中,警察進入住宅并未使用暴力,而是通過被搜查者的前共同居住人從室外用鑰匙正常開門進入。在該案中,警察進入住宅前并沒有敲門并告知身份和來意,且最后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定搜查合法有效。故可得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敲門并聲明”規則應適用在暴力性的物理侵入之前,而并非所有案件中都普遍適用的程序性要求,即“敲門并聲明”規則僅僅適用于執法者強行進入公民住宅的案件,如破門而入或破窗而入。
2.“敲門并聲明”規則的適用嚴格受限。美國通過成文法明確規定警察須遵守“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三類案件:為了執行搜查令狀而入室;為了執行逮捕令狀而入室;為了實施無證逮捕而入室。⑤此三種情形中執法者都有權不顧住宅居住者的意愿而強行進入住宅。
綜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關于“敲門并聲明”規則的判例以及相關制定法都證明了該規則并非必經程序,且其適用范圍被嚴格限制,即僅適用于警察有權強行進入公民住宅的案件。
(二)具體過程。“敲門并聲明”規則的具體實施過程,主要分為兩部分。
1.敲門并聲明。在警察根據搜查令狀進入指定的公民住宅實施刑事搜查前,必須先敲門并向房屋內的人宣告警察的到來及目的,要求屋內的人準許警察進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Wilson v. Arkansas”案確立了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合理性要求”包含普通法上的“敲門并聲明”規則。故該規則作為一項普遍性的規則,要求警察在進入搜查令狀指定的公民住宅進行刑事搜查之前,必須先敲門并聲明自己的身份、目的和權限等,其在進入住宅前是否敲門并聲明,是判斷該搜查行為是否符合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對聲明的具體措辭并沒有明確具體要求,只需達到讓被搜查者充分注意到意欲進入其住宅的人是聲稱持有司法令狀而合法執行任務的警察,而非非法入侵者的目的。
2.合理時長的等候。警察敲門并聲明后不能立即破門而入,必須在外面等上一段合理的時間。在美國多個判例已確認該規則:警察執行搜查時遭到拒絕或被拒絕進入,需在敲門并聲明后等待一段合理的時間方可破門而入。但對于這個合理時長的等候的判斷,并沒有明確具體的規定,大多需要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做出判斷,頗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感。
(1)相關判例。下面通過三個案例進行說明。一是“United States v.Vesey”案⑥。該案中,警察在執行搜查毒品及相關物品的司法令狀時,敲了三次門并且重復聲明“警察,搜查,開門”之后,警察又等待了10秒鐘才強行進入被搜查的公寓。對于該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決認為,警察的做法符合第四修正案的“敲門并聲明”規則。二是“United States v.Jenkins”案⑦。該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警方在兩次聲明并等待了14秒鐘后的強行進入是合理的。警察在上午十點執行搜查,此時大多數人都已起床并從事日常活動,因此要求警方等待的時間可以縮短。三是“United States v.Moore”案⑧。該案中,警察聲明之后僅僅等待了3秒鐘,沒有聽到回應便強行進入了室內。法院最后認定警察違反了憲法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敲門并聲明”規則。警察在告知身份與權限后等候的時長不合理,由此不能推斷出警察已經被拒絕準許進入,故強行入室不合規。
(2)“合理時長的等候”的界定。綜上可知,對于“敲門并聲明”規則中,敲門并聲明后警察需等待時間的界定,需要把握以下幾點。一是合理的等候時長沒有具體數字,需根據個案的不同情況進行判斷。警察適當等候之后無人應門,方可視為屋內的人已拒絕警方進入。二是合理的等候時長很短,以秒為單位,一般10秒左右。三是合理的等候時長會被各種變量因素影響,如:發生在夜晚的等待時間應較長于白天的等待時間;若屋內的人存在身體不適、行動障礙或視聽障礙時等待時間應較長于一般情況;被搜查房屋面積過大時等待時間應較長于一般情況;敲門并宣告的地點與被搜查房屋中間存在院子、走廊、大廳等隔離區域時等待時間應較長于一般情況。此外,若警察有合理懷疑,認為可能存在有毀滅證據的危險時,如毒品通過馬桶沖走而銷毀,等待時間可短于一般情況,甚至警察沒有敲門并聲明也是被允許的。
(3)敲門并聲明后被拒絕的判斷。遭到拒絕是警察強行進入的必要條件。警察執行搜查過程中敲門并聲明后,當有證據表明警察進入的請求遭到屋內人拒絕時,警察方可破門而入。“遭到拒絕”可以具體表現為:屋主明確的意思表示;或根據屋主遲遲不開門所做的事實推測;或警察聽到了從住宅內部傳來的某種移動的聲音;或通過搜查前觀察得知房屋內有人卻無人回應警察的敲門及聲明;或警察觀察到住宅居住者正朝著遠離屋門的方向移動,等等。
(一)若不破門而入,則無需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此處的“破門而入”(Break into Houses)做狹義解釋,僅僅指在未經過住宅內的人同意或在其拒絕警察進入后,警察使用暴力強行打開房門進入。在美國,警察只有需要采取破門而入的手段時才要求在進入住宅前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United States v.Remigio”案⑨的判例表明,如果房屋的大門是敞開的,就不適用“敲門并聲明”規則。“United States v.Contreras-Ceballos”案⑩和“United States v. Alejandro”案(11)的判例表明,警察可以使用非暴力手段讓屋內的人開門,即使采用了某種欺騙手段,亦不算破門而入,此時即便不作敲門并聲明,也不構成違法搜查。
(二)緊急情況下無需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
1.“敲門并聲明”規則面對“緊急情況”需讓步。“敲門并聲明”規則旨在保障公民的合法權利,特別是隱私權及財產權不受侵害,但在“緊急情況”(emergency circumstance)下需要退讓,如住宅居住者可能持有槍支或其有暴力前科,以致敲門并聲明后可能提升警察在偵查活動中面臨的潛在危險,其后果則可能是犯罪分子及時銷毀證據而逃避制裁或者警察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敲門并聲明”規則在“緊急情況”下的例外情形在“Wilson v.Arkan?sas”案中得到確定并形成判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敲門并聲明”規則不是在任何情況下的絕對的剛性規則,而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本身對搜查的合理性認定也并非絕對毫無例外。
2.其他案例對“敲門并聲明”規則例外情形的明確與細化。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隨后的“Rich?ards v.Wisconsin”案(12)中再次將“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例外情形進行了明確與細化。通過對執法利益和個人利益的權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明確了入室搜查時可以免除敲門并聲明義務的“緊急情況”的三種情形:一是警方能夠合理地懷疑在特定情況下敲門并聲明其身份權限將是危險的、無益的;二是犯人逃跑并躲避在自家住宅中;三是可能導致證據被毀滅以至于妨害了對犯罪的有效偵查。警察只需對上述三種情形具有合理懷疑(此處的合理懷疑并非刑事訴訟中的高度蓋然性的“合理懷疑”,以下相同)即可不受該規則限制。(13)
此外,還有其他一系列判例來鞏固與明確“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例外情況。在“United States v. Cooper”案(14)中,被告人在家中販賣毒品,且其家中藏有武器,住宅周圍設有柵欄,被告人還有暴力犯罪的前科。該案中警察未經敲門和聲明而直接進入住宅進行搜查被判定為正當合法。在“United States v.Weeks”案(15)中,警方得到消息,該屋居住者應門時會持槍,其中一名居住者還曾有過槍支類犯罪的前科,且前門被加固,故警察未經敲門并聲明而直接進入搜查被判定為正當合法。在“United States v.Peterson”案(16)中,警察持有搜查麻醉藥及爆炸物的司法令狀,在警察正準備聲明時,屋內一個人打開了門,看見警察后堵在門口且試圖阻止警察進入,警察當即打破了門窗而強行進入該房屋。該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警察沒有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因為Peterson拒絕警察進入足以使警察合理懷疑麻醉藥及爆炸物有滅失的可能性,符合“緊急情況”。在“United States v.Ramirez”案(17)中,警察得知一名有暴力犯罪前科的在逃囚犯躲在Ramirez家中,對此警察得到了不經聲明就可以進入Ramirez家中搜查的司法令狀。警察通過擴音器的方式聲明搜查令,同時為了阻止屋內的人跑到車庫里拿取武器,警察打破了一扇車庫的窗戶。Ramirez后來承認他有槍支,還被判過重罪,但他申辯其不是警方要找的人,他當時取槍是以為自己家正遭受搶劫。在被指控持有槍支罪后,他主張當時的情況并不足以構成“敲門并聲明”規則的“緊急情況”,警方在執行搜查令的過程中破壞其財物缺乏正當理由,并據此要求排除指控的證據。本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沒有支持Ramirez的主張,并認定美國聯邦憲法第四修正案對警察未經敲門并聲明的搜查導致被搜查人財務受損的證明標準并沒有更高的要求。
3.對“緊急情況”適用的嚴格限制。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Richards v.Wisconsin”案的判決中否定了下級法院(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的判例。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在該案的判例中認為,只要經授權的警察搜查行為是為了發現與毒品有關的重罪證據,該搜查行為就應當自動適用“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例外情形。其論證是,在有關毒品的重罪案件中,存在證據被故意毀損滅失的風險極高,毒販們持有武器并對搜查人員的人身造成極大威脅。故允許未經敲門并聲明而直接進入住宅的“緊急情況”在事實上是必然存在的。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拒絕同意下級法院將上述情形自然作為“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例外。大法官John Paul Stevens認為,基于某一類犯罪產生的文化背景而將其規定為“敲門并聲明”規則的例外至少存在兩個嚴重問題。一是該類例外過于籠統粗疏。盡管對毒品犯罪的偵查確實經常給警察的安全帶來特殊的威脅,但并非所有的毒品犯罪偵查活動都會面臨足夠高程度的威脅。例如,警察進行搜查時,存在住宅內的人與毒品犯罪毫無關系且不可能威脅到警察的安全,亦不會破壞證據的情況;存在警察通過線人知曉其搜查的毒品是否屬于能夠被迅速銷毀的類型,或毒品所藏匿的位置使其不可能被迅速銷毀的情況。在上述情況中,保全證據和保障警察人身安全方面的利益,不能必然優于“敲門并聲明”規則所保障的個人隱私和人格尊嚴、個人財產利益。該下級法院在本案中所主張的一系列規則使得法院無法對此類案件進行司法審查。二是下級法院在該案中的判例存在將某一類犯罪行為(如毒品犯罪)作為“敲門并聲明”規則例外情形的理由輕易擴展類推并應用于其他類型的犯罪(如武裝搶劫罪)的風險。相對于毒品犯罪,武裝搶劫犯罪從概念上看更有可能持有武器,且同樣易毀滅證據。若將對毒品類犯罪的偵查活動中理論上存在的危及執法者安全或毀滅證據的重大風險視作一種固有的、必然的例外情形,會必然導致憲法第四修正案合理性條款下的“敲門并聲明”規則變得無足輕重。盡管對重大毒品犯罪的偵查過程中經常會出現“緊急情況”,足以證明直接入室搜查是正當的,但這一事實并不能使警察在所有此類案件中不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而決定免受法院對其合理性的審查。判斷何種情況屬于特殊情況,正是法院應勇于承擔的一種職責。
(三)有司法令狀授權無需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另一種例外情況是,治安法官簽發“不需要敲門并聲明”的司法令狀(No-knock Warrants)。美國許多州都授權治安法官可以在警察能夠預先證明如下的合理懷疑后,向其簽發免除敲門并聲明義務的令狀是合憲的。在“United States v.Banks”案(18)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令狀申請人有合理理由證明下列三種情形之一即可。一是要求遵守“敲門并聲明”規則是有害無益的;二是懷疑該住宅原本已經具有一項或多項緊急情況;三是敲門并聲明行為可能導致“緊急情況”的發生。筆者認為,將是否適用該規則由治安法官事前做出判斷是合理的。如此,可以減輕在一線承擔對抗性活動的警方的壓力;有助于提高刑事搜查效率;不僅可以使警察獲得最佳戰機,更可以避免因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而造成的不利后果,如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因破門而入導致的精神賠償及民事賠償等。
對于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法律后果,從案例中可以看出其經歷了從嚴厲到寬松的兩個階段。
(一)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將引發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Miller v.United States”案的判例(19),確定了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時的救濟措施。在該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因為警方沒有向上訴人告知他們的身份、職權和來訪意圖就破門而入,所以警方在上訴人住宅內對其實施的逮捕行為違法,且其扣押的證據應被排除。
在“Sabbath v.United States”案(20)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再次基于警察沒能完全遵循“敲門并聲明”規則而責令排除證據。該案判決中多數意見聚焦的問題是,若聯邦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是否會導致對上訴人的逮捕無效。美國最高聯邦法院最后認定,該案中警方入室的方式導致隨后的逮捕活動無效,同時,入室后警方通過搜查發現的證據也不得在對上訴人進行的刑事審判中被采納。
在上述兩個判例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已經明確將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作為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救濟措施。
(二)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不再涉及刑事程序。在38年后的“Hudson v.Michigan”案(21)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卻判決,對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案件不得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在該案中,大法官Antonin Gregory Scalia(以下稱Scalia)綜合了多數大法官的意見,認為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排除規則不是應對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適當救濟措施,并提出下列五個理由。
1.警察的違法行為與其發現證據之間具有必然的因果關系是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前提條件。在“Hudson v.Michigan”案中,警察持有合法有效的搜查令狀,雖然沒能遵守“敲門并聲明”規則,但此種非法的進入方式并不是發現并取得證據的必要前提。無論警察是否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都將執行搜查令狀并最終發現、扣押本案所爭議的證據。Scalia的觀點本質上是將“未經告知而進入”與“隨后依據令狀實施的搜查活動”進行分割,承認了前者違反了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但認為后者屬于與前者相分離的獨立部分,是合法有效的。
2.若警察的違法行為與取得證據之間的因果關系過于薄弱,就不足以將其作為正當理由適用非法證據排除。Scalia認為,在“Hudson v.Michigan”案中,雖然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與發現證據之間有直接的因果聯系,但該聯系過于微弱,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亦不會促進“敲門并聲明”規則所保護利益的實現,故不應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
3.需考慮比例原則。“Hudson v.Michigan”案中的多數大法官認為,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案件若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將會帶來巨大的社會成本,這種社會成本已經超過了在阻卻警察違法方面取得的收益。一是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往往會付出放縱犯罪的代價,其很可能放縱了具有潛在危險的嫌疑人。二是會使得類似案件數量激增。因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而排除證據很可能導致耗費大量時長的訴訟案件激增,使法院系統陷入不斷涌現的被告人主張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訴訟洪流之中。因為對于被告人而言,主張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是相對容易的,可能輕而易舉地就開脫了罪責;而法庭要查明警察是否真的違反了“敲門并聲明”規則卻相對困難。Sca?lia還認為,根據具體案情對警察入室前等候時長是否合理的判斷十分困難,所以這類案件量的激增將大大增加司法負擔。三是鑒于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從未明確規定警察在敲門并聲明其身份和來意后具體等候多久方可強制進入住宅,而出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強大震懾,警方很可能會傾向于等待比法律要求更長的時間以求穩妥。但是,如此很可能貽誤戰機,給執法者和證據都帶來危險。故Scalia認為,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會產生過度震懾,以致束縛了警察正常的執法。
4.有更合適的途徑來取代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作為對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救濟。首先,Scal?ia和多數大法官認為,民事侵權損害賠償訴訟是一項更為有效的阻卻違法的措施,對于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警察,受害公民可以依據《美國法典》第四十二卷第一千九百八十三條(22)提起侵權損害賠償的民事訴訟,且越來越多的律師愿意代理此類的民事訴訟。依據《美國法典》第四十二卷第一千九百八十八條(b)(23),如果原告勝訴,那么律師代理費用由被告承擔。Scalia還舉例說明,已經有下級法院認定在此類民事賠償訴訟中,警察主張職務豁免權是無效的。其次,多數大法官認為,警方的內部紀律處罰也能阻卻警察違法,同時還需不斷提高警察隊伍職業化水平,尤其是內部紀律。
5.此類案件中,警察通常缺乏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動機,故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來阻卻違法的價值并不大。Scalia認為,阻卻某一類違法行為其價值大小取決于人們違法動機的強弱。一是由于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一般不會幫助警察發現在遵守這一規則時無法發現的證據,故警察幾乎沒有違反這一規則的動機。二是嚴厲的制裁措施能夠有效阻卻違法的前提條件是行為人能夠明確知曉其違反了某項規則,但在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案件中,很多時候警察可能由于一時疏忽而違反該規則,所以適用排除規則這樣嚴厲的懲處措施不可能起到阻卻違法的作用,反而會產生過度震懾的副作用。
自“Hudson v.Michigan”案后,除非美國各州自己以此為根據設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否則嫌疑人以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為由起訴警察就不再具有刑事程序上的意義了。對違反該規則的救濟途徑,僅僅局限于民事損害賠償、對違法警察的刑事追究和警察內部紀律措施等。
“敲門并聲明”規則實際上是對偵查人員進入住宅方式的規范,保證警方強制進入私宅的合理性、適當性和文明性,防止強制過度或權力濫用。但筆者認為,鑒于我國與美國在整個刑事司法體系以及社會環境方面的巨大差異,加之“敲門并聲明”規則本身存在較高的技術難度,貿然引進該規則未必能起到預想的積極作用。一個良性的規則,除了“體”(立法規范),還有“魂”(立法目的)。對于“敲門并聲明”規則的借鑒,與其冒著異化的風險直接引進“體”,倒不如先學習“魂”,等到條件成熟時再將其運用于我國刑事搜查的執法中去,并進行刑事搜查的相關改革。
“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根本目的就是,避免警民之間不必要的沖突,避免不必要的財產損失,避免給公民隱私和人格尊嚴造成損害。美國對警察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的懲罰措施的變遷與反復過程亦表明了刑事訴訟的一個基本規律——尋求沖突法益之間的平衡。若能夠在我們現行的刑事搜查執法中盡可能地兼顧上述目的,無疑對于緩解當前緊張的警民關系有著積極意義。此外,“敲門并聲明”規則亦與《關于深化公安執法規范化建設的意見》(下簡稱《意見》)的重要精神不謀而合。《意見》將“嚴格規范公正文明執法”作為深化公安執法規范化建設的總要求,更明確了深化公安執法規范化建設要堅持執法為民,遵循以人民為中心的執法理念,并要求在完善執法制度機制方面細化執法標準和指引,為公安民警提供完備、可操作的執法指引。(24)筆者以為,《意見》的上述要求為我國在未來刑事搜查的規范中借鑒“敲門并聲明”規則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和理論基礎,為該規則未來的制度化提供了無限可能。
注釋:
①“The poorest may in his cottage bid defiance to all the force of the crown.It may be frail—its roof may shake—the wind may blow through it—the storm may enter;the rain may enter—buttheKingofEnglandcannotenter—allhisforce dares not cross the threshold of the ruined tenement.”William Pitt,1st Earl of Chatham,Speech on the Excise Bill,House of Commons(March 1763).
②18 U.S.C.§3109.
③Wilson v.Arkansas,514 U.S.927,115 S.Ct.1914(1995)。在該案中,線人向警方舉報Wilson進行毒品交易,警察申請并取得了逮捕嫌疑人和搜查其住所的司法令狀。在進行搜查時,警察發現Wilson的住宅的正門是敞開的,警方直接打開了沒有上鎖的紗窗門并進入住宅。與此同時,警察表明了身份并聲稱持有司法令狀。進入住宅后,警察發現Wilson正在浴室用馬桶將大麻沖走銷毀,警察立即逮捕了Wilson并扣押了住宅內的大麻、興奮劑、安定劑、麻醉劑、一把槍及一些彈藥。警察指控Wilson非法進行大麻交易和興奮劑交易、非法持有吸毒工具和大麻。庭審前,Wilson基于警察在進入其住宅前沒有敲門并聲明等理由,提交了排除搜查中所扣押證據的動議。該動議被初審法院駁回,Wilson被判有罪。阿肯色州最高法院維持了有罪判決,并駁回了Wilson依據憲法第四修正案要求警察在進入住宅前要敲門并聲明而提出的動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為解決“‘敲門并聲明’規則是否構成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一部分”這一問題而簽發了調卷令,并判決“敲門并聲明”規則構成了第四修正案合理性要求的一部分。
④Illinois v.Rodriguez,497 U.S.177(1990).
⑤18 U.S.C.§3109(2000).
⑥United States v.Vesey,338 F.3d 913(8th Cir.2003).
⑦United States v.Jenkins,175 F.3d 1208(10th Cir.1999).
⑧United States v.Moore,91 F.3d 96(10th Cir.1996).
⑨United States v.Remigio,767 F.2d 730(10th Cir.1985).
⑩UnitedStatesv.Contreras-Ceballos,999F.2d432(9th Cir.1993)。在該案中,警察謊稱自己是聯邦快遞的工作人員敲門,Contreras-Ceballos信以為真并主動打開了房門,警察立即站在了入口處并卡住房門無法再次關閉,進而進入屋內進行了搜查。
(11) United States v.Alejandro,368 F.3d 130(2nd Cir.2004)。在該案中,警察謊稱自己是檢修天然氣的管道工,屋主打開房門后警察便徑直進入了該住宅。
(12)Richards v.Wisconsin,520 U.S.385(1997).
(13)在“Richards v.Wisconsin”案中,與“合理根據”要求相比,這個“合理懷疑”標準已在執法利益與個人隱私利益之間進行了適當的權衡。警方并不需要有合理根據去相信,一旦遵守“敲門并聲明”規則,證據將被銷毀,因為合理懷疑是警方主張“敲門并聲明”規則例外時的唯一要求。這一較低的標準使得警方可以相對容易地證明自己未經敲門告知的入室行為是正當的。刑事搜查制度中的“合理根據”要求這種根據擁有相當的蓋然性,即通過搜查行為的實施,可以發現證據或發現被扣押人是有罪之人,但“合理懷疑”僅僅要求有某種最低限度的客觀正當性即可。
(14)United States v.Cooper,168 F.3d 336(8th Cir.1999).
(15)United States v.Weeks,168 F.3d 336(8th Cir.1999).
(16)United States v.Peterson,353 F.3d 1045(9th Cir.2003).
(17)United States v.Ramirez,523 U.S.65(1998).
(18)United States v.Banks,540 U.S.31(2003)。在該案中,警察持有對Banks住宅進行毒品搜查的司法令狀,警察在進入住宅前用力地敲門并大喊“警察、搜查”。此后警察等候了15-20秒,隨后用大鐵錘砸開了房門,進入住宅進行了搜查。事后查明,當時Banks正在洗澡,并且其主張根本沒有聽到警察敲門的聲音。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決認為,警察已經等候了15-20秒后仍未得到回應,故有理由懷疑再不采取行動,毒品證據將會被滅失。因此,警察強行進入房間是有正當理由的,并未違反“敲門并聲明”規則。
(19)Miller v.United States,357 U.S.301(1958).
(20)Sabbath v.United States,391 U.S.585(1968).
(21)Hudson V.Michigan,126 S.Ct.2159(2006).
(22)42 U.S.C.§1983(2000).
(23)42 U.S.C.§1988(b)(2000).
(24)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化公安執法規范化建設的意見》,中國網.http://www.china.com.cn/guoqing/2016-11/24/content_39776072.htm,訪問日期:2016年11月28日。
(責任編輯:金石)
D918
A
1674-3040(2017)04-0036-06
2016-12-13
郭鍇,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