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的差異契合進路

雷龍乾

(陜西師范大學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的差異契合進路

雷龍乾

(陜西師范大學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隨著“記得住鄉愁”*2013年12月，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召開，習近平發表講話提出:“城鎮建設，要實事求是確定城市定位，科學規劃和務實行動，避免走彎路；要體現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依托現有山水脈絡等獨特風光，讓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成為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的新型共識，一百多年的“中國夢”實踐已經達到了一個超越舊哲學局限性、創新現代化新路的關頭。也就是說，人們意識到了以往現代化實踐中出現的種種危機，因而合乎邏輯地提出了一個建構系統現代化實踐哲學的問題：如何評估各種有關中國現代化的價值設定和方向規劃，在各種不同的實踐哲學和發展理念中進行嚴格科學的合理性辨證，不走尋常路、努力創新發展理念。比如，應該以什么樣的哲學為基礎，進而有成效地闡明一種更加先進、合理的新型現代化不但可能而且現實？顯然，這種思考直接牽涉到已有的現代化實踐哲學的價值評估、深度梳理和高端創新的問題，要解決現代化的價值基準和認識原點是什么的問題。

從中國的歷史情景和思想資源條件來看，中國現代化和發展理念的固有哲學本土思想資源首先包括以儒家為主導、儒釋道三教會流的前現代社會倫理道德實踐哲學，其次是傳入中國且已經扎下根基、極大深入的現代性文明意識，第三是不斷發展、自求革新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而如何實現差異契合和融會創新則是當前哲學思考的時代焦點問題之一。

一、中國傳統社會實踐哲學相對中國現代化發展的歷史方向而言的思想局限性

中國傳統的實踐哲學，在所謂“封建社會”*關于“封建”，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在中國的西周時期才存在，似乎封建社會的通常說法無根無據。其實，這樣死摳字眼的做法毫無必要。中國古代以農業為主導的經濟形態和文明形態在其處于前資本主義高級階段，相對于以工業經濟、市場經濟、民主政治、人本道德為基本內容的資本主義，的確可以說是封建的(就其固守鄉土經濟、區域、宗法、血緣、領地而言)。里，總體上表現為以儒家為主導、佛教和道教為補充的觀念系統。儒家實踐哲學正是以倫理、政治實踐為核心關照的實踐哲學，適應于以農業為主導的生產力類型和農村社會為基礎的文明形態。道家思想和道教、佛教則對傳統主流社會生產生活方式抱有相對而言的超越或超脫取向，但是這種取向因其對傳統社會文明的“否定”或超越能力非常有限而并不足以擔綱中國現代化發展實踐的實踐哲學構建使命，只能成為現代生存發展哲學的一種相對穩健的憂患警示和輔助因素。

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主要表現為一種倫理道德的思想體系，其最基本的理論架構建立在農業經濟和農村文明的經濟基礎之上，主要功能在于配合農業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關系，策應和強化農村經濟的分工形態和其他經濟關系。首先是尊重農業生產的天然基礎即自然秩序，以氣候、天氣、節氣、農時為主要合理性坐標，強調不違農時、順應和配合自然，人的地位和作用在于天地一體、天人合一。其次，其倫理道德觀念適應于農業生產需要，強調順應農業分工需要，如男女分工、老幼分工、官民分工、鄉村分工、宗法關系等分工的寫作體系。又次，價值信仰也以農業經濟和農村文明為基點，強調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神秘主義、安土重遷、生命輪回、歷史循環、實用主義等。

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同時也表現為一種政治秩序設計思想，同樣以配合農業主導型文明形態為基本功能。“傳統和現代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傳統的基礎是高度等級化的體制，是抽取底層的價值，服務少數；現代化建設很重要的特征是大眾動員、全面建設。”*參見項飚(牛津大學人類學院)《人類歷史很長活法很多，不要認為自己的活法最好》，《勞動日記》2016-11-23,04:19,http:∥sanwen8.cn/p/58cvO1v.html.政治秩序的等級制與倫理道德的等級制具有共同的根源，即因應、鞏固、強化乃至神圣化以農業為主導的社會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關系，排斥非主流生產關系如盜竊、擄掠、欺詐等非生產性關系，同時防止商業經濟和商業文明坐大形成對農業主導的經濟體系的蠶食和破壞作用。

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還有一個重要特征，即實現短缺經濟條件下的資源分配為正義向度。短缺經濟是人類自古以來長期面臨的基本生存境遇，應對短缺困境的方法在生產能力極其有限的情況下，著眼于社會整體和社會單元整體的倫理秩序、政治秩序、心靈秩序就是人們解決生存困難的基本智慧選擇。儒家所謂“君臣、父子、夫婦”的倫理等級和“士、農、工、商”的社會排序，都體現為彰顯集體利益的正義觀念。

毫無疑問，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為數千年中華傳統社會和古代文明提供了思想基礎，即使今日也仍然發揮著建設性作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這種傳統實踐哲學還將繼續與中國的現代化歷史一道參與新文明的建設和發展事業，歷久彌新。同時，也不能否認，這種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在中國現代化歷史上，也曾經起過某種消極、怠惰的作用，如果走不出所謂“中體西用”的窠臼，則仍將妨礙中國現代化新型實踐哲學的建構和創新進程。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這種儒學為主體、儒釋道互補共存的中國傳統實踐哲學與現代社會、現代文明和現代化實踐哲學之間存在著顯著的時代差距。

二、立足西歐原發型資本主義歷史經驗的現代化實踐哲學既具有引領世界現代化前期進程的積極意義，同時也存在相對更高現代化歷史創新實踐而言的歷史局限性

現代社會和現代文明的基礎正是傳統社會和傳統文明以及傳統實踐哲學(以下簡稱為“傳統”)的衰落。但是至少從西歐的歷史情況來看，傳統的衰落并不是從孤立、絕對的意義上來說的。事實上，西歐傳統社會在經濟上的敗落：一方面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比如教會腐敗、農奴逃亡等；另一方面，連年戰爭、黑死病、伊斯蘭世界興起、城市階級興起等自然災害、外部和偶然事件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這也就是說，從歷史事實來看，西歐社會從文藝復興到環球航行、地理大發現，再到資產階級崛起及革命，直到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全球擴張，都不是某個單方面的因素，而是綜合性、系統性、長期性事件。從綜合性、系統性和長時段來看，現代社會和現代文明的興起標示了人類從傳統的農業社會、農業文明向現代的工業社會、工業文明進而到后工業文明的整體性轉型。就這場轉型的整體性、根本性和長期性而言，應該說這是有史以來人類生存方式、發展方式、存在方式、體驗方式、文明形態等的重大歷史轉型，即實踐形態的重大歷史轉型。就其必然涉及、內涵和需要實踐哲學的轉變或轉型而言，也就是一場實踐哲學的轉型。

現代實踐哲學的總綱是“以人為本”，不過不是以倫理道德和城邦政治意義上的“人”，而是以現實的人為本。現代實踐哲學所謂“以人為本”，是對古代實踐哲學(孔、孟、老、莊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代表)實踐理念的全面革命。孔孟程朱所謂心性、柏拉圖所謂理念、亞里士多德所謂德性，都立足于抽象社會利益和主導社會方位的理論判斷，認為人之為人最根本的實踐目標是防止感性、個體的小幸福，相應集中注意力于德性或神性的學習和養成，由社會系統“整體”設計社會成員福利，強調個體人的局限性，倡導必須從不滿自我、修煉自我的道德實踐中獲得富集集體道德的非感性、超感性的合理性價值確證。

現代實踐哲學的“以人為本”則不同，人在這里是與古代實踐哲學人的概念的顛倒，人不是一個首先需要整飭、修理、修煉、修行、改造的對象，相反是為了自身生存發展而改變一切現實世界、生活、社會、秩序、文化的實踐主體。在“以人為本”的總根基上，現代實踐哲學要求為了人、依靠人去建構社會結構、制度、信仰、文化、精神體系。于是，依靠經驗、理性而不是依靠宗教信仰，獲取關于自然、人和事物的真實的知識，而不是抽象的經院哲學式的議論；強調知識的確切性、真實性、有效性和可判定性，而不是依靠宗教權威、神秘體驗、社會道德法律、貴族地位、血緣種姓等外在權威，就成為新的理論建構基礎。在社會關系建構中，現代實踐哲學立志以人與人的平等原則取代等級原則，民主取代專制，幸福取代道德，世俗取代宗教，博愛取代統治。在社會發展效果上，為了實現人的現實需要，把發展經濟放到基礎性目標地位；為了人的需要改變等級制社會，發展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實行工業革命、政治革命、宗教改革、城市化、法制化、民主化、世俗化、人性化。當然，在近代西方的現代化歷史上，這些“以人為本”的追求和實現方法，并不是像字面上、語言上那樣公正、真實、有效。由于人的存在和發展的既有條件限制，也由于資產階級階級本身的歷史局限性，這場反對封建主義的現代化歷史實踐和實踐哲學革新本身充滿了悖謬和自相矛盾之處。近代以來，歐美等現代資產階級建立起來的國家和社會無一例外地只是以資本主義的方式實現了現代化，這種現代化在推翻封建主義的同時，又實現了對無產階級大眾的剝削和壓迫，所謂現代實踐哲學主要只是資產階級的實踐哲學。

因此，中國傳統的實踐哲學從歷史發展形態上看首先只是一種前資本主義實踐哲學，它是中國長期前資本主義文明的實踐哲學基礎，曾經輔助創造了中國傳統社會文明的偉大輝煌，但是也同時固化了傳統實踐的歷史形態，當世界歷史進入現代化歷史特別是中國遭遇現代性強力沖擊的時候，充當了阻礙現代化歷史實踐及時啟動、深化、擴展和實踐的哲學因素。傳統道德哲學及其塑造的實踐意識，以傳統社會意識形態、世界觀、價值觀、歷史觀、義利觀等抵制現代化的科學世界觀、人本價值觀、人道義利觀、進步歷史觀等，招致中國社會和文明深陷農業文明老舊模式難以自拔，面對新的文明沉睡不醒。

三、作為“中國夢”哲學基礎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前現代和舊現代化兩種實踐哲學之間存在較大區別，必須也能夠在繼承優秀成果的同時實現歷史超越和積極創新

馬克思主義產生于資本主義初成時期，解決的主要問題是資本主義的后續發展問題，因此馬克思主義具有“后資本主義”的時代意義。但是在中國，問題在于現代化：中國由于駐足于“前資本主義”停滯不前而相對于世界現代化和資本主義現代性陷入衰落深淵，現在迫切的任務是通過社會主義實現新型現代化，即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近代以來最偉大的中國夢”。顯而易見，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與中國現代化的樸素實踐訴求之間存在著重大的歷史落差：兩者之間相隔一個資本主義的歷史時代即“現代性”，前者是資本主義的超越，后者則仍然常常被前資本主義拖累。

這種情況有一個消極影響，在現代化尚不充分這種特殊的歷史境遇里，中國人相對而言不容易充分理解、接受、實踐完整準確的馬克思主義精神。第一，容易從自己對短缺經濟的痛苦記憶中推斷馬克思主義的主題首先甚至根本全部就是解決經濟短缺問題，把共產主義理解成為消費不受限制的經濟現象。第二，總是陷入教條主義的哲學觀念窠臼之中，傾向于把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成為規律決定論、經濟決定論、片面唯物主義和形式辯證法。第三，難以擺脫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魔咒，比如糾纏于所謂“姓資姓社”問題、公私對立問題，無謂的爭論導致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和實踐一再延宕、扭曲、反復、內耗，難以解脫。

這種歷史的時代落差具有積極意義，而且積極意義是多方面的。首先，在實踐上，新的境遇開辟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新型現代化道路。在中國的現代化是遲發外因形態，資本主義現代化弊端叢生、丑態畢露，前現代的傳統實踐哲學長期教養形成的道德心性與“西化”、資本主義化的“異化感”讓中國人民形成既希望現代化又厭惡資本主義的矛盾心態。在這種情況下，“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的邏輯展現出鮮明突出的相對優勢，社會主義于是成為中國現代社會的合理選項，中國人民走上一條非資本主義的現代化道路。在這里，傳統實踐哲學和資產階級實踐哲學都遭遇重大失敗，恰恰證明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是中國現代化歷史實踐最高、最新、最先進的實踐哲學體系。

其次，新實踐助推新理論，以超越資本主義為宗旨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在中國蛻變成為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歷史實踐即“中國夢”歷史實踐的哲學基礎。由于傳統的實踐哲學已經無力擔當引導中國現代化歷史實踐的重大歷史責任，而西方資本主義藍本的現代化方案由于“西方”和資本主義兩種因素均被中國人民懷疑和抵制，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其徹底的科學精神、高遠的歷史視野、深沉的人民情懷、切實的實踐意識，把中國現代化發展實踐引向人民特別是廣大中國農村、工廠工人隊伍中間。中國共產黨在社會主義革命時期，有效地激發了廣大中國民眾特別是廣大農村農民和工廠工人的革命積極性，促使他們接受了經濟、政治和思想意識的現代化洗禮，這是中國共產黨獲得中國革命勝利的真正根源。

第三，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和現代化發展理念，為世界現代化開辟了新的道路和新的前景，事實上是整個世界現代化歷史理論的創新成果。正如馬克思所言，《資本論》描述的資本主義歷史主要只是西歐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歷史，不是普遍必然的，不完全排除東方國家“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可能。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未必能夠稱得上完全意義上的“跨越卡夫丁峽谷”，但是某種意義上減小“卡夫丁峽谷”的屈辱還是完全有可能的。

從這種歷史高度鳥瞰當今的中國現代化發展實踐，方可更加澄明透徹地理解和闡發黨中央“五大發展理念”(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構想，正是對傳統中國自我克制、環境友好、和平和諧的實踐意向和近代以來“以人為本”、理性、效率、進步的實踐意向以及馬克思主義關于“自由全面發展”等實踐哲學的差異契合、綜合創新，其中的意涵豐富雋永、發人深省，其中的實踐價值宏偉廣大、歷久彌新。

綜上所述，哲學是淬煉了的理念，但卻不是凌空虛度的絕對真理，相反常常不得不在各種意向的張力中折沖樽俎。而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在歷史中從來也都不是輕而易舉就能無縫對接的，相反一直存在著非常復雜的矛盾糾葛，也只有在相互參差中實現契合和創新。首先，中國古代以儒家為主導、儒釋道三教和合的傳統實踐哲學在基本性質和基礎性能上本來就產生、反映和服務于中國以農業經濟和農村社會文明為基礎的生存理念。而以資本主義為階級主導力量和價值基準的實踐哲學產生于工業為主導的現代社會和現代文明條件，與中國傳統的實踐哲學之間存在著時代落差。其次，馬克思主義的現代社會發展理念與西歐資產階級率先主創的實踐哲學之間也存在著時代意識和價值視角的根本差異，是立足于無產階級立場對資本主義實踐理念的嚴格批判和積極超越。最后，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傳統上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條化理解也存在著值得注意的意向差異。相應地，中國人民的現代化和“中國夢”實踐，也就必須立足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視角，把前資本主義文明和資本主義文明當作時間上前后相繼、空間上并列存在的對象，在充分批判的基礎上銳意創新，實現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發展理念的創造性差異契合。

[責任編輯 王銀娥]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實踐哲學基礎研究”(14XZX001)；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代化契合進路的哲學研究”(13C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