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黃海飛
試論作為散文文體家的梁衡
北京 黃海飛
本文將梁衡定義為散文文體家,主要基于三個方面的考量。一是梁衡具有高度的文體自覺意識,對散文的多個門類都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并有經典力作問世。二是梁衡具有較為完整的散文文體理論體系。三是梁衡具有高辨識度、風格鮮明的文體特征。
梁衡 散文 文體家 文體意識 文體理論 文體特征
何為文體家?在我看來,它是指熟練掌握某種或幾種文體,并有傳世經典佳作,最終形成高辨識度、風格鮮明的作家。文體家至少需要具備以下三個條件:第一,有高度自覺的文體意識,主動試驗多種文體,或者一種文體的多種門類,使用文體的藝術達到高超的地步,有高水準的經典代表作品傳世。第二,對于文體寫作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并能指導其寫作。第三,文體風格鮮明,極易辨識,很容易與其他作家作品區別開。梁衡是具備以上三點的,因其較少涉足小說、戲劇,主要以散文創作為主,故本文將其限定為散文文體家。
我們之所以稱魯迅、沈從文為文體家,是因為他們具有高度自覺的文體意識,主動試驗多種文體,并且取得了卓越的成績,留下了傳世名作。以魯迅為例,他不僅以《狂人日記》開中國現代小說之先河,在《吶喊》與《彷徨》中有意識地試驗了小說的多種寫法,正如茅盾所說:“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吶喊》與《彷徨》中幾乎每篇小說都各有側重,是一種新形式的探索。而在《故事新編》中,這種對于經典的再造,古今雜糅,魯迅所自稱的“油滑”,形式的探索更加明顯。在散文領域,《野草》以其象征性手法,顛覆常識的夢囈式的表達開掘了散文詩的創作領域。而其雜文長短不一,言辭犀利,無所拘束,如投槍,如匕首,形成了最具魯迅風格的戰斗式文風。《朝花夕拾》則又一變為懷舊悼亡,顯示了魯迅少有的溫婉抒情的一面。魯迅對于每一類文體的試驗都成為此后的典范。
沈從文作為文體家,則主要在小說和散文兩種文體上。小說上,沈從文經歷了較長時期的習作階段,對于小說的寫法進行了多種形式的試驗,與成熟期的小說相比,能夠看出沈從文早期小說的稚拙、亦步亦趨,先從學習郁達夫小說風格起,而后漸漸擺脫,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沈從文不僅有從《蕭蕭》《三三》到《邊城》《長河》這種娓娓道來、柔情似水、田園牧歌式的小說,也有《月下小景》《龍朱》等改編自佛教故事與民間傳說故事的小說,同時也有諷刺城市文明下現代人的病態與畸形心理的小說,如《八駿圖》。在散文方面,沈從文代表作有《湘行散記》《湘西》,但在后期散文集《燭虛》《云南看云集》中,散文風格由早期的絮語式一變而為獨語式,更加抽象化,探究形而上的哲學問題,展現出這一時期沈從文復雜而深刻的心理世界。
梁衡也是具有高度文體自覺意識的作家。他在散文的各個門類都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和嘗試。梁衡最早是以記者身份走上文壇的,不同于一般程式化的新聞采寫,他的通訊報道善于抓住細節,有故事性,結構與標題都經過精心布局,常有點睛之筆,打動人心,今天讀來仍歷久彌新。早期散文作品中也有當時意識形態的痕跡,但慢慢地走出,逐漸找到自己的領域。梁衡早年以山水散文聞名,多篇散文入選中小學語文教科書,成為一代代學子必讀的篇目,如《晉祠》《夏感》。在這些散文里能夠看出梁衡的古文功底深厚,很多句子與章法都是從古文中提煉幻化出來,依稀能看到那些傳誦幾千年的名篇的影子,《晉祠》的首段就似乎有《醉翁亭記》的感覺。越往后,梁衡散文中的文言文逐漸隱退到幕后,白話文則越發洗練,揮灑自如。梁衡的山水散文并不僅僅是寫畫山水,謳歌大好河山,其更深一層在于往往蘊含人生哲理的思索。如《壺口瀑布》贊許上善若水,《冬日香山》議論骨氣,《草原八月末》談看景的三個層次,這些哲思提升了文章的境界。
20世紀90年代,梁衡由山水散文轉向人物散文,尤其是政治領袖散文,產生很大影響。梁衡三次拜謁瞿秋白紀念館,歷經六年,直到1996年覺得思慮成熟了才動筆寫下《覓渡,覓渡,渡何處》。此文可謂紀念瞿秋白影響最大的文章,至今已二十一年,2003年被選入人教版高中課本,廣為傳誦。此后梁衡寫作的政治人物散文,很多都成為名篇,如《這思考的窯洞》《大無大有周恩來》《周恩來的普世價值》《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二死其身的彭德懷》《張聞天:一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等等。這些人物散文的影響力甚至超越了山水散文,為梁衡帶來了更大的聲譽。寫作政治人物,尤其是政治領袖,需要很大的勇氣和高超的技巧,稍有不慎,輕則走形走樣,畫虎不成反類犬,重則犯忌,惹來麻煩。梁衡于此卻游刃有余,顯現出極高的散文駕馭能力和爐火純青的散文技巧,同時這份膽識和不屈于勢令人贊嘆。梁衡的政治人物散文,避免了過去“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政治抒情散文的“假大空”和臉譜化、程式化的寫法,挖掘政治領袖人物作為普通人的一面,寫出政治領袖們真性情和生活化的細節,真實可感。在結構上,避免落入超穩定性的“三段論”的窠臼,力求變化多端,不斷創新。更加難能可貴的在于,梁衡作為黨的高級干部,并不為領袖、為尊者諱,對于最高領袖既有贊頌的一面,在另一些文章中也有一些微辭,對于受到不公待遇的中共元老表示出同情、義憤填膺乃至打抱不平。也正是因此,梁衡散文的獨立精神更為彰顯。
梁衡在山水、人物散文之外還有政論與時評。前兩者為抒情文,后兩者為議論文。時評文多短小精悍,針對當下熱點話題或突發新聞做出評論,文字精練,常常聯系歷史,反觀當下,以古喻今,觀點新穎,文風活潑,有時幽默不已。如《老百姓怎么看政治》里就以四十年前的政治笑話起筆,談到今天這種笑話仍然延續著,令人忍俊不禁,繼而引入到老百姓如何看待政治這個問題上,讀來輕松愉悅。總體而言,梁衡的批評是溫婉的,并不如魯迅雜文那樣憤激,但在和顏悅色下能夠感覺到梁衡對于國事的關切憂心。梁衡的政論文這些年似乎提得不多,近十年直到前年才有《干部修養談》的結集出版。實際上,政論文體現出梁衡的政治理論修養與通俗文字的有效結合。他的政論文毫不枯燥,不是做報告式的說教文字,而是充滿了敘事性、故事性的語言,在談論大道理的時候常常引用歷史典故,信手拈來,這使得他的政論文字有鮮活氣,而不是“黨八股”式文件式寫法。在觀點上,梁衡是有預見性的,往往在很多年前提倡的理論在當下都毫不過時,比如《干部修養談》中收入的梁衡談信仰的文章《關于信仰和信仰危機》實際上是十幾年前的舊文,但在當下提倡堅定共產黨員信仰與信念的背景下依舊適用。
此外,梁衡還寫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文化散文,如《心中的桃花源》《永恒的岳陽樓》《亂世中的美神》《追尋那遙遠的美麗》等,這些散文文化底蘊深厚,又寫得文采飛揚,體現出學養和文學的很好結合。其中不少都是長文,但并不讓人望而生畏,讀之反而津津有味,不能釋卷。
文體家不僅要有文體意識,同時還要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并且貫穿于文體寫作當中。從意識到理論體系,這是一個提升。許多作家一生中都在嘗試轉換不同文體,或者文體的不同門類,但并沒有自己的理論,這就還不能稱之為文體家。魯迅與沈從文是有自己的文體寫作理論的,這方面過去已有豐富的研究,在這里不再贅述。梁衡在不少文章中表達了自己的寫作觀,逐漸形成自己的文體理論體系。要之,梁衡的文體理論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最早提出對楊朔散文模式的批評,反對“假大空”的文風。梁衡指出,楊朔模式的含義包含在兩個方面:一是內容模式,涉及題材;二是形式模式,涉及體裁和創作方法。在內容上,楊朔散文無論寫景、敘事最終都歸結于政治,完全的政治化。在形式上,楊朔散文是“物——人——理”的三段式結構,即先推出景物和人物,最后再歸結到一個政治道理上。楊朔散文內容上具有虛幻性和象征性,結構上則具有超穩定性,其本質是一個“假”字,流弊是一個“窄”字。在楊朔的散文里,無論是主人翁還是作者,好像都不食人間煙火,吃喝住行玩都要扯到政治,人物都好像得了“政治官能癥”。其模式雖易于模仿,但也形成了一種套路,缺乏創新,因而也就無法成為一種藝術。不破不立,可以說梁衡的政治散文正是在打破前人的這種模式之后,創立自己的“大事、大情、大理”的散文,而開一派文風。
在批判舊有的僵化散文模式之后,梁衡提出散文美的“三層次”理論,這標志著梁衡開始形成自己的散文理論體系。所謂散文的三層次美,第一層是描寫敘述的美,寫景、狀物、述事、傳播信息、知識等,求的是準確、干凈;第二層是意境之美,即要寫出感覺、感情、美感;第三層是哲理之美,即要寫出新的思想。一些古文名篇所以能流傳下來成為經典,除有藝術之美外,大都是因為它首先說出了前人沒有說出的新思想。可以說裹藏在文章中的思想,是這些文章在人們頭腦里代代繁殖的種子。作為文學作品,如果三個層次都達到了便是不朽好文。
文學主題方面,梁衡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這主要是處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梁衡主張在文學中不要回避政治,過去把文學藝術看作政治的奴仆,每篇文章都要求與政治上綱掛線,這當然不對;但現在出現另一種傾向,文學遠離政治,把政治拋在文學之外,這也是不對的。梁衡認為文學中不僅不能回避政治,而且要主動寫政治,因為政治者,天下之大事,是當時當地最大的事,能引起最大的關注。文學中并不是不能寫政治,而主要是過去沒有寫好政治。當下政治文學佳作較少,一是因為作家有意地疏遠政治,由于過去政治對于文學的鉗制,而對政治抱有偏見,甚至歧視;二是作家轉換政治與文學的功夫不夠。政治文學對作家綜合素質要求很高,它要求作家一要有政治閱歷,二要有思想深度,三要有文學技巧。創作導向上要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寫有磅礴正氣、黨心民情、時代旋律的黃鐘大呂式的文章。
對于如何達到很好地用文學翻譯政治這點上,梁衡有自己的心得和體會,他認為要從五個方面著手:一是要選擇適合的典型。選材時需要找到每一個人物或事件的最亮之點。如他寫毛澤東就選他延安窯洞時期的實事求是,寫周恩來就寫他最感人的無私的品德,寫彭德懷就寫他的直言進諫。二是要還神為人。文學是人學,要有血有肉,這種“人學”主要是指人的情感、性格和人格。從文學的視角來看政治人物,就要還神為人,要寫出他們的情感、人格。三是順藤摸瓜,還原形象。講政治必須有文學形象,需要描繪出它的藤和葉,告訴讀者這“瓜”是怎樣結出來的。四是要含蓄表達,留出想象的空間。朦朧和距離產生美感,散文創作中需要找到“意象”,這是最能體現文章立意的形象。五是要善用修辭。各種修辭可能的話盡量多用,古典、口語、詩句、長短句等各種風格也都要靈活運用,以盡顯語言的形式美。
主題之下,則涉及具體的寫作技巧,梁衡有“文章五訣”說。他認為,文章變化再多,基本的東西也就只有幾樣,概括起來就是形、事、情、理、典。形、事、情、理是文章中不可少的景物、事件、情感、道理四個方面,又是描寫、敘述、抒情、議論四個基本手段。四字中“情”“理”為虛,“形”“事”為實。“典”則是作者知識積累的綜合運用。五訣講究虛實相生,綜合并用,方能做成絕妙文章。這一點又與主題上提倡的“大事、大情、大理”相呼應。
同時,在寫作上,梁衡一方面強調為文第一就是要激動。因為只有作者自己有這種激動,才能產生一種爆發力、爆炸力,才能震撼人心、感動讀者。而且這個激動點一般要找在時代和最大多數人的共振點上,才能收到大激動、大影響的效果。一個作品的成功,概括起來就是“二次激動”“三點一線”。所謂二次激動,是指先要作者激動,并寫作成文,然后影響到讀者,使讀者激動。所謂“三點一線”,是指作者、寫作對象、讀者對象三點一線,在激動這根弦上共振才行。寫不出來時不能硬寫,不激動時就不要提筆。為了尋找這種激動,有時候要等很多年。如《覓渡,覓渡,渡何處》就前后三次,歷經六年,梁衡想好了怎么寫,也就是終于找到激動人心的點了才寫下這篇名文。這就又涉及另一個方面,即文章寫作過程中要不斷地琢磨結構、修辭,字斟句酌,要像琢磨鉆石一樣,磨出四百六十個面。例如梁衡在寫林則徐的文章《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時,修改了十幾遍,最后在“非分”上生出一段議論,成為升華之筆。
如何西來所言,梁衡的創作“理論的思考在前,而具體的創作在后”,因為有了理論的開掘,加上努力不懈的寫作實踐,梁衡的散文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體特征。在我看來,梁衡散文有以下三大突出的特點:
第一,大氣磅礴,情理兼備。
讀完梁衡的散文往往令人感覺有雄壯的氣勢充塞其中,這與其所描寫的對象——政治領袖自帶的天然氣場有關,但更是梁衡自覺追求的結果。如上文所述,梁衡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如此則往往需要大氣。文章貴乎意氣,梁衡在中學讀書,語文教師就告訴過他韓愈的軼事,在寫文章之前,韓愈先要將司馬遷的文章通讀一遍,以此借氣。梁衡自己在寫作時也常常感覺到古今文章圣手們的存在,不自覺地化用他們的詞、句、意、勢。最早在《晉祠》中我們就能感覺到那種氣勢與力量的存在,如描寫柏樹,“拔地而起,直沖云霄,它的樹皮卻一齊向左邊擰去;一圈一圈,絲紋不亂,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煙,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繩”。而到寫毛澤東時,全文筆調急峻,氣勢如虹:“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窯洞配得上這份殊榮啊,土墻上掛滿地圖,缸蓋上攤著電報,土炕上幾包煙,一個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壺還有一把夜壺。中外軍事史上哪有這樣的司令部,哪有這樣的統帥。毛澤東三天兩夜不出屋,不睡覺,不停地抽煙、喝茶、吃茶葉、撒尿、簽發電報,一仗俘敵六千余。”據梁衡回憶,他十五歲時偶然讀到《新民主主義論》,即覺得有色彩、個性、魅力,回家后即開始通讀《毛選》,可見受到毛澤東文體影響是久遠而深刻的。這種撼人氣勢繼承了毛澤東文體的那種雄壯,真正以“毛體”而寫毛本人,活靈活現。
在氣勢背后是梁衡對于書寫對象飽含的深情。無論是早期山水散文中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無保留的熱愛與贊嘆,還是此后政治人物散文中對于領袖的謳歌,在文字中都能夠感受到梁衡的真摯情感。尤其對于落寞的英雄,如瞿秋白與張聞天,或許梁衡對于他們文人的一面有更多的理解之同情,在落筆時更是灌注了感情,格外引人注目。但倘若文章只是抒情,則終究流于淺薄,梁衡自己也指出文章最高層次是哲理美。在早期山水散文中哲思體現得并不充分,但在描寫政治人物時其實已經蘊含了對于黨史、國史的反思以及文人與政治家身份糾葛的思索,可謂做到了情理兼備。
第二,意境悠遠,細節動人。
梁衡的散文是很注重營造意境的,文章極具畫面感。早期山水散文《晉祠》《武夷山:我的讀后感》等就如一幅幅卷軸山水畫一樣,通過梁衡流暢優美的文字展現在讀者眼前。“大多數山還是茂林修竹,藤垂草掩,又顯出另一番神韻。筏子拐過一兩道彎,河就漸行漸窄,山也更逼近水面,氤氳蔥郁,山頂的竹子青竿秀枝,成一座綠色的天門陣,直排上云天,而半山上的松杉又密密匝匝地擠下來。偶有一枝斜伸到水面,那便是姜子牙無聲的垂竿。河沒有浪,山沒有聲,只有夾岸迷蒙的綠霧輕輕地涌動。水中起伏不盡的山影早已讓細密的水波譜成一首清亮的漁歌,和著微風在竹篙的輕撥慢攏中飄動。”梁衡曾自述將《清明上河圖》運用到寫作當中,從這里似乎能看出端倪。政治人物散文中這種意境則來自于對于細節的描摹與場景的塑造。為拉近偉人與讀者的距離,梁衡刻意選取政治領袖的一些瞬間,“大敘事中寫小細節”,以細節的描摹與特定場景的塑造來還原領袖作為“人”的一面。如寫毛澤東“大勝之后他別無奢求,推開窯門對警衛說,只要吃一碗紅燒肉”。寫周恩來,“一個靜靜的夜晚,西花廳夜涼如水,周恩來把秘書叫來說:‘我要給主席寫份檢查,我講一句,你記一句。’但是他枯對孤燈,常常五六分鐘說不出一個字”。寫張聞天廬山會議中,“9日那天他從會場出來,一言不發,要了一輛車子,直開到山頂的望江亭,西望山下江漢茫茫,四野蒼蒼,亂云飛渡,殘陽如血。他心急如焚,欲哭無淚”。這些細節與場景真實可感,給人留下久久不能磨滅的印象,比之正面宣揚領袖光輝的文字要好上不知幾多倍。領袖不再神圣,不可觸摸,梁衡成功地將偉人“拉回”到日常世界,“有血有肉,溝通情理,讓讀者可親可信”。
第三,文字凝練,音韻和美。
一切文章的落腳點都在文字,這是決定文章美丑的基礎。梁衡對于文字是有錘煉意識的,是出了名的“苦吟派”。他常存有一沓“未定稿”,反復推敲,斟酌修改,有時初稿上萬字,最后精簡成僅千字,成稿周期也長,有時從草稿到定稿,竟要數年。這種習慣,據梁衡自述,是其早年寫詩養成的,“詩要押韻,逼得你選字”,但“經過這種訓練后再去寫文章,就像會走鋼絲的人走平地,可以從容應對了”。如《秋風桐槐說項羽》中的“輕手輕腳,給圍欄系上一條條紅色的綢帶,表達對項王的敬仰并為自己祈福”,這里究竟用“絲帶”“布帶”還是“綢帶”,是經過比較而后確定的,“絲”的質感華貴纖細,與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形象不合,“布帶”更接近項羽樸實的氣質,但缺乏飄動感,又為了呼應文末的“飄動著的方舟”,故最后選定“綢帶”。看似簡單的一個字,也經過深思與比較,確實是推敲了。又如寫張聞天,立意角度最早是一個“閑”字,后來想換成“埋”字,而后才是“辱”字,文眼就是那句話“一辱見其量,二辱見其節,三辱見其志”。標題前后一共擬過十個,最后才確定下來現在所見的標題“張聞天:一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也因為字斟句酌,有評論家稱《晉祠》一篇,挑了幾遍,看有無多余的字可以去掉,結果是沒有。煉字、煉句終于煉成經典名篇。
梁衡一直追求寫作“給人背”的散文,而不只是“給人看”,這就需要在煉字、煉句時講求音韻。在散文中,當需要強調時梁衡就有意識地多用短句。如在《把欄桿拍遍》中寫辛棄疾:“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語調急促如炒豆,令人想起關漢卿的曲子來。長句則語調舒緩,如《草原八月末》:“看著這無垠的草原和無窮的藍天,你突然會感到自己身體的四壁已豁然散開,所有的煩惱連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無影無蹤。你已經被融化在這透明的天地間。”在梁衡苦心經營之下,他的不少名篇確實可以誦讀,可以“給人背”,朗朗上口。最為明顯的當屬《壺口瀑布記》的開頭一段:“凡世間能容、能藏、能變之物唯有水。其亦硬亦軟,或傲或嗔,載舟覆舟,潤物毀物,全在一瞬之間。時桃花流水而陰柔,時裂岸拍天而狂放。凡河川能伸能屈,能收能藏,唯我黃河。其高峽為鏡,平原飄帶,奔川浸谷,挾雷裹電,即因時勢而變,時滔天接地而狂呼,又擁地抱天而低言。”化用古文,鋪排修辭,鏗鏘有力,聲調協和,可謂技藝精湛,爐火純青。
梁衡在散文的多個門類都用力很深,進行了積極有效的探索與嘗試,并在各個門類都有經典力作問世,對于散文文體有精深的造詣,有強烈的散文文體自覺意識。同時,梁衡總結自己多年的創作,形成了一整套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對于過去陳舊僵化的“楊朔模式”進行批判,繼而樹立自己的理路,追求散文的“三層次”美,提倡用文學翻譯政治,寫“大事、大情、大理”,在寫作技巧上講究“文章五訣”,即“形、事、情、理、典”。在這個過程中,梁衡形成了自己的文體特征,辨識度極高。季羨林先生曾說:“難得他總能將這一種政治抱負化作美好的文學意境。在并世散文家中尚無第二人。”這個評價是極高的,然而也是很恰切的。梁衡作為當代散文家,既有文體意識,又有理論體系,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稱得上是一位散文文體家。
①茅盾:《讀〈吶喊〉》,《名家論魯迅》,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79頁。
②參見梁衡:《論“楊朔模式”對散文創作的消極影響》,《我的閱讀和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24—230頁。
③參見梁衡:《文章三層美》,《我的閱讀和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4—195頁。
④參見梁衡:《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我的閱讀與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88—191頁。
⑤參見梁衡:《文章五訣》,《我的閱讀和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6—198頁。
⑥?何西來:《美之理趣》,見高深、高小立主編:《梁衡散文研究》,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第10頁。
⑦梁衡:《晉祠》,《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頁。
⑧?梁衡:《這思考的窯洞》,《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頁,第13頁。
⑨梁衡:《武夷山:我的讀后感》,《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頁。
⑩梁衡:《試將稿紙當畫紙——散文創作自由之二》,《只求新去處》,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轉引自李萬武:《梁衡散文的審美特性》,《文學評論》1998年第5期。
?楊揚:《大敘事中的小細節——梁衡政治散文讀后》,《名作欣賞》2016年第25期。
?梁衡:《大無大有周恩來》,《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頁。
?梁衡:《張聞天:一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跨越百年的美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187頁。
?梁衡:《我的閱讀經歷》,《我的閱讀和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8頁。
?參見梁衡:《我寫〈張聞天〉》,《我的閱讀和寫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86—296頁。
?參見李萬武:《苦吟出華章》,見高深、高小立主編:《梁衡散文研究》,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頁。
?梁衡:《把欄桿拍遍》,《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
?梁衡:《草原八月末》,《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5—166頁。
?梁衡:《壺口瀑布記》,《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78頁。
?季羨林:《追求一個境界——談梁衡的散文》,《覓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代序。
作 者:
黃海飛,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傳媒研究、魯迅研究等。曾在《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博覽群書》等發表文章數十篇。編 輯:
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