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王珂
一首美麗的情色詩——《蛇》詩療解讀(上)
南京 王珂
詩歌是豐富多彩的,詩歌功能是多元的。人有七情六欲是健康的基本保證,本能是處于精神和身體的交界處的心理代表,審美需要也是人的本能需要。馮至的《蛇》能夠滿足人的本能需要,偏重低級情感,可以在詩療講座現場喚醒受眾的“身體意識”,還能讓人的低級情感(生物性情感)和高級情感(心理性情感),甚至審美情感和哲理情感有機融合。它是一位年輕男子為了緩和性壓抑的“書寫表達”,是年輕詩人“性幻想”及少年懷春的產物。它是一首“純潔又淫蕩”的詩,堪稱百年新詩史上眾多情色詩中的“極品”。
《蛇》 詩療 情色 低級情感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百花盛開,萬紫千紅。這個季節(jié)的南京格外美麗!今天早晨從東南大學九龍湖校區(qū)的教師公寓到辦公室上班,步行半小時穿過有“南京植物園”之稱的校園,竟然不由自主地用手機拍攝了幾張“我在花中笑”的“自戀照”,絳紅色的茶花、深紅色的桃花、粉紅色的櫻花“混搭”上一位已過天命之年“陽光大男孩”(學生們對我的戲稱),真讓人感覺到王珂先生正在做“金陵春夢”,由此聯想到歌德的名言:“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色膽”便大了起來,決定今天為《名作欣賞》的“詩歌欣賞與詩歌療法”專欄寫馮至名作《蛇》的詩療解讀文章,討論詩療的敏感話題:是否應該承認,甚至高度肯定低級情感對人的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換言之,是否應該肯定“情色詩”,甚至是“色情詩”在詩療中的獨特作用?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詩療強調的是“整體治療”,需要肯定低級情感,倡導高級情感,前者的目的是讓病人“宣泄”情感,后者的目的是讓病人“凈化”情感。準確點說是允許人有七情六欲,允許人,特別是受到生理壓抑的“病人”寫情色詩。可以把“適度”的“情色寫作”視為詩療中的一種為較重要的治療方式。有些人得精神病的原因就是出現了較嚴重的性壓抑,如弗洛伊德所言的利比多過剩。像這樣的病人就需要宣泄,讓他通過寫一些淫蕩的詩來宣泄,從這個角度來講,色情詩就有存在的必要,應該允許詩人,特別是病人寫作。我讀大學時,校園詩人中流行這樣的話:“光棍才能寫愛情詩。”我在沒有戀愛前就寫了那首著名的《吻》:“正因為有吻/嘴唇才顯得特別高貴”。我的詩中兩次出現“利比多”這個詞,都是在我身體特別壓抑時不由自主地寫的。第一次出現在1988年5月9日寫的《咖啡》一詩的第一個詩節(jié)中:“利比多如夢/噴涌時間時長時短/空氣停止生命窒息/黑色的咖啡倒進/牛奶路上沒有面包”。那時我在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攻讀碩士研究生,還沒有戀人。第二次出現在我2000年10月18日寫的《迷狂》的第一個詩節(jié)中:“夏至之日利比多過剩/情山爆發(fā)飛花濺玉/懸泉逃離倫理之門/與愛情相生相伴/幻想的日子夢蝶/看見金黃色蝶粉/撲天蓋地”。那時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攻讀博士研究生,與妻子長年分居兩地,遠隔萬水千山。那天寫完《迷狂》,我馬上寫了《亂倫》,有這樣的“真情流露”:“在自由的天國人性的圣地/沒有理性的神靈/只有欲望 欲望的肉身//那雙輕柔的手彈奏帶電的肉體/驅逐多年的噩夢 樹與藤/絞愛并非絞殺天真的精靈/在和平與戰(zhàn)爭中在狂與靜中/尋覓真實中的實/人性中的性/愛情中的情/本能中的能//一盞孤燈從東到西/自上而下投下希望的倒影/罩住為愛而死為欲而生的/男人女人”。
解讀馮至的詩,卻在這里“秀”我自己的詩,并非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目的既是想證明弗洛伊德的詩人寫詩是因為利比多(libido)過剩理論的“合理性”,更是想證明我在詩療講座或文章中把馮至年輕時候寫的《蛇》解讀為“情色詩”的合法性,以規(guī)避來自所謂的“正人君子”的“道德審判”。其實我讀博士期間的寫詩經歷頗能說明這點。我2007年10月應《敦煌詩刊》約稿寫的關于校園詩歌的文章中有一段話說出了這種“身體寫作”的“真相”和“心聲”:“由于校園生活,準確說是‘學生生活’的特殊性,校園詩人的自戀性和自慰性寫作確實占有常人,特別是校園外的人無法理解的重要地位。我對此深有體會。我是工作了九年后才離家千里讀博士的,在九年間,盡管我仍然是大學教師,生活在校園,我的詩歌寫作已經完全超越了‘校園寫作’以‘自戀性和自慰性寫作’為主要內容的常規(guī)概念。大學本科時,我們這些寫詩的男生常常自嘲說自己是因為利比多(libido)過剩才寫情詩的。重新當學生,情感宣泄又成了我寫詩的主要功能。所以我把博士期間寫的詩集取名為《無聊集》。2002年5月19日我在北京師范大學‘寬容齋’寫的詩集的前言可以真實地反映出校園詩人,特別是完全是成人的碩士博士詩人的生存境遇及校園詩歌寫作的一些特點。‘離家三載,在京城攻讀“無聊”博士,精神身體,都十分壓抑。詩的產量極低,每首詩都是“情動而言”。詩風也隨之大變,由關注家事、國事、天下事,向內轉為關注自己,特別是關注自己的“身體”,自慰性快感寫作取代了精神性哲理追尋,昔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完全“墮落”為渴望“人”一樣活著的俗人。寫詩、研究詩近二十年的我,才真正領悟到現代詩人奧登對“現代詩精神”下的定義:“詩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壞;詩是深刻的,同時卻又是淺薄的,飽經世故而又天真無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蕩而又純潔,時時變幻不同。”于是得出結論:詩不管高尚庸俗,只要能讓人更好地“活著”,就足矣。’在讀博士期間,我才真正明白了‘真實是詩人唯一的自救之道’這句話的含義。我寫了多組《師道尊嚴》這樣的‘自由抒情’的贈友詩。盡管這些詩抒發(fā)的是人的真實情感,甚至是真實的‘情欲’,卻不符合‘思無邪’‘止乎禮義’的中國詩歌傳統(tǒng),更與已過而立之年,且在學界和詩界都小有名氣的‘教授’身份極不相稱,但是我一直很珍愛這些詩作。每次讀這些詩,都讓我深深地感受到‘校園詩歌寫作’的‘自由’和‘真實’,讓我十分懷念我的‘學生歲月’。”這段話可以作為我對青年馮至寫《蛇》這樣的“身體寫作”或“情色寫作”的“辯護”文字。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弗洛伊德被后人稱為人類歷史上著名的“泛性論者”,但他并不完全把本能歸于身體或生理,他強調心靈和心理的融合,他從生物學觀點思考精神生活后得出的結論是本能正是處于精神和身體交界處的心理代表,是由于心靈與身體關聯而向前者發(fā)出的一種工作要求,從有機體內部產生,最后達于心靈。所以我的詩歌療法并不極端推崇本能情感,而是把低級情感與高級情感結合。因此常常在講座中,尤其是在大學針對青年學生的講座中出現這樣的奇特現象:邀請我的校方開始時會擔心我的詩療承認人的低級情感會誤導學生,影響學校的“政治思想工作”,聽完講座后才發(fā)現我是以另一種方式在給他們的學生做“政治思想工作”,因為我的詩歌療法非常重視人的高級情感及道德愉快。每次講座我都會采用北京醫(yī)科大學精神病學教授許又新《心理治療基礎》中的一些重要觀點,如他認為低層次的心理對高層次的心理起不了調節(jié)作用,道德情感才是人類心理的最高層次,道德愉快實現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矛盾的統(tǒng)一。許又新還認為弗洛伊德的人類只有一種罪感的結論是片面的,他發(fā)現一個權利意識和自尊心充分發(fā)展的人,往往同時也是尊重別人的人,可以為了維護別人的權利而不惜犧牲自己的人。社會生活中的很多“仁人志士”正是這樣的有道德情感并在利他的生活中享受到道德愉快的人。
但是在詩療講座的第一個階段,我總是非常強調承認低級情感在詩療中的重要性,推崇詩抒發(fā)本能情感的常見功能。如2011年12月17日,我在福建省圖書館“東南周末”講壇上公開宣稱:“我的詩歌療法也重視詩歌的啟蒙宣傳功能,因為詩歌的啟蒙宣傳功能應對的是高級情感,人需要有高級情感才活得下去。如果我總是想在鼓浪嶼浪來浪去,是活不下去的,我還需要精神上的東西,盡可能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色情詩針對的是低級情感,一種必須宣泄的情感,比如說我對色情詩的觀念是這樣的:每個人都可以寫色情詩,但是要有一個原則,不要去誤導小孩子,寫什么沒有太大的限制,但是傳播的時候需要有限制。而抒情功能就可以針對我們的低級情感。”“詩是與人的本能相關的藝術。詩抒發(fā)的很多是人的本能情感,這兒有一個重要的詩歌觀念,就是現代詩歌的觀念,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人就重視詩的抒情功能,英國詩人雪萊說:‘詩人是一只夜鶯,棲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聲音唱歌,以安慰自己的寂寞。’很多詩人都是在黑暗中唱歌來安慰自己的寂寞的夜鶯。所以近年詩歌界‘個人化寫作’才流行起來。現代詩越來越重視人的普通生活和自然情感。英國現代主義詩人奧登結論說:‘詩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壞;詩是深刻的,同時卻又淺薄,飽經世故而又天真無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蕩而又純潔,時時變幻不同。’這個定義對理解現代詩的功能非常重要。這就要我們反思過去的詩歌觀念和現在的詩歌觀念。我們要用多元的觀點來理解詩,詩歌是豐富多彩的,詩歌功能是多元的。日本文論家濱田正秀曾經給抒情詩下了一個定義:‘所謂抒情詩,就是現在(包括過去和未來的現在化)的自己(個人獨特的主觀)的內在體驗(感情、感覺、情緒、愿望、冥想)的直接的(或象征的)語言表現。’也就是現代詩歌主要寫五種內容:感情、感覺、情緒、愿望、冥想,而不能只停留在愿望層次,只寫‘詩言志’這樣的作品。五種內容可以決定出五種功能:抒情、敘事、宣泄、言志、哲理。1999年,我也給當代新詩下了一個定義:‘詩是藝術性表現平民情感的語言藝術。’強調詩的情感的世俗性。”
我這樣講的目的,是為了糾正極端的“詩教”觀念,從詩的功能學角度接受“詩療”,尤其從心理學甚至醫(yī)學角度,一定要承認人有七情六欲是人健康的基本保證。在一個“談性色變”的國度,我不可能公開地談性,所以我常以“詩療師”甚至“醫(yī)生”的身份舉辦詩療講座,借此身份來強調詩療講座的“醫(yī)學性”,減少“文學性”。如2010年11月7日,我在安徽農業(yè)大學舉辦詩療講座,聽眾不僅有安徽農業(yè)大學人文社科學院中文系師生,還有心理學系的師生,甚至還有合肥市鐵四局醫(yī)院精神病科的相關臨床醫(yī)護人員。我強調說:“在治療過程中強調六個方面:一、生理大于心理。它是對生理的一種干預。二、變態(tài)大于常態(tài)。它是一種在非常狀態(tài)、特殊時期進行的心理危機干預。三、詩療大于詩教。治療的目的大于教育的目的。四、醫(yī)學大于文學。把一首詩看成一味藥,而不是一個文學作品。五、工具大于說教。詩是用來作為治療的工具的,不是用來教育人的,‘詩療’與‘詩教’有質的差別。當然也會有教育作用,甚至會產生道德教育的效果。六、治病大于防病。詩療可以用來防病,起醫(yī)療保健作用,但更多是用來治病的,特別是用來對付突發(fā)性心理危機的。”
可以說食指的《相信未來》是“王珂詩療講座第一詩”,是“勵志詩”的代表作,偏向高級情感;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堪稱“王珂詩療講座第二詩”,是“勸世詩”的代表作,偏重高中級情感,我把它們統(tǒng)稱為“詩療詩”,都有明顯的治療功能。馮至的《蛇》堪稱“王珂詩療講座第三詩”,偏重低級情感,可以在講座現場喚醒受眾的“身體意識”。一場詩療的講座或一個詩療的療程通常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治療任務是喚醒“低級情感”,第二階段的治療任務是培養(yǎng)“高級情感”。《蛇》是詩療中的一味特效藥,在詩療的第一個階段有特殊效果。但是我還是很有顧慮,不敢放開講這一話題。所以幾乎每次詩療講座我都要提及《蛇》,用它來說明一首詩可以滿足人的多種需要,實際上這是一個“借口”,本質上是想讓受眾接受這樣的新觀點:寫情色詩和讀情色詩,在某種意義上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但是我只能“點到為止”。如我在福建省圖書館的詩療講座中給大家朗誦了《蛇》后,這樣總結說:“有人說這首詩是寫思念家鄉(xiāng)的詩,有的人讀出這是一首寫愛情的詩,甚至還有人認為它是一首色情的詩。三者都有道理。因時間關系,這里不做具體的闡述。請大家自己去思考。不同種類的詩能滿足人的不同需要。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為七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認識需要、審美需要以及自我實現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被看作是人的最高需要。其實我們的詩是很豐富多彩的,一般都能夠滿足這樣一些需要。最重要的,是詩可以培養(yǎng)健全的社會和健康的人,那么什么樣的人才是健康的人呢?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希·弗羅姆有這樣的定義:‘精神健康的人,是富有創(chuàng)造力而未被異化了的人;他與世界建立友愛的聯系,他利用自己的理性去客觀地把握現實;他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單一的個體,同時又感到自己和他人是同一的;他不屈從于非理性的權威的擺布,而愿意接受良心和理性的理智的權威控制;只要他活著,他就會不斷地再生,他把生命的賦予看作是他所得到的最寶貴的機會。’每個職業(yè)對健康的人都有一定的要求,如王珂教授認為從事中文的,特別是從事文學的,要重視情感、浪漫、詩意、文采,還有幽默。我平時就是這樣來要求自己的。詩的題材多樣,有利于解決人類的三大問題,人類面臨的三個問題是職業(yè)類問題、社會類問題和性類問題。職業(yè)類問題就是我們的地球家園有種種限制,怎樣在此限制下找到一個賴以生存的職業(yè)呢;社會類的問題是如何在同類中謀求一個位置,用以相互合作并且分享合作的利益;性問題就是人有兩性,人類的延續(xù)依賴這兩性的關系,我們要學會與異性相處。這些問題在詩的作品中得到大量反映,被很多詩人思考過。這些思考有助于我們的現實生活。”在安徽農業(yè)大學的詩療講座中,我也涉及《蛇》,但我是“詩出側面”地通過講親身經歷來說出自己的觀點:“我一直認為這是一首很美的愛情詩,巧妙地寫出了一個人處于單相思的那種微妙感覺。但是我在2006年1月,我在期末考試監(jiān)考的時候,突然發(fā)現這首詩是首‘情色詩’。我上的那門課是《詩歌作品導讀》,是給福建師大文學院近三百位大一學生上的必修課。我十五歲時就讀到這首詩,十分喜歡,一直認為是很純潔的愛情詩,可是那天監(jiān)考的時候,我將這首詩背誦了多遍,居然發(fā)現這首詩有‘色情意味’。于是我決定,如果誰把這首詩歌分析成一首色情詩,并且說得有道理的,我一定給滿分。結果有一個寫詩的女生,毫不猶豫地認為它是色情詩。還有一位男生在考卷上這樣寫道:‘我剛讀到這首詩時,就認為是一首色情詩,但是,當我知道那是著名的詩人馮至先生寫的時候,我為我的想法感到慚愧。我解讀錯了。’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誤讀?同一首詩會出現不同的解讀,原因是詩通常采用象征的語言方式,詩的語言是一種象征的語言。另外,這也說明同一首詩能夠滿足不同的人的需要。但是就這首詩而言,如果你知道它的寫作背景,你就絕對不會將它解讀成為一首色情詩。”
面對青年大學生,身為教授的我在講座中表面上說它不是一首“色情詩”,心里想的卻是:“你仔細讀,讀不出色情味才怪!”
首先要聲明的是并不是因為我要強調《蛇》在詩療的“低級情感”療程中的特殊作用,就“牽強附會”地把這首詩“先入為主”地解讀為“色情詩”,并不是在夸大“英美新批評”的那些強調批評的個體權力的文本細讀方法,如個人誤見(personal heresy)、意圖謬見(intentional)、傳達謬見(fallacy of communication)、意釋誤說(heresy of paraphrase)、讀者的感覺性(sensibility)。這首詩問世近百年來,一直有學者認為其有“情色”意味。
何其芳在1959年6月25日寫的《詩歌欣賞》一文中說:“在《昨日之歌》和《北游》中,不少是歌詠愛情的抒情詩和敘事詩。這里舉的兩首是其中比較短小而又比較出色的。作者新中國成立后編的《詩文選集》,沒有多收過去寫的愛情詩,這首《南方的夜》和《什么能夠使你歡喜》《暮春的花園》等動人的作品都沒有選。或者是怕受到有些讀者和批評家的非難吧。其實渴望愛情和在愛情中感到痛苦正是‘五四’以后一部分青年的苦悶的一個重要方面。如作者在《西郊集》的‘后記’中所說,那時的青年們喜歡說這樣一句話:‘沒有花,沒有光,沒有愛。’這種苦悶在當時是有典型性的。如果我們用歷史主義的眼光來看,就不會非難當時的年輕的詩人們?yōu)槭裁磳懥四菢右恍矍樵姡鴷姓J那也是當時的時代精神的一個方面的表現了。《蛇》所表現的也就是對于愛情的渴望,然而卻寫得那樣不落常套,那樣有色彩。我想不應該把這首詩的長處僅僅歸結為構思的巧妙(馮至的詩歌的特點并不是精致和巧妙),而是由于作者青年時期對于‘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就得到了一個奇異的比喻:它‘冰冷地沒有言語’,像一條蛇。整首詩就是從這樣一個想象展開的。”何其芳得出這個結論的年代是一個相對保守,甚至較“左”的年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反對詩的抒情性,尤其反對寫愛情,認為那是“小資產階級情調”,所以何其芳只說這首詩寫的是“寂寞”,卻提到了“蛇”這個關鍵意象。
“詩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非意識的沖動,幾乎是生理上的需要……真的藝術家本了他的本性與外緣的總和,誠實的表現他的情思,自然的成為有價值的文藝,便是他的效用。”“惠特曼宣布:‘我是身體的詩人,我是靈魂的詩人。’作為‘身體的詩人’,他大膽地讓性進入詩的領域……這種進步沖擊了大多數19世紀的美國人,包括愛默生。”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泛性論”的觀點,可以說這種作者青年時期的“寂寞”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一條長蛇”造成的。這種長蛇即是一個虛幻的意象,也可以說是一種與人體相關的實物。如果這樣理解,這首“情詩”便具有明顯的“情色”甚至“色情”意味。即使退一步講,按照強調人的社會性的弗羅姆的“象征”理論,也需要把“蛇”理解為虛實相生的意象。“什么是象征?一個象征通常被界定為‘代表他物的某物’,這個定義似乎令人失望,然而,如果我們自己關注對這些看、聽、聞、撫摸的感官表達的象征,關注那些代表內在經驗、感覺、思考等‘他物’的象征,那么,這個定義就會更加引人入勝。這種象征是外在于我們的東西,它的象征物存在于我們的內心深處。象征語言是我們表達內在經驗的語言,它似乎就是那種感官體驗,是我們正在做的某物或物理世界對我們產生影響的某物,象征語言是這樣一種語言,其中,外部世界是內在世界的象征,是我們靈魂和心靈的象征。”“蛇”這個詞既是一種“象征語言”,更是一種“感官語言”,甚至還是一種“感官體驗”。弗羅姆的這段話是詩歌能夠產生較好的治療作用的理論基礎,所以這首詩具有獨特的詩療效果,可以喚醒肉體與心靈,讓人的低級情感(生物性情感)和高級情感(心理性情感),甚至審美情感和哲理情感有機融合。所以這首詩既可以被視為“情色詩”,又可以被讀成“哲理詩”。
①④⑥王珂:《新時期30年新詩得失論》,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51—252頁,第286頁,第292頁。
②③⑤王珂:《“治療”是詩歌一大功能(下)》,《名作欣賞》2017年第2期。
⑦何其芳:《詩歌欣賞》,《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56頁。
⑧周作人:《自己的園地》,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17—18頁。
⑨Peter B High:An Outline of American Literature.NewYork:Longman Inc.,1986.pp.72—73.
⑩〔美〕埃里希·弗羅姆:《被遺忘的語言——夢、童話和神話分析導論》,郭乙瑤、宋曉萍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頁。
作 者:
王珂,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東南大學現代漢詩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