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音詞社命運走向與現(xiàn)代詞學轉型

⊙張 群［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舂音詞社命運走向與現(xiàn)代詞學轉型

⊙張 群［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民國”初年以朱祖謀為中心的舂音詞社注重詞藝，在詞史研究和詞籍校勘中挖掘傳統(tǒng)精髓，建構詞學理想家園。舂音詞社存在的時間不長，但其詞業(yè)活動既是對時代的回應，又是對傳統(tǒng)的反思與重構，傳達出轉型期文人的情愫與心態(tài)。作為古典詞學的堅守者，舂音詞社等人與王國維、胡適等新派學者對峙，各持文化立場，但其關注焦點則共同指向傳統(tǒng)詞學的現(xiàn)代轉型。

舂音詞社 朱祖謀 夢窗熱 詞學轉型

清季民初舂音詞社提倡學習夢窗詞，而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以王國維、胡適為代表的新派學者更關注個性、意境和改革等在詞作中的反映，他們對舂音詞社的詞學觀念予以強烈批評，提出適應時代的新應變策略，然而其新詞變革并沒有超出傳統(tǒng)詞學的范疇，只是在“嘗試”中建構新詞學。彼時詞學家在創(chuàng)作中對危亡局勢的反映，主要是以古為繩或效法西方，無論是以追摹古人詞風作為現(xiàn)代詞的理想出路，還是以現(xiàn)代眼光審視傳統(tǒng)詞作，折射的都是一種民族救亡圖存的焦灼與彷徨心態(tài)。

一、應運而生的惶惑

晚清列強入侵，國運日墮；武昌起義一聲炮響，八方鼎沸；新文化運動狂飆突起，西方思潮蜂擁而入，傳統(tǒng)文化岌岌可危。值此變際，知識分子急需一種易于描摹時變，表達其內心復雜感受的文學樣式。詞作為一種獨特的抒情體式，雖一度被邊緣化，但從未消亡中斷。自古以來詞作句式參差，依聲而制，且多寫男女哀樂之思，細膩之處，耐人尋味。詞的以上特質易于表達人的自由心智，亂世中的興衰際遇，抒發(fā)物是人非的感慨，因而成為文人鐘愛的表達方式。民初詞壇繼承晚清詞學傳統(tǒng)而有所發(fā)展，詞人在描摹時變、傷時感事之中，折中平和，怨而不怒，與自己所依戀的封建王朝休戚與共，肝膽相照；換言之，清末詞學創(chuàng)作大多是封建士大夫憂患意識與衛(wèi)道心理交織的產物，其詞作客觀地反映出封建末期文人目睹封建帝國大廈將傾的復雜心態(tài)。

時局政變，人口流動頻繁，“民國”時期形成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四大詞學重鎮(zhèn)，這些地區(qū)是政治或經濟中心，自然人流云集，詞壇老將、名家齊聚，創(chuàng)辦詞社，詞壇一時興盛，舂音詞社應時而生。據吳晗所考，舂音詞社由王蘊章、陳匪石、龐樹柏和周慶云共同發(fā)起，朱祖謀為詞社領袖，詞社成員有：朱祖謀、王蘊章、周夢坡、龐樹柏、陳匪石、吳梅、夏敬觀、況周頤等十九人。舂音詞社陣容強大，定期舉行集會，成員大多工于音律，在朱氏帶動下開展詞業(yè)復舊活動。繼王鵬運去世后，朱祖謀成為一時引領詞學潮流的關鍵人物，“王鵬運力追北宋，而酷好姜夔，尋跡王、吳而醉心蘇軾，首開宏域。朱祖謀擴而大之，浸成千古未有之局，實為清詞一大結穴”。舂音詞社糾浙、常兩派之弊，取兩家之長，取精用宏，本常州派意內言外之旨，發(fā)揚浙詞派審音持律之說。但在舂音詞社將傳統(tǒng)詞學推向頂峰之際，也預兆著新的危機襲來，詞社部分成員多以遺老自居，其詞心和詞藝都遭到詞壇新人的批評，尤其是當時受西學頗深的新文學激進主將們，認為朱祖謀等人尊南宋并將夢窗詞奉為圭臬是遠離時代的落伍者。

二、夢窗熱的初衷與背離

朱祖謀一生四校《夢窗詞》，在編選《宋詩三百首》時將吳文英置于突出地位，樹其為宗師，在創(chuàng)作上也以追摹夢窗詞為旨歸。由于朱氏獨特的領袖地位，其審美取向自然影響到舂音詞社社友。舂音詞社標舉夢窗詞首先是為了貫徹晚清以來“重、拙、大”的詞學主張，以夢窗詞轉移一代詞風，夢窗詞的質實與厚重可以用來拯救清代詞壇空疏滑易之病，從而實現(xiàn)舂音詞社“尊體”即提升詞學地位的目標；另外，因其感傷和緬懷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同時也為抒發(fā)身世之感，身懷愛國之心的文人力圖通過后天努力學詞來完成心愿。然而學夢窗詞并非一朝一夕之能事，吳文英的潛氣內轉、深厚纏綿及變通之法非一般人所及，舂音詞社詞人照葫蘆畫瓢，雖取得一定的成績，但晦澀難懂的陳言開拓不了詞的境界，格律往往拘守四聲，造成形式大于內容的缺陷。

舂音詞社的夢窗熱盛極一時，學夢窗者幾半天下，卻也遭到多方面的批判和攻擊。早在清朝咸豐年間，詞人孫麟趾就意識到夢窗詞之弊，“夢窗足醫(yī)滑易之病，不善學之，便流于晦……篇篇夢窗，亦難悅目”。王國維認為夢窗詞“隔”“不求諸氣體，而惟文字之是務”，胡適則贊成張炎評價夢窗詞的“七寶樓臺”說，王國維、胡適的觀念得到眾多學者的支持，他們亦對舂音詞社等人的主張抱著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而在舂音詞社等人眼中，王國維、胡適等人對自身的攻擊有失公允，對夢窗詞一味的批判有失偏頗。朱氏后期也意識到夢窗熱的嚴重性，他改弦易轍學東坡，希望以東坡的疏宕來彌補夢窗詞的缺陷。當初提倡學夢窗的初衷與夢窗熱造成的危害構成矛盾，這是朱祖謀等人所始料未及的，但朱氏未曾公開承認夢窗詞的弊病，致使其追隨者仍沿著夢窗詞的道路越走越遠。

三、殊途同歸的蒼涼命運

舂音詞社與王國維、胡適等人的激烈交鋒，呈現(xiàn)出或保守或激進的態(tài)度，新派學者保持蓬勃旺盛的勢頭，彼時具有保守傾向的學衡派和國粹派也在堅守文化本位主義，雖然各派論爭的實質目的可能略有差別，但都涉及中西文化取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型的問題，時代熱點激起知識分子高度的敏感性，造就了清季民初詞壇的熱鬧局面。其實各個派別的論爭還是源自早期的宗南宋還是宗北宋的問題，民初關于夢窗熱的爭論正是南北宋之爭的延續(xù)，南北宋之爭不僅是派別之爭，更多的是文學觀念、價值觀立場的差異之爭。民初激烈的論爭最開始發(fā)生在南社內部，早期的論爭是在舊文化體系下的思想博弈，而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舂音詞社等人的危機感加深，傳統(tǒng)詞學在風雨中飄搖，他們與新文化之間充滿隔膜，一時無法將新舊、中西文化融合，傳統(tǒng)詞學的現(xiàn)代轉型艱難曲折，傳統(tǒng)已日漸遠去，而未來的詞學建設遙不可及。

相對來說，王國維、胡適等人體現(xiàn)出在時代新潮流面前的變通性，他們逐漸引領詞壇潮流，指出夢窗詞的不足，主張詞之“意境”，或用白話填詞，在語言層面突破表達效果。新派學者裹挾西方新思潮，在改革舊詞學的道路上也遭到批判。面對舊詞體式，新派學者內部發(fā)生分歧，胡適打破詩、詞、文、小說等的界限，將詞作為白話文學的組成部分，并以白話填詞作為新文學實驗的手段之一。胡適的觀點遭到錢玄同等人的反對，他們認為詞的話語體系與新文學主張存在矛盾，應該徹底否決詞體，胡適的詞學改革對于他們來說，雖是對宋代以來詞雅化傾向的反撥，但他恢復唐五代北宋時期以白話為詞的傳統(tǒng)，從傳統(tǒng)資源中挖掘現(xiàn)代詞學的改革路徑，這種觀念和做法與新文化運動的主旨背道而馳。新文化運動強調救亡圖存，啟蒙國民，提出反傳統(tǒng)的響亮口號，正是在這些口號和胡適等人的詞學改革背景下，舂音詞社等社團逐漸銷聲匿跡，老派詞學家立足傳統(tǒng)卻無力回天，現(xiàn)代詞學愈發(fā)激進，甚至充滿政治色彩，詞壇黯然失色，日久失去生機活力的古典詞業(yè)承襲近千年的詞學傳統(tǒng)逐漸走向沒落與絕望。

四、轉型期探索的詞學史意義

面對外來思潮的大量涌入，舂音詞社等人在詞作考訂、編年、校勘、選本等方面下功夫，而復古派更是以“借懷古之念，激發(fā)愛國之心義”為宗旨，力圖重振古典詞學。舂音詞社及復古派的主張得到多方響應，形成一股復古文學思潮，他們沉湎于歷史，復古尚雅，但由于詞學研究方法守舊，囿于傳統(tǒng)，怯于跨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門檻，最終未能扭轉乾坤。雖然舂音詞社及復古派等人的實踐集中于傳統(tǒng)詞學內部調整，但其經驗為后來的探索詞學轉型提供了寶貴經驗，詞集校勘等工作留下了人類文明遺跡，特別是他們對傳統(tǒng)的反思、重構與堅守，在當代人眼中彌足珍貴。若秉持理性的思辨態(tài)度，舂音詞社及復古派等人的探索當然具有時代合理性，而王國維、胡適等人也對現(xiàn)代詞學的轉型做出了不可小覷的貢獻。

王國維、胡適等現(xiàn)代學者采用西方文學觀念和方法治詞，他們將舂音詞社等人的學詞之風轉變?yōu)樵~的個性創(chuàng)作和理論研究，指出“學詞”并非“詞學”，同時為現(xiàn)代詞學注入新的思想藝術元素。在王國維等人看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詞與舊詩、文同樣屬于過去的文學樣式，新文學推崇西方進化論觀念，各種文學樣式在新時代都有其命運軌跡，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胡適等新派學者在舂音詞社等人基礎上對詞樂、詞籍校勘和詞學批評進行了較大的改革，加快了詞學現(xiàn)代化轉型。但現(xiàn)代學者畢竟是舊學出身，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家學淵源，他們企圖以西方文學觀念徹底改變新文學面貌，但情感上卻又無法超越本土文化心理，這種現(xiàn)實的反傳統(tǒng)與精神上的依戀傳統(tǒng)相互交織，成為他們在價值判斷上似乎無法繞行和驅除的幽靈。正如王國維穿著康德、叔本華、尼采的思想外衣，由外而內對舊詞學進行批評與革新；也恰如胡適在新文學改革中掙脫傳統(tǒng)的掙扎，“嘗試”的新詞已然沒有了舊詞的風韻，追求現(xiàn)代化的同時喪失傳統(tǒng)中的精華，現(xiàn)代學者顧此失彼，新舊文化藕斷絲連，這必然導致現(xiàn)代詞學轉型的復雜和長期性。

總之，王國維、胡適等人雖持新的詞學觀點，但其文學底蘊來自傳統(tǒng)；而舂音詞社及復古派等人雖持保守詞學觀點，但不知不覺也受到西方思想的熏染；在現(xiàn)代詞壇后繼詞學家身上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中西合璧的趨勢，雖然西方思潮來勢猛烈，但吹不倒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精神支柱。舂音詞社的命運短暫是歷史必然，詞學的現(xiàn)代轉型也受到時代推動與阻礙，這期間傳統(tǒng)雖走向沒落卻深藏中國學人之魂。

[1]李慈健.清末民初常州詞派的情感流向[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2）.

[2]吳晗.舂音詞社與民初遺民詞人之心理內涵[J].文藝評論, 2016（10）.

[3]沈軼劉.繁霜榭詞札[N].香港大公報,“藝林”新257期，1987-5-4.

[4]孫麟趾.詞話叢編(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

[6]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作 者：張 群，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論。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