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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徐教授,您好!謝謝您能來北外參加本次論壇,并在會上發表您對漢學及其有關概念辨析的獨家見解。您涉足漢學研究多年,成果豐碩,能否請您先談談自己的研究經歷和體會。
答:首先,我要真心感謝張西平教授,這是他第二次邀請我參加北外的漢學研討會了。這些年來,北外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在北外校領導支持下,在張西平教授具體指導及參與下,在各位老師和研究生們共同努力下,成果不斷,成績喜人,特別是多次舉辦了國際和國內的漢學研討會,促進了漢學研究的深入和拓展,而由北外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主辦的《國際漢學》刊物,辦得越來越有生氣,稿源豐足,欄目多樣,在海內外影響頗佳,博得了漢學研究界人士的首肯。
屈指數來,我邁入漢學研究這塊領地,已有不少年頭。我之所以會對漢學研究感興趣,主要還是與我從事的專業有關。我的學術研究道路開始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碩博階段的學習和研究范疇都在中國古代文學領域,主要集中于先秦兩漢文學,以楚辭為中心。從北大博士畢業后到復旦從教,復旦中文系給我出了個大難題,要我跨界,從古代文學跳到比較文學,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增加了極大的精神壓力。在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對我人生道路抉擇的一場大考驗。但我畢竟承受住了這場考驗,將壓力化作了動力。經過慎重思考,我采取了將古代文學與比較文學融為一體的做法,即兩者既有分也有合,早期階段以屈原楚辭為中心,將其放到宏觀高度透視,從世界文學史和詩歌史的視野看問題,做中西詩歌的比較,這就體現了分中有合,合中有分,并有意無意地邁入了漢學研究的路徑。當我將眼光從國內的古代文學研究轉到海外世界時,很自然地,就涉及了對海外學者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關注和興趣—這個海外,不光是日本和韓國等東亞地區,也包括歐洲和北美地區。我感到,從事比較文學教學與研究的最好結果,就是學術視野大大拓寬了,不僅增強了比較意識,也擴大了研究視域,開始習慣用比較的眼光,透視跨越國度的文學與文化,它直接帶來的結果,便是喜好從宏觀角度認識與剖析文學史上諸多文學理論與文學現象。于是乎,我自然而然開始了對中國以外國家和地區漢學的關注,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覺得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既能為中國本土的古代文學研究帶來新的視角和切入點,也可在研究中融入比較和對照,做到中西文學和文化的互識、互證、互補,從而取得相得益彰的效果。為此,從日本的楚辭研究,到海外漢學家的中西詩學研究,再到歐洲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以及北美地區的中國古代詩學研究,等等,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論文和著作,也就隨即伴之而生了。
問:徐教授,聽您一說,才知道您的治學經歷不同一般,看來,您走上比較文學專業的道路,并不是個人的自覺行為。您認為,在您這些年從事漢學研究的過程中,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從眼下國內的漢學研究狀況看,您覺得最應該注意的問題是什么?
答:我走上比較文學研究的道路,確實不是我個人的主動抉擇,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被“逼上梁山”的,但選擇漢學研究,卻是我自覺而有意識的行為,這是將比較文學與古代文學有機糅合的結果,也是我個人的興趣所致。我認為,對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來說,興趣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有興趣和沒興趣,區別很大,我要研究和要我研究,完全是兩回事。不知道其他學者如何看這個問題,我個人感到這是很重要的因素,且對此深有體會。我認為,從事漢學研究,確能促進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的雙管齊下、齊頭并進而達到比翼雙飛。這些年,我曾數十次出國講學、做學術演講或訪學、參加國際學術會議,這當中相當部分是與漢學研究有關的。多年來的漢學研究經歷,使我切實感受到了海外學者(包括東亞和歐美)研究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獨到的眼光和不同于中國傳統認識的見解,也看到了一些值得我們中國學者引起警惕和注意的問題。這些問題,講到底,也就是該如何實事求是認識和看待漢學,該如何實事求是認識和看待海外學者的漢學研究成果。對此,我想結合一些實例來做具體說明。
先看日本的漢學。應該承認,日本的漢學是世界范圍內歷史最長、成果最多、影響最大的,且至今堪稱榜首。這自然首先是因為日本乃中國一衣帶水的近鄰,屬于東亞漢文化圈的國家之一,且從中國唐朝及以后,與中國有著一千多年的交往歷史,日本的文化中深深留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諸多因子。我曾在東京大學一次學術演講結束時,對著全體在座的日本各大學副教授以上聽眾說,日本的漢學是全世界水平最高的,他們聽到這話,當場高興地笑了,并報之以熱烈的掌聲。這是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我曾專門對日本的楚辭研究,做過系統梳理和考察,撰寫出版了《日本楚辭研究論綱》(2004)一書。書中,我對中國的楚辭流傳到日本后,引發日本學者的重視,不僅將其翻譯,還對其做系統研究(包括研究屈原、宋玉等人),發表了相當數量的日語楚辭注譯本、楚辭研究論文和專著,產生了一大批學者等,做了系統闡述和評價。總體上看,日本的楚辭研究,無論研究水平和質量,成果數量和影響,都毫無疑問在歐美之上,呈現了很高的水平。但是,實事求是說,日本的學者中也有對中國的楚辭,特別是屈原其人,發出不同聲音的,或認為中國歷史上并無屈原這個人,或認為屈原不是楚辭(《離騷》等作品)的作者,或認為現存的楚辭作品中有不少后人的偽作。發出這種聲音的,大致包括兩個方面,有確實從學術層面因歷史資料的缺乏和可疑而發聲的,也有故作驚人之語的,前者如著名學者岡村繁教授,后者如三澤玲爾先生等。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反映了,我們對海外學者的漢學不能戴上有色眼鏡—不能對日本的漢學做過譽評價,由此否認中國的歷史事實。當然,也不應抱太多的民族主義偏見,以為日本學者此舉是故意敵視中國、否定中國的歷史(從學術層面看)。也就是說,我們看待日本的漢學,應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既要肯定其研究的實際水平,也要看到其研究成果中不符合客觀事實的成分,從而予以中肯的評價,唯有如此,才是我們研究漢學的正確立場和態度。
再看歐美的漢學。我想舉近期在中國學術界影響比較大的《劍橋中國文學史》(Cambridge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一書為例。這是一部以美國漢學家為主,兼有英國漢學家參與撰寫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兩位主編分別是眼下享譽海外漢學界的著名學者: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和哈佛大學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他們對這部文學史的撰寫有著十分明確的宗旨,這也相當程度上代表并體現了歐美漢學家們對中國文學發展歷史的看法與見解,書中寫道:“要質疑那些長久以來習慣性的范疇,并撰寫出一部既富創新性,又有說服力的新的文學史。”所謂“習慣性的范疇”,首先,是指機械地以文類分割的做法,即把一部文學史完全寫成以文體分類的史著(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體分類),割裂了各類文體之間的內在聯系,也體現不出作家能從事多種文體創作的綜合性風格特點。為突破這點,主編設想了采取整體性的文化融入文學史的方法,即努力寫成文學文化史(history of literary culture):一方面建構文化史的框架,同時輔之以文學文化的敘述方法,并盡可能不排斥文類出現及演變的歷史語境,同時注意在大多數情況下更關注歷史語境與寫作方式,而不是按往常的文學史那樣,多半圍繞作家的個體展開敘述,由此成為不同于一般文類文學史的文學史著作。其次,是歷來令文學史研究者頭痛的文學史分期問題,這個問題,關鍵在于能否擺脫歷史朝代的傳統束縛,他們認為,作為一部史著,固然不能脫離歷史發展演變的軌跡,但畢竟文學史是一部圍繞文學展開的歷史,不是純歷史的著作,如果完全圍著歷史朝代轉,沒有或看不出文學本身的發展線索,那就談不上真正的文學史了。為此,主編力圖改變完全按歷史朝代順序劃分階段的做法,而是循著文學本身起伏演化的過程來確定分期,這便與中國自己的文學史分期,有了很大的不同。主編這樣的做法,目的在于要擺脫機械地按歷史朝代分期的束縛,創造出自成一格的文學史新模式。從文學史實際看,這樣做,有它的道理。再次,是如何衡量和評判載入文學史冊(或謂能被文學史所寫入)的文學家和文學作品,這看上去似乎取決于文學史編寫者個人的喜好,實際上卻是關系到為何前代文學能被后世“過濾”“取舍”,并得以流傳,甚而成為“經典”的重要問題。也就是說,文學史研究者要正視的,是歷史上的文學作品如何會在文學史上得到長期存留,一部文學作品得以長期存留,甚至成為經典,抑或遭到流失與遺忘,究竟與哪些因素有關?—主觀的、客觀的。對此,《劍橋中國文學史》的主編特別注意到了,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該書上卷“導言”中,主編提出,后世的評判及價值取向對早期作品的塑造與保存產生了不小影響。以上是屬于值得我們中國學者首肯,可以參考借鑒的。但是,問題還有它的另外一方面,這就牽涉到我們如何看待歐美漢學,即我們是否該對其做全盤肯定的問題。由于《劍橋中國文學史》淡化了文類,一些在文學史上出現的特別具有特色的文類,便相應地難以覓得其在文學史上應有的影響和作用的蹤影,它們被散見在了一般性的敘述之中,比如,在中國文學史上曾經出現,且在后世仍有相當影響,但文學史界歷來重視不夠的文類—賦,《劍橋中國文學史》對它的描述和評價,有些偏忽了,或者可以說,對其文體的歸類,存在一些明顯的矛盾。該書第一章在談到賦時,說法是:“但漢代盛行的詩歌類型卻是賦。西漢賦文類,最好是視之為一種‘狂想曲’。”“事實上,具有一定長度的詩歌文本均可成為‘賦’,有時也稱為‘頌’、‘辭’。”“西漢‘賦’涵蓋了詩歌所有的形式、主題。”而該書的上卷部分,第三章和第四章的說法卻不一樣:“史書傾向于收錄散文類作品,比如詔令、書信(包括奏表)、檄、論,甚至賦,但不傾向于收錄詩歌。”“詩歌是最常見的文學形式,和散文與賦不同的是詩歌常常要求在群體的語境中創作。”很顯然,三章的三位編著者對賦文體的看法和認識不盡相同,導致了在同一部文學史中出現對某一種特定文類的文體特性及其歸類的論述分歧,這顯然是不應該的。書中還有些不太切合文學史客觀實際的問題。例如,將東漢時期的“崔氏家族”專列一節,與“班氏家族”并肩,實際上,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代,也無論文學或史學的成就、影響及代表性,兩個家族均不在同一水平線。又如,哪些文體、文學家、作品,可入章、節的標題,哪些夠不上,這關系到對它們在文學史上成就、地位、影響等的實際評價,書中這方面的具體處理,顯得考慮欠成熟:銘、箴入標題,賦卻未見;曹操、建安七子未入標題,杜篤、馮衍卻入了標題;標題中居然未見《文心雕龍》與《詩品》;等等。可見,一部由歐美著名漢學家主編并撰寫的中國文學史,仔細分辨,存在的問題還真不少。這就說明,我們對待歐美的漢學,實在應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和立場,絕不應盲從,更不可一味抬舉,不要忘記,研究中國的學問—中國文化、中國歷史、中國文學,高水平的學者及其論著,應該還是在中國。我這樣說,絕非有意抬高中國自己,也曾有“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國外”的說法,這說法其實也是有所指的,它在提醒我們,不要讓我們中國自己國土上的東西被別人奪取了話語權。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過度地迷信西方,一味推崇海外學者的漢學,貶抑自己,以為研究中國的學問,也是外國的水平高。為此,對于目前和今后漢學研究的發展和走向,我以為,重視認識并努力改變上述現象,十分重要。我們研究漢學,既要重視海外學者的研究眼光、方法和結論,也要做認真客觀的辨析與過濾,取其所長,棄其所短,為我所用,決不能盲從,更不能有意抬高,貶抑自己。
問:謝謝徐教授結合自己的研究,談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即我們今天應該如何實事求是看待漢學,這確實是當下中國漢學研究界需要引起重視的問題。我們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文學的研究,固然應該開闊視野,將眼光放到世界范圍,不局限在本國的圍墻內,但也不能因此產生偏激,認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圓,以偏概全,舍本求末。
答:你說得很對!只有真正抱著客觀的、實事求是的態度,對海外的漢學,取精華,棄糟粕,才能有利于對漢學研究的促進,從而推動漢學研究朝縱深方向開拓、發展。
《歷史上北京的俄國東正教使團》(阿夫拉阿米神父輯,柳若梅譯,2016)
阿夫拉阿米神父輯,柳若梅譯《歷史上北京的俄國東正教使團》于2016年12月在大象出版社出版。
本書的主要內容是第十八屆使團成員阿夫拉阿米神父根據駐北京使團多年編輯的《中國福音報》整理、輯錄而成的,這無疑使其成為了解中俄關系史、東正教駐北京使團史及中國東正教史的重要史料。17世紀末18世紀初,中國在俄國的對外政策中開始占據重要地位。俄國以保證在中國生活的俄俘后裔的東正教信仰為由,在得到清政府的同意后,開始向中國派駐東正教使團。俄國東正教駐北京使團不僅是一個宗教組織,還具有駐華代表處的性質,而且是一個獨特的學術機構和漢語、滿語實踐教學中心。包括比丘林在內的不少使團成員成為卓越的漢學家,這些漢學家留下了豐富的漢學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