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來中學語文教科書中《藤野先生》主題闡釋的嬗變

⊙張若樸［上海大學， 上海 200433］

1949年以來中學語文教科書中《藤野先生》主題闡釋的嬗變

⊙張若樸［上海大學， 上海 200433］

1949年，受政治形勢和教育思潮變化的影響，中學語文教科書的編者采用了不同的視角對《藤野先生》的主題作出不同的闡釋：1949～1973年，采用單一視角，強調愛國之志；1974～1979年，采用雙重視角，突出中日交往；1980～2016年，采用多元視角，關注師生情誼。《藤野先生》 主題闡釋 語文教科書

從1949年至今，至少有三十套中學語文教科書選用了魯迅的《藤野先生》。本人發現不同時期的編者對這篇散文主題的闡釋差異很大。不過，在陳漱渝主編的《教材中的魯迅》（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中，在中國知網中用“藤野先生”為關鍵詞搜索所得三百多篇文章中，還沒有發現有文章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探討它的主題問題。所以，本文試從歷史的角度來梳理和辨析不同時代教科書的編者對《藤野先生》主題的闡釋，并分析這種闡釋所產生的原因。本人在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和中文系資料室收藏的1949年至今出版的語文教科書中，竟然查找到三十套語文教科書中收錄了《藤野先生》。通過分析和比較，本人決定根據教科書編者在闡釋時所采用的視角，將其主題闡釋分為三個大的階段，每個階段選擇一兩套有代表性的教科書進行分析，呈現編者的闡釋情況，探究其中的原因。

一、單一視角：強調愛國之志（1949～1973）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遭到了日、美及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敵視和外交封鎖，國內的社會主義改造也很急迫，國內外面臨的形勢都很嚴峻。所以，對外維護國家的尊嚴，對內服務于人民，都是一種愛國的表現。

1949～1973年，選入《藤野先生》的語文教科書至少有四套。教科書作為主流價值觀的載體，必然要承擔思想教育的重任。所以，在上述歷史背景下，這四套教科書編者很自然地就從魯迅是民族英雄代表的單一視角來看待《藤野先生》，并把其中魯迅在日本期間的不滿、孤寂、憤懣情緒，概括、上升為愛國主義思想。

我們看收入這篇散文的人民教育出版社1953年出版的《高級中學語文課本》編者的闡釋。《藤野先生》是第3冊中的第4課，第1—3課分別是宋慶齡的《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開幕詞》、魏巍的《擠垮它》（反映抗美援朝戰爭）和華山的《英雄的十月》（描繪解放戰爭）。政治的寓意不言而喻。編者為了突出課文的主題是表達魯迅的愛國主義思想，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揭示魯迅的愛國行為和思想，來塑造魯迅愛國青年的形象，作為學生學習的榜樣。“提示”寫道：“當時的魯迅，不只是一個好學生，而且是一個有著高度愛國熱情的青年。”他學醫是為了當軍醫去診治國民身體的疾病，他受到幻燈片事件的刺激決心從文更是要從思想上療救國民精神的痼疾，“魯迅先生終身不渝地為人民革命事業艱苦奮斗和他求學時代從國家人民出發的學習態度，都是根源于對國家人民的熱愛。讀了本文，我們應該學習他那種‘甘為孺子牛’的為人民服務的偉大精神，學習他那種從國家人民需要出發的正確學習態度，在這個基礎上建立正確的師生關系，努力學習，以便更好地為祖國偉大的建設服務。”

可見，提示的重心在魯迅，甚至把《〈吶喊〉自序》的一些內容化用其中，以此表現他的愛國之志、報國之情，鼓舞同在求學之路上的中學生樹立更遠大的理想。

在編者看來，藤野先生作為魯迅這段成長經歷的見證者，除了在給予獨在異鄉的魯迅以溫暖的關懷外，對其愛國主義精神的覺醒、確立并無直接的引導作用，所以在凸顯魯迅愛國主義精神的同時，藤野先生被有意界定為次要人物，陪襯主人公魯迅的出場。并用各種策略不斷地弱化藤野先生形象：首先是只用很少的文字介紹藤野先生。其次是將藤野先生的行為界定為學者和教師的本能，如課文后“提示”寫道：“這篇文章所寫的藤野先生，是一位忠實于自己事業的日本學者，對于醫學，他抱著遠大的理想和熱烈的希望，希望新的醫學能夠傳到中國去，為廣大的人群服務。雖說這還只是從學術的觀點出發，但他畢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魯迅這個刻苦努力的好學生，自然就得到他的器重。”這樣藤野先生就成了一位普通的受人尊敬的學者、教師。最后是將藤野先生與“我們”同質化，如課后注釋稱：“藤野先生——是魯迅在日本學醫時的老師。一九一五年辭去教授職務，回到家鄉開醫院。他對病人非常關切，農民都尊敬他，信服他。”特意強調他關心病人，受農民尊敬，其背后是我國以工農階級聯盟為政治基礎的國家意識形態在起作用，編者想以勞苦大眾的認可來進一步消除藤野先生的身份尷尬，意在說明他是唯一正面的日本人。

二、雙重視角：突出中日交往（1974～1979）

由于美蘇爭霸、中蘇交惡，中美兩國都進行了戰略轉移，1972年2月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標志中美關系由對立趨向友好。同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中日邦交開始正常化。

由于日本侵華戰爭給中國帶來了災難，所以“抗日”一直是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內容。但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時代氛圍中，如何闡釋《藤野先生》的主題呢？俗話說“邦之交在民相親”，魯迅與藤野先生的交往，就是中日之間“民相親”的典型代表。1974～1979年收入《藤野先生》的語文教科書至少有六套。教科書編者對《藤野先生》主題闡釋的視角和以前相比有所變化，開始從藤野先生和魯迅兩方去考察，分析這兩個人物形象的代表意義。如江西人民出版社1974年出版的江西省初級中學試用課本《語文》第3冊將魯迅的《藤野先生》和他的《自嘲》《無題》放在一起。編者在課后“提示”中寫道：

文章生動地記敘了作者在日本學習期間的一段生活和思想變化，表現了作者崇高的愛國主義思想、強烈的民族感情和奮發圖強的革命精神；表達了作者對藤野先生的崇敬和懷念，反映了中日兩國人民的深厚友誼。

本文以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為線索，寫了“清國留學生”的腐化生活，寫了藤野先生的認真、正直以及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感情，寫了受軍國主義教育影響的部分日本學生的狂妄行為，也寫了作者棄醫從文思想變化過程。文章把這一系列內容，巧妙而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突出了中心思想。

一些教學參考書對此闡述得更為明確，如：“《藤野先生》是一首中日人民傳統友好關系的深情贊歌。從魯迅與藤野先生的親密交往中，生動地體現了中日兩國人民之間一直存在著互相尊重，互相支持的深厚友誼，同時，也說明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是任何反動勢力都無法阻撓和破壞的。解放以來在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指引下，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揭開了新的篇章。”又如：“認識魯迅和藤野先生的友誼，是中日人民交往史上光彩的一頁，中日兩國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建議教師“聯系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形勢，適當提及中日兩國人民傳統友誼”。

顯然，這里編者采取了與以往不同的三種做法：一是不再將藤野先生作為魯迅的陪襯而是將他作為同樣重要的人物形象呈現；二是將日本人民與軍國主義者區別開來；三是將藤野先生作為日本人民的代表，將他個人的行為由以前所確定的忠于自己的事業解釋為“沒有民族偏見”，這樣一來魯迅與藤野先生就分別成為中日兩國人民的代表，他們的交往就“反映了中日兩國人民的深厚友誼”。

三、多元視角：關注師生情誼（1980～2016）

1980年后，中國和世界各國交往頻繁，和西方緊張的政治關系趨向緩和。尤其是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世界，中國和各國的關系日趨密切。語文教科書的政治色彩逐漸變淡。20世紀初實行新課程改革，強調語文的人文性，提倡多元解讀，如認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在這樣的背景下，至少有二十套語文教科書選入了《藤野先生》，編者對它主題的闡釋視角發生了變化，也解讀出新的主題。第一，不再只從人物的主次或關系來考察，而是從內容和線索等角度來考察，認為存在多重主題。編者一般認為不應先入為主地確定哪個人物更重要，而應從線索、內容和寫法上去分析。首先，課文有魯迅在仙臺學習并與藤野先生交往的經過以及自己思想變化的過程兩條線索，而且是交織在一起的。其次，從內容來看，魯迅反感清國留學生、記住水戶這個明朝遺民朱舜水去世的地名、在“幻燈片事件”中覺得屈辱都反映了他的愛國主義精神，同時也表達了對老師的尊敬、感激、懷念之情。藤野先生教學嚴謹、為人正直，對魯迅的關心和鼓勵也體現了一個學者和教師的良知。很多事都是他們交往過程中發生的，難分主次。再次，從寫作方法上看，很多教科書的編者還注意到了雖然本文是以“我”的口吻寫的，但題目是《藤野先生》，雖然寫的對象看起來是藤野先生，但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沒有直接寫藤野先生。所以，教科書編者一般認為其主題是多元的，如1983年北京師范大學語文實驗教材編寫組編寫的四年制初中實驗課本《語文》中《藤野先生》課后練習就指出了多重主題，“對于本文的中心思想一直是有爭議的”。包括表現“我”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贊頌藤野先生高貴品質，贊頌兩國人民深厚友誼等。

第二，不再單從政治視角來考察，而開始從人情的角度來考察，將魯迅與藤野先生的關系由各自國家的代表及其關系還原成普通的師生及其關系，提出了“師生情誼”“師恩”等過去沒有闡發的主題。1984年之后教科書在闡釋主題時很少再說是表達了中日友誼。除了仍然會從魯迅思想變化的過程來寫課文表達了他的愛國主義思想外，更多的教科書編者將其主題確定為師生情誼。教育科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河北省義務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教材《語文》第3冊將《藤野先生》與《我的老師》《郭老師與我比身高》《老師窗內的燈光》組成敘事散文單元，并在《藤野先生》的“學習目標”中強調“體會師生情誼及其高尚的道德情操”。河北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下冊將《藤野先生》放置在以“師恩”為主題的單元。編者在設計課后思考題時也越來越多地繞開中日兩國關系這一大的政治話題，使藤野先生作為魯迅的恩師而非有良知的日本人民代表呈現于學生面前，如北京出版社2014年第10次印刷的北京市義務教育課程改革實驗教材《語文》九年級上冊中《藤野先生》課后的“感知和鑒賞”中提問：“魯迅在文章中敘述了自己和藤野先生的師生情誼。老師找了魯迅幾次？跟魯迅說了什么？魯迅找了老師幾次？說了什么……”以“老師”這一個普通的稱呼代替“藤野先生”這個具體的稱謂（尊稱），且將二人交往的過程細化到幾次，無一不反映了教材編者有意引導學生認識師生情誼。接著編者又設計了一個題目：“回憶一下自己的小學老師，說說至今令你難忘的師生交往的二三事。”將無限拔高的師生情誼由國家關系還原到個人交往。

總之，從近七十年來教科書編者對《藤野先生》的主題闡釋的變化可以看出，一方面因為課文本身復雜，另一方面因為處在不同歷史階段的人對這篇課文觀察的角度不同，所以不同時代讀出了不同的主題。

① 武漢市教師進修學院編《全日制十年制學校初中課本語文教學參考資料（第五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91頁。

② 徐州市教育局教研室編《江蘇省中學課本語文教學參考資料（第四冊）》，徐州印刷三廠1977年版，第102頁。

③ 洛陽市教育局教研室編《初中課本語文第五冊教學參考資料》，河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87頁。

作 者：

張若樸，上海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2017級本科生。

編 輯：

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