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淑媖及其“元素教學法”

周丹霖

什么是“元素教學法”？由于其創建者許淑媖教授一直未對其進行清晰而準確的定義，因而中國舞蹈界對其有著不同的理解。為了弄清這一問題，筆者曾在許淑媖教授生前對其進行了多次專訪，從而對其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一、 元素教學法是文化核心衍化的整體教學觀

所謂的“元素教學法”，凝聚著許淑媖對于“什么是舞蹈藝術”以及“什么是專業化舞蹈教育”的深刻理解。綜合整理多次對許淑媖教授的訪談筆記，筆者認識到：“元素教學法”，是一種由簡到繁、由低級到高級的循序漸進的舞蹈訓練方法，它蘊含了東方哲學“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變化原理。所謂的“元素”，是一個被提煉出來的最簡單的東西，它或許是一個律動、一個造型，又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形的動作，而只是一種關于力或氣息的“感受”。但是，在這個最簡單的“元素”里面，卻蘊含了舞蹈最核心的“信息”，它猶如生命之初的那個“受精卵”，通過“時、空、力”三方面一步步地衍化發展，最終形成了一些豐富、復雜、高難的舞蹈動作?！霸亟虒W法”要求舞者或教師必須抓住舞蹈最核心的“元素”，或者說是“狀態”，之后再從“空間形態”“節奏動律”“力效狀態”三個方面去推衍展開，這既有利于學習者準確把握一個舞種的核心要素不跑“法兒”，也能讓舞蹈的發展更加豐富多彩。因此，“元素教學法”就是一種既科學系統，又不丟失舞蹈藝術性的教學方法。

然而，目前對“元素教學法”的誤解很多，人們常常按自己的需要理解并談論或使用它，從而導致了各種歧義和做法的出現。比如：有的教學方法是按身體部位對動作“大卸八塊”，先分別練習再進行組裝；有的教學方法是先“提煉”動作的主要運動軌跡，在教學中先“順”完它，再一步步“添加”細化動作等；甚至有人將中國民族民間舞教學中的一個“開法兒”訓練誤認為是“元素教學法”。所謂的“開法兒”，一般是首先選定一個或幾個基本動作（動律）重點練習，之后再一步步進入復雜衍化的練習，最終讓舞者學會并掌握一整套舞蹈組合。它要求舞者必須把握舞蹈的神韻，也就是不能跑“法兒”，從表面上看，它似乎就是“元素教學法”。

對于上述做法，許淑媖教授并不認可。為什么不認可？原因在于：她對什么是“元素”以及什么是“法”有著更深一層的理解。從她的觀點來看，上述都不是“元素教學法”，而應該被叫作“分解教學法”?！胺纸饨虒W法”也是舞蹈教師必須掌握的方法之一，其目的性強，針對性高，適合高難動作，尤其是技術技巧動作的教學。然而，“分解教學法”和“元素教學法”分別代表了舞蹈教學的兩種不同的方法：前者是外在的、無機的、針對具體動作的教學，它蘊含了“先分析解剖，后歸納合成”的西方科學思想；后者是內在的、有機的、深入舞蹈藝術核心的，它更多蘊含了東方文化“天人合一”的世界觀。

二、 元素教學是全態傳承的舞蹈文化觀

許淑媖心中的“元素”，不完全指一兩個動作；她心中的“法”，也屬于“形而上”的概念。在她眼里，“教學法”是指讓教學內容更鮮活、教學手段更靈活、動作發展更豐富的一套教育理念，而不是為了讓學生掌握一些固定動作而使用的方法和竅門或“開法兒”的訓練，或者其他某種舞蹈教學方法—這類方法都是為掌握固定的舞蹈動作組合而服務的，在這樣的教學過程中，一旦學習者的動作節奏、幅度、方向等不到位，就會被看作是跳錯了。但是，舞蹈絕不只是一些程式化、標準化的動作組合；舞蹈教育，也絕不只是一些程式化動作組合的傳授模仿；動作組合，只能成為教學的手段而不能成為教學目的。用許淑媖反復強調的觀點來說，那就是：舞蹈，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在跳，它一定是“這個人”在“這個環境（地域）”和“這個時候（時代）”的具體表現，它絕不是千篇一律、千人同一的。就拿舞蹈家學習采風的對象民間舞藝人本身來說，他（她）們也是一人一個跳法，甚至是同一個人跳同一個舞，每次的表演也不一樣。如果我們的“專業化”舞蹈教育卻要程式化地把它們固定下來，這無疑是有違舞蹈藝術本質和舞蹈教育發展初衷的。①

在如此層面理解舞蹈藝術和舞蹈教育，在當時對于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少舞者是難以理解的：因為，我們從小就是在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地學習舞蹈動作中長大的，稍有不對就會被老師批評責罵，“專業化”的舞蹈怎么可以想怎樣跳就怎樣跳？我們的專業舞蹈教育的學科建設，不也一直是以完善規范化、標準化的教材體系為目的嗎？如以許教授的觀點，那今天的舞蹈教育豈不是在出發點上就錯了？由此，筆者意識到：許淑媖教授看似是在談論“元素教學法”，實質上其所思考關注的，卻是在于如何保護、傳承并發展“民族民間舞”。這是一個讓其奮斗了一生，也郁結了一生的問題，然而，最終，許淑媖教授并未能釋懷……中國舞蹈教育領域第一代“民間舞”人，經過多年艱苦采風從眾多民族的民間舞蹈中選出了八個有代表性的對象，經過加工提煉，形成了一些既有訓練性，也具觀賞性的動作組合。這作為第一代中國舞蹈人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舞蹈文化”所做的努力，奠定了中國民族民間舞成為一個專業的基礎，也讓生長于田野、活在鄉村的民族民間舞走進課堂，成了一門重要學科。

但是，這些訓練性動作組合最終卻被標準化、程式化地固定下來，被當作“傳統經典組合”，在后學舞者眼里成為民族民間舞本身代代相傳。這一結果卻是超出許淑媖及其他開創者意料的。而且，她還被稱為這個所謂“學院派民族民間舞”的鼻祖！由此，產生的一切問題便有可能都怪罪在了她的頭上，于是便讓她百口莫辯了。讓民族民間舞進入大學課堂本身應該沒有錯，這既有利于保護傳統文化，也能促進舞蹈本身豐富多彩地發展，但如何做好這件事卻是舞蹈教育“專業”化發展必須要應對的重大挑戰，亦是一個少有經驗可以借鑒的難題。

民間舞能夠生生不息、絢爛多姿的原因，既源于每一種民間舞都有自己需要堅守的“內核”，但也離不開形式上的發展和創造，但應該堅守什么，又該去發展和改變什么，卻是民族民間舞“專業化”發展必須具體解決的核心問題。毫無疑義，民族民間舞所蘊含的思想文化及其身體語言是它需要堅守的內核，但這只能是在專業舞蹈工作者深入生活，就像許淑媖這一代老師們當年上山下鄉、風餐露宿去采風一樣才能把握住的；反之，只是舒舒服服地在教室里閉門造車，或者把幾套“經典組合”翻來覆去地傳授，這樣的“專業化”舞蹈教育，最終結果只能是培養一些除了會跳幾套組合其他啥也不會的所謂“專業”人才。筆者認為，一個合格的民間舞蹈老師，應該既能夠深入民間，把握與堅守民間舞蹈文化的內核，又能夠具有創新精神，對其形式進行發展創新，由此才能既有繼承，更有發展地開展教學。如果僅僅只是沿襲照搬一些程式化的動作組合，甚至幾十年不變，這是絕對不可以的。但現實情況似乎遠不樂觀，這就無怪乎許淑媖教授憂心忡忡了。

在有的人眼里，許淑媖教授的意見有些極端、難以溝通，甚至是不近人情，然而，又有多少人理解，或者說愿意了解其中的原因呢？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許淑媖教授有時感嘆著后悔自己沒在美國攻讀一個人類學博士學位；有時深情地回憶自己當年搭軍車上天山與維吾爾族兄弟姐妹們徹夜聯歡，或是在雷音洞里跟苗族人一手蹭屁股、一手抓飯吃的采風經歷；還曾大笑著講起當年的教材編訂過程，甚至有人為一個舞種的入選問題，在激烈的爭吵中竟然跳上了桌子……音容猶在，卻已是逝者遠去了。而她留下的關于中國民族民間舞學科建設的理想，以及關于“元素教學法”的理念，則是值得我們珍視和研究的。

【注釋】

① 許淑媖的觀點來自筆者對其的訪談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