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傳瑜
裘錫圭先生“語素—音節文字說”獻疑
韓傳瑜
裘錫圭先生的大著《文字學概要》一書對漢語言文字學研究影響巨大。其中在“漢字的性質”一節中,裘先生指出“漢字不應該簡單地稱為“語素文字”,而應該被稱為“語素—音節文字”。文章先介紹學界確定漢字性質的兩種標準及其代表觀點,再詳細闡述裘先生的“語素—音節文字說”,并對“語素—音節文字說”提出三點疑問。
漢字的性質 語素—音節文字 《文字學概要》 裘錫圭
漢字的性質問題曾經是我國語文學界討論的一個熱點。目前學界關于確定漢字性質的標準問題主要有以下兩種有代表性的意見:
1.蘇培成《現代漢字學綱要》(1994):“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所以要聯系語言來研究文字。確定文字性質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看這種文字記錄的是什么樣的語言單位。”
2.裘錫圭《文字學概要》(2015):“討論漢字性質的時候,如果不把文字作為語言的符號的性質,跟文字本身所用的字符的性質明確區分開來,就會引起邏輯上的混亂。”
依據這兩種確定漢字性質的標準。蘇培成先生持“語素文字說”的觀點。裘錫圭先生則提出了“意符音符記號文字說”。
(一)語素文字說
蘇培成先生(1994)認為漢字屬于語素文字。理由是看到了漢字記錄的語言單位是語素。他指出“漢字的形體和它所表示的語素的音和義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所以人們常說漢字是形音義的統一體。”例如“日”“打”“美”等,一個字表示一個語素。但是漢字與語素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一些雙音節或多音節單純詞,往往由兩個甚至多個沒有意義的音節組成詞后,整體才有意義,才是一個語素。而組成多音節詞的一個個成分也是由漢字表示。這種情況下,單個漢字記錄的就不是語素,而是沒有意義的音節。蘇先生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指出“有些漢字不記錄語素,只記錄語素的一部分,這樣的漢字只有形體和讀音,沒有意義,不是形音義的統一 體 ,如:‘ 葡 ’‘萄’‘徘’‘ 徊 ’‘ 蟋 ’‘蟀’等。這樣的漢字數量很少,不反映漢字的本質,這樣一些字的存在不影響漢字是語素文字。”
持此觀點的專家學者還有很多。其中,呂叔湘先生(1987)按照文字代表語言的方式將世界上的文字分為三類:一類是音素文字,一個字母代表一個音素,如英語。第二類是音節文字,一個字母代表一個音節,如日語。……第三類是語素文字,它的單位是字,不是字母,字是有意義的,漢字是這種文字的代表,也是唯一的代表。漢字以外的文字都只是形和音的結合,只有漢字是形音義的結合。
(二)意符音符記號文字說
裘錫圭先生(2015)不贊成以文字與語言單位的聯系作為確定漢字性質的標準。他主張根據字符的性質確定漢字的性質。字符是構成漢字的結構單位。“各種文字的字符,大體可以歸納為三類,即意符、音符和記號。……拼音文字只使用音符,漢字則三類符號都使用。”根據對字符性質的分類,及漢字使用字符的具體情況。裘先生認為漢字應該是“意符音符記號文字”。例如“日”由一個意符“日”構成。“北方”中的“北”是假借字,字符“北”只表示音。因此“北方”的“北”是由一個音符構成的字。而“年”本來是從禾千聲的形聲字,由于字形變化太大,導致它的表音表意能力喪失成為了由一個記號構成的字。這是獨體字的情況。合體字的情況則復雜的多,有兩個或多個意符構成的字,如“休”“林”“森”“淼”等。有意符加音符構成的字,即形聲字“請”“洋”“梅”等。也有意符加記號構成的字和音符加記號構成的字。前者如“江”,后者如“笨”。
裘先生的“意符音符記號文字說”可以解釋所有的漢字。從中我們也看到了漢字的特殊性與復雜性。就整字而言,漢字是意符、音符、記號三種字符同用。就構成漢字的字符而言,漢字的字符可以身兼數職。即一個字符在不同情況下可以是音符、可以是意符也可以是記號。例如上面列舉的“北”這個字符。在表示本義“二人相背”的“北”時是意符。在表示方向的“北”時則變成了音符。又例如“本”這個字符。在表示“樹根”的“本”時是意符。在“笨”中則成了“音符”,在“體”中又成了記號。從這方面也可以看出,用字符性質標準來確定漢字的性質,情況十分復雜。
在裘氏之前,就有“語素—音節文字說”的提法。葉蜚聲、徐通鏘二位先生(1981)認為漢字是“語素—音節”文字。但是葉徐的“語素—音節文字說”與裘氏的“語素—音節文字說”的內涵不同。葉徐的“語素—音節文字說”仍然是根據文字與語言單位的聯系這一標準提出的。因為漢字基本是“一字一素”“一字一音”。所以他們認為漢字是“語素—音節文字”。
裘錫圭先生(2015)的“語素—音節文字說”依然堅持從字符的性質出發,來確定漢字性質。現將其主要觀點摘錄如下。
“有的人是因為看到漢字里一個字通常代表一個語素,稱漢字為語素文字的。像這樣撇開字符的性質,僅僅根據文字書寫的基本單位所代表的語言成分的性質來給文字體系定名,也是不妥當的(這里所說的文字書寫的基本單位,就是一般所說的字)。英文是以詞為書寫的基本單位的,大家不是并沒有把它看作是表詞文字,而是把它看作音素文字的嗎?”
“我們可以把語素文字解釋為字符屬于語素這個層次,也就是說字符跟語素這個層次發生關系,而跟音素、音節這兩個層次沒有關系的文字;或者解釋為能夠表示語言的語素結構(即能夠表示詞由什么語素構成)而不能表示語言的音素或音節結構的文字。語素-音節文字可以解釋為既使用語素這個層次的字符、又使用表示音節的字符的文字。”
“漢字的意符和記號都不表示語音,前者只跟文字所代表的語素的意義有聯系,后者只起代表不同語素的文字區別開來的作用。它們都是屬于語素這個層次的字符。所以漢字里的獨體、準合體和合體表意字以及記號字和半記號半表意字,都可以看作語素文字。”
假借字屬于音節文字
“形聲字的聲旁也是表音節的符號。……由于形聲字的形旁只跟語素的意義有聯系,可以把形聲字看作是介于語素字跟音節字之間的一種文字。半記號半表音文字的性質也可以這樣看。”
三.關于裘氏“語素—音節文字說”的三點疑問
結合上述裘錫圭先生(2015)提出的“語素—音節文字說”的具體論述,我們產生了三點疑惑。
第一,裘先生在論述中將漢字與英文的單詞作等價比較,說“英文是以詞為書寫的基本單位的,大家不是并沒有把它看作是表詞文字,而是把它看作音素文字的嗎?”這這種比較似乎不妥。黃伯榮先生等(2011)指出“英語、日語沒有與漢字相對應的概念,它們由字母或假名來記錄。字母或假名是音符不是義符,英語、日語用字母或假名及其組合體(一個或幾個音節)來記錄語素或詞的聲音。漢語的字不等于英語的詞(word)和字母(音素符號),也不等于日語的假名(音節符號)。”因此,裘先生指出大家不把英文看作是表詞文字而看作是音素文字,并據此指出第一種標準的不科學性,這是有問題的。因為如此論證忽視了漢字及其所使用的字符在整個文字體系中的特殊性。
第二,裘先生認為漢字的意符和記號都不表示語音,前者只跟文字所代表的語素的意義有聯系,后者只起代表不同語素的文字區別開來的作用,所以記號和語素這一層次發生關系。我們對這一解釋存在疑問。記號與文字的聲音與意義都沒有直接的聯系,那為什么說記號與語素這一層次發生聯系呢?裘先生解釋說“后者只起代表不同語素的文字區別開來的作用”。我們以“清”和“洋”兩個字為例。這兩個字的意符完全一致都是從“水”。能夠區別這兩個字的是聲符“青”和“羊”。如此看來“青”“羊”也起區別不同語素文字的功能。為什么不說聲符也與語素這一層次相聯系呢?
第三,在《文字學概要》中,裘錫圭先生的“語素—音節文字說”與后面“三書說”的內容有相悖的地方。例如,裘先生說記號是與意義相聯系的,半表意半記號字是語素文字。而半表意半記號字里有大部分聲符表音作用失效了的形聲字,例如:域、江、海、話、蛇、驢等。而“三書說”的表意字中沒有收錄這些字。反而在形聲字里出現了:刻、缸、啤、都等字。裘氏確定漢字性質的標準是看字符的性質,即字符的表音表意作用。這與傳統六書說和裘氏的三書說對文字分類的標準是一致的。“語素—音節文字說”和“三書說”同存在于《文字學概要》這部著作當中。但是在“語素—音節文字說”中,記號是表意的。在“三書說”的“形聲字”中記號卻又變回聲符了。
1.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11—17。
2.蘇培成.《現代漢字學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1—2。
3.呂叔湘.《語文近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142。
4.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164。
5.黃伯榮、戚曉杰.《為什么還說漢字是表意文字——兼評意音文字、語素文字》[J],《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作者介紹:韓傳瑜,華中師范大學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2015級漢語言文字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方言、語法、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