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虛劫

◎ 木葉有枝

靈虛劫

◎ 木葉有枝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

— 《山海經·西山經》

一

草木蔥翠的空靈山迎來了久違的朝雨，盈透欲滴的露珠垂在枝葉尖，纏繞山間的蒙蒙云霧，為群山徒添了幾分仙靈之氣。陸吾走的時候一字未留，偌大的空靈山轉眼只剩下靈虛一人。朝夕相處數月，陸吾卻說走就走，靈虛嘴一噘，淚珠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心里暗怪他怎么如此忘恩負義。

陸吾是靈虛七個月前上山采藥時撿回來的。她發現陸吾的時候，他受了很重的傷，陷入夢魘，是靈虛銜著草藥一口一口救活他的。他一襲白衣飄然似云間仙人，眉宇的冷漠之意未曾散去，即使在醒來后也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多謝”。她對他的過去知之甚少，只知道陸吾在意識模糊的時候呢喃過一個女子的名字—素衣。她想那一定是一個極美的女子，可清醒后的陸吾卻絕口不提。

那個名字，是陸吾的秘密，卻成了靈虛的心事。如今她還未來得及問，陸吾已經不告而別。靈虛偷偷抹掉了眼淚，悠悠歲月，孑然一身，她被拋棄已不是第一次。

靈虛天生患有心疼病，獨自一人生活已有十載。陸吾的闖入是個意外，可也正是這個意外讓她有了與以往不一樣的感覺。

那天，空靈山下著百年不遇的大雨，陸吾的傷還未痊愈，靈虛瞞著陸吾偷偷進山采藥。風卷亂葉，凌厲的雨模糊了她的視線，泥濘不堪的山路極不好走，靈虛著急回去，誰知一腳踏空，整個人徑直滾下了山坡。

陸吾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她的手。她崴了腳踝，陸吾一路抱著她下山，她幾次想掙扎著下來，只聽他焦急地道了一句：“別動。”陸吾眉頭微微一皺，不再似之前那般拒人千里之外：“靈虛，其實你不必為我如此。”他抱著她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似有許多無可奈何。“阿吾，我……我心甘情愿的。”靈虛目光盈盈，聲音很輕，夜色掩去了雙頰的緋紅，掩藏了女兒家久違的嬌羞。

陸吾身體一僵，靈虛抬眸才發現，平日不善言辭的陸吾臉上全是疼惜之意。那時候的她，以為陸吾對她也是有一點點不一樣的，可他還是離開了。

空靈山起風了，小屋被吹得支離破碎，靈虛漸漸拉回了思緒。風卷起了角落里的草宣，恰好落入她手中，是陸吾留的字：已回昆侖，再勿掛念。

這世間是不是總要有一些人在塵埃里踽踽獨行？她渴求的平凡溫暖對她竟是如此奢侈。草宣被揉碎在手中，靈虛忽然感覺心口一窒，全然失去了意識。

二

“神女三魂已毀，命數有定。陸吾神君此舉乃是逆天之行，望神君三思。”一幫仙人擠在昆侖神殿焦頭爛額，極力勸阻陸吾損耗修為救靈虛。

流光璀璨的昆侖神殿被仙光籠罩，卻透著超脫世俗的冰冷。陸吾面無表情，緊緊地護著靈虛，源源不斷地將神力渡給靈虛，生怕她下一刻就會消失。他語氣淡然卻不容置疑：“我心意已決。”懷中的靈虛面色蒼白，雙眸緊閉。

陸吾如今可以居昆侖之丘，司天之九部，掌地下之都，是因為曾經有神女素衣自損三魂助他化神。素衣失去神體，只能帶著七魄重入輪回，曾經的神女素衣便是如今的凡人靈虛。

人有三魂七魄，素衣的轉世因為先天無魂，即使投胎落入人道，也活不過二十。每隔20年，素衣就會失去一魄，重歷一次輪回之苦，她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認不得陸吾，而陸吾只得目睹她在人間一遍又一遍絕望地活著卻無能為力。靈虛是素衣的第七世，她若死去，世間將再無素衣。

靈虛睜開眼睛的時候，已在陸吾的懷里，那溫暖有力的臂膀給了她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她以為是夢，迷迷糊糊間彎唇淺笑，燦若銀河星光。她的右手也環著陸吾的腰，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口中喃喃：“阿吾，你空時能不能帶我看一場雪？”

陸吾瞬間哽咽，只柔聲說道：“都依你。”彼時，靈虛還是神女素衣的時候就極愛看雪，她喜歡在昆侖的大雪夜里吟歌起舞，金色的冰螢隨身飛舞，忽明忽暗的光映在她眉眼間，一瞬萬年。

聽到聲音的靈虛慢慢睜開了眼睛，直到確認眼前人就是陸吾時才又委屈地撲進他懷中，帶著哭腔道：“阿吾，真的是你……我……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出現了。”永遠？陸吾怎么舍得……

陸吾知道素衣最后一世的20年之期將近，遂匆匆趕去空靈山，希望能以神法幫她續命。他在空靈山為她織了結界，偷偷渡她神力，那日神力消耗過度才倒在了空靈山。昆侖眾仙不忍他如此損耗修為，合力施法將陸吾從遙遠的空靈山召回昆侖。陸吾雖惱怒，卻也不能責怪眾仙。他再趕至空靈山時，靈虛陽壽已盡，他用神法才強保靈虛最后一魄不散。可是這樣，又能苦苦支撐至幾時？

三

昆侖連綿不絕的冰凌山，一重高過一重，風吹散雪，揚起蒙蒙的霧，絕望的白。靈虛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倚在陸吾懷中，蒼白的臉上掛著溫柔的笑：“阿吾，我最近的手時而能透明成晶，是不是很漂亮？”阿吾一怔，眸有些模糊，他十分清楚肉體虛化是魄散前的征兆，陸吾安慰道：“自然漂亮，待你痊愈，昆侖的每一場雪都要與我同賞。”

話音剛落，陸吾欲將神力渡她。可靈虛握住了陸吾的手：“阿吾，我好不了了，你又何必再為我多費修為？”她的瞳色漸白，帶著一抹不舍的悲涼。陸吾悲喜交加，忙問：“你都想起來了？”靈虛點了點頭，她體內融入了陸吾的神力，前世記憶一一想起。她是神女素衣，自幼與陸吾交好。當年陸吾化神時遇惡神噬魂，她自愿渡了陸吾三魂才助他成神。

素衣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白費力氣。陸吾卻置若罔聞，他冷靜地將素衣放置昆侖玄冰之上，陸吾的周身慢慢揚起了冰霧，四周的冰凌山拔地而起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結界。渾厚的虎哮之聲震耳欲聾，巨大虎身神獸九條藍尾凝結冰霜，與身后白雪交相輝映。顯了真身的陸吾顯得十分疲乏，看到自己掌心的兩股藍色煙霧慢慢融入素衣體內，他才安下心來。素衣淚流滿面，那融入自己體內的是陸吾的魂魄，陸吾硬生生抽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予她。

神亦有三魂七魄，陸吾失了一魂一魄雖不會失去神體，卻會在長久年歲間無法恢復人形。

可那又如何，余生若無素衣，生亦何歡？

四

昆侖山巔，層雪盡染。多年以后，素衣墨發飛揚，笑得眉目清明。她坐在仍是虎身的陸吾身上，笑問：“阿吾，你后悔嗎？”陸吾知道素衣又拿他打趣，不緊不慢地回答：“何來后悔？況且……”

不等陸吾說完，素衣從陸吾肩膀上跳下，雙手抱住陸吾，嬌嗔說道：“阿吾，你真好。”

陸吾卻掙脫了素衣，一晃跑進了茫茫雪海。

“阿吾，阿吾。”素衣著急，四處喚他出來。只聽身后又傳來了陸吾的聲音：“況且，我已恢復人形。”素衣慢慢回頭，淚又模糊了眼睛。遠處一人白袍迎雪，帶著那樣好看的眉目一步一步朝她走來，風華絕代。

編 輯 / 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