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
我出生的時候,是在農村。媽媽是教師,產假只有四十五天。為了讓我繼續過上“有奶吃”的日子,給我在同村找了奶媽,于是我就住到了奶媽家里,一直到一歲半時才回到自己的家。
奶媽勤勞樸實善良,身體強壯,臉黑黝黝的,腦子很聰明,手腳勤快麻利,因家貧沒上過一天學,結婚生子持家干農活任勞任怨。
奶媽的手巧,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村里的習俗是,婚喪嫁娶時都要做不同涵義和外形的花饃饃(學名面塑)。每到誰家有了紅白事宴,奶媽總是被叫去幫忙,捏各種各樣的花饃。
記憶中,每年七月十五這一天,我總是會去奶媽家里。只要一走進那熟悉的院門,奶爸和奶媽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欣喜地帶我入室。而奶媽總是在前一天就蒸好一條很大的面魚:鯉魚的形狀,上面用食用顏料點綴得五顏六色,胖乎乎的魚,歡樂的色彩。
回自己家的時候,我的手里就多了一條肥碩的魚,小小的人,走路都是滿足和自豪。農村里的孩子有奶媽的并不多,而只有奶媽才會給自己用奶水喂養過的孩子送上這樣一種古老歡樂的祝福。
長大后到了北京,也知道了七月十五被稱為中元節,是一個傳統習俗上祭奠逝去親人的日子。而我的腦海還是停留在那個“面魚”時刻,每到這一天,總是想起我的奶媽一家,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雖然艱苦卻親情飽滿的日子,想起那條胖胖的歡樂的“魚”。
“但令孩兒飽,慈母不辭饑。上世紀七十年代早期的農村,還處于剛剛解決溫飽問題的艱苦年代,奶媽家人口又多,我上面還有三個奶哥哥和一個奶姐姐,但我在奶媽的精心喂養和一家人的呵護下,健康快樂地長大。我的奶姐姐常開玩笑說,她之所以沒有長成高個子,就是因為天天背著我。時隔多年,如今奶爸已經不在人世,奶媽也已白發蒼蒼,皺紋滿面,再沒有力氣為我做一條活蹦亂跳的面魚。近幾年每次回去看望奶媽,她那雙原本靈巧的手因為生病變得哆哆嗦嗦,如同我酸酸的想要流淚的心。但我知道,屬于我和奶媽奶爸的七月十五,如那面魚,鮮活地永久地保存在我的心底。于我而言,中元節的懷念,更成了一種濃濃來自于童年的親情的鄉愁。
后來,離開父母和家鄉在外漂泊求學和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會在如意或不如意的時候,各種節日的時候,想起兒時故鄉的景物,故鄉的人,故鄉的事。每每想起時,心中總是暖暖的、甜甜的,卻又莫名地惆悵,恨不能馬上回到當時的場景中,昨日重現一番。這種被很多人稱之為“美麗的憂傷”的情感,一直追隨著我,直至中國鄉愁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正式成立,而我幸運地成為其中的一員。出于一種“在其位謀其事”的心理,開始有意識地探究關于鄉愁的各種話題和文字。
鄉愁何處
人類的鄉愁,自古有之。《漢書 ?元帝紀》有云:“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自從有了遷徙,有了跟親人的分離,鄉愁的情緒就油然而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纂的《現代漢語詞典》對于鄉愁的解釋是這樣的:“鄉愁,是指懷念家鄉的憂傷的心情。”這大概是對于鄉愁的一個最普遍最簡單的理解。“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經》中的這一段文字,表達的就是在外士兵的憂傷的思鄉之情。 1688年,瑞士醫生候佛( Hofer)在他的一篇醫學論文中提到了鄉愁的概念,他認為鄉愁、懷舊是一種疾
這種從“小家”走出來邁向“大家”的心理歷程和鄉愁情結,賦予了我們一種無上光榮的民族自尊和自豪感。
病——思鄉病( homesickness),必須進行治療。可見鄉愁,是古今中外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情緒。
從學術的角度看鄉愁的概念,中外學者們的定義因思考角度不同而異,概括起來有以下這些觀點:鄉愁是人們對過去美好事物的想象;鄉愁多產生在城市人群;鄉愁根植于對過去的遠離和對現在的不滿;鄉愁是一種在城市化和經濟發展過程中,人們在物質生活得到極大滿足后產生的文化和精神層面的需求和情感,是一種對遠離過去生活、過去時間片段的回憶和思念等等。
正視鄉愁
鄉愁的具體指向不同,其內容也不相同,因此鄉愁有其截然不同的類別。這一點,學者王宗法在對白先勇文學作品的評論中也曾提到過。從鄉愁的指向和側重角度來看,鄉愁可以分為三個類別:小鄉愁、大鄉愁和文化鄉愁。這個分類比較客觀地解釋了鄉愁的范疇和內涵延伸。
小鄉愁。意指背井離鄉者對于故鄉和親人的思念,是一種產生于個體最直接生活的小情懷。有人說,鄉愁就是媽媽的味道,是家鄉的那縷炊煙,是八月十五如水的月色,是兒時嬉笑打鬧的小伙伴,是土得掉渣的鄉土游戲,是鄰居的老爺爺,等等。其實個體的這種小鄉愁,都離不開人、物(景物)、事三個載體。正是在當初的那個特定的環境下,那些特定的人,和與自己發生關聯的特定的故事,構成了鄉愁的三維立體空間。也正因此,個體的鄉愁既有共性又存在個性差異。比如李白式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之鄉愁,人皆有之。而杜甫雖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濃濃思鄉之情,卻遭遇著不是誰都會遭遇到的“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的困境和無奈,其鄉愁在美麗與哀愁的強烈對比中,美好的思念和強烈的憂慮更甚。還有當年魯迅先生回到闊別多年的故土,看到記憶中歡快、明麗、生動活潑的項帶銀圈的十一二歲少年閏土,在社會的動蕩和窘迫的生活面前,變成了一個臉色灰黃、皺紋交錯的中年男人,曾經的豆腐西施站成了圓規式姿勢,曾經的鄉村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似乎連鳥雀都不再光顧”,美麗的鄉愁被沉沉的失落所擊潰而無處安放。
大鄉愁。表達的是離鄉去國者,其懷鄉之情由家而國,由親人而族群。思念對象的層次由小變大。大鄉愁包括兩種情緒:積極的和消極的。留學和工作在國外的游子以及海外華人僑胞對祖國的思念,表達的就是一種積極的大鄉愁。而失卻故土、家園被侵占時的悲痛心情便是一種消極的鄉愁。每次當我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心中的愛國熱情總是悄然被叫醒和放大。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一個小小的不良細節,給祖國母親臉上抹黑。隨著空間的距離被拉長,環境的陌生讓我們突然滋生了家國的大情懷,讓我們時刻牢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
這種從“小家”走出來邁向“大家”的心理歷程和鄉愁情結,賦予了我們一種無上光榮的民族自尊和自豪感。更不用說像余光中所描述的“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回歸家國之情懷。而翻開文人們的詩篇,當年詞情超人、性格懦弱的南唐后主李煜,在國破家亡淪為階下囚時發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千古慨嘆!縱然“雕欄玉砌猶在”,一旦亡國,便只有深深的憑誰都無法丈量的鄉愁,“恰似一
江春水向東流”。然而流來流去,何曾留出過自己的內心?!李清照更是在故鄉被金國被占據之際,道出了“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的對故鄉的刻骨懷念和熱愛,那濃烈的醉到骨子里的鄉愁,又豈是沉香能夠消除得掉的?
文化鄉愁。表達的是一種隨著社會發展對傳統文化遺失和渴望回歸的強烈情緒。如果說自然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物質環境,那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文化就是我們的能夠生存或是生存得更好的精神環境。中國是一個有著幾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世界上的影響力也是有目共睹。然而在社會飛速發展的當今時代,高科技、互聯網正在統治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于經濟利益的追逐和快餐文化的侵蝕,嚴重阻礙和破壞了傳統文化在這代人身上的繼承。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被快速的生活節奏和極端的生存壓力擠壓,所幸人們及時認識到了這一點,對于傳統文化回歸和繼承的意識越來越強烈。正如香港作家董橋說:文化鄉愁就是“對精致文化傳統的留戀”。而我們要做的,卻不僅僅只是留戀,還要去努力營造這種精致文化傳統的空間,為我們自己和子孫后代構造傳承傳統文化的鏈條。
寫到這兒,我想起第一次見到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劉魁立先生,也是我第一次正視“鄉愁”二字時,他說:其實對于當前的人們,一方面要記得住美麗鄉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為我們的下一代建設美麗鄉愁。如此,美麗的鄉愁,豐厚的傳統文化,才能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我想,關于鄉愁,我已經說得太多了。接下來,是該去做些什么的時候了
(作者為中國鄉愁文化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秘書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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