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你

梁曉聲

我一位朋友的父親，以前是一名玻璃匠，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

他父親一向脾氣不好。他10歲那年，母親去世，從此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他是長子，父親一發脾氣，他首當其沖成了出氣筒。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緊張。少年時的他，竟有點恨自己的父親……

有一年，他父親回老家辦事，臨走時，指著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里邊的東西！”他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里。他畢竟是個孩子，免不了會對它產生好奇心。

第二天他打開那小木匣，將玻璃刀抽出來，找碎玻璃試著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覺得更好玩了。然而那次，那把玻璃刀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鉆石不見了。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掉的，當時可以說是嚇傻了……

由于恐懼，他夾起一個小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那一年是1972年，他14歲……

他的父親回家后，一早就背著玻璃箱出門了。才一個多小時父親就回來了，臉上陰云密布。他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并沒問玻璃刀的事，只不過仰躺在床，悶聲不響地吸煙……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卻語調平靜地說：“鑲玻璃越來越不好干。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得另找活兒養活你們……”

之后，他的父親做過搬運工、倉庫看守員，甚至還放棄一個中年男人的自尊，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里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么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多大委屈，再也沒對兒女宣泄過。對兒女也開始噓寒問暖。

我的朋友34歲那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60多歲就患了絕癥。那時，他們父子的關系已非常深厚。在住院時，兒子終于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您當年怎么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恨不得見著你，掀翻就打。可走著走著，似乎有誰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怪誰呢？兒子弄壞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

我的朋友，一個34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