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理壩
懷念我的母親
◎郭理壩
母親去年去世了。但我卻經常想起她老人家在世時的很多事情,特別是她在“三年困難時期”,那種面對困難時所表現出來的堅強與樂觀,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年困難時期”也正值生產隊的“大鍋飯”停火了,我們一家六口人只能依靠野菜度日。
讀過幾年書的父親,說話做事都很斯文。長時間靠吃野菜度日,父親的身體有些浮腫,要想父親親自帶領我們去挖野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母親雖然骨瘦如柴,身體也不好,但是,她體貼敬重父親,讓父親歇著,不讓父親操勞,自己每天拿著工具帶著我們幾姐弟上山坡去挖野菜。母親會耐心地告訴我們怎樣識別野菜和野草,了解哪些野菜可吃,應當怎樣挖才能保持野菜的完整性。見我們都會識別,都會挖野菜了,她便高興地給我們擺一些有益的“龍門陣”,講她那苦難的童年趣事,她講著,我們聽著笑著,漸漸地似乎忘記了饑餓,整個山坡上全是我們的歡笑聲。
回到家,母親用各種方法調制野菜,煮湯、涼拌,和點麥面做野菜粑粑……好一點的野菜首先敬著曾祖母和父親,其次是顧及我們幾姐弟,母親吃的全是清湯寡菜。吃野菜久了,父親已經支撐不住了,渾身浮腫得越來越厲害。要是再沒有糧食吃,父親的命就保不住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時人民公社“農事站”的醫院把一些因為饑餓而渾身浮腫的青壯年集中起來醫治,父親當年不到四十歲,自然也就住進了人民公社“農事站”的醫院。
父親住醫院去了,苦了我們的母親。她用瘦弱的身子支撐起這個家。如果父親不去住院,母親就不會心分幾處,遇到什么事情,父親也可以給母親出出主意,分一份憂。這下可難了,母親不僅要照顧曾祖母,操心父親,家里醫院兩頭忙,還要繼續帶我們上山挖野菜。能干的母親,硬是憑著心靈手巧,把“野菜”翻著花樣弄出來,讓我們慢慢地往肚子里咽。看著我們艱難地吞咽野菜,母親時不時地還要說一些笑話,逗我們開心,還給我們講:要活命,野菜再難吃也得吃。一根田坎三節爛,不知爛在那一節。一生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苦難,吃得苦,才辦得成事。苦難總會過去的……
母親的堅強樂觀也感染著我們,我和兩個未成年的姐姐以及八十三歲的曾祖母,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終于保住了性命。同時,父親在醫院里病情也得到了控制,身體開始恢復了。
較長時間地吃著野菜,我們幾姐弟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身體一天天地垮了下去了,特別是我,營養極度不良,連走路都晃晃蕩蕩地走不穩。為了保住我的小命,母親把我帶到比我們家略好一些的五姨娘家去……
那天,十五里路,母子二人居然走了一整天。三歲的我十分饑餓,加上我不懂事,一路上叫著餓,總是纏著要母親背著我走。母親雖然也是有氣無力,但是她心疼我,還是強振精神背著我走。不過,心疼歸心疼,一個已經餓到極限的女人,又怎么能背著我走那樣遠的路?她只好背著我走一段,又放下我哄著我走一段,實在不能走了,便和我在路邊歇歇。哪料不歇還好,一歇就起不來了,饑餓倍加折磨我們。這時,不堪忍受饑餓的我,總是要問:“快到五姨娘家了嗎?五姨娘在哪里?”甚至懷疑地問,“媽媽,找得到五姨娘的家嗎?”面對我無休止的探問,母親總是說:“不遠了,快到了。”可事實上路還遠著呢!直到天快黑了,我們才終于到了五姨娘的家。五姨娘見到皮包骨頭的母親和我,忍不住流淚了,趕快給我們端來不多的稀飯。不知事的我一見稀飯,竟然忘了母親和我一樣的餓,甚至比我餓得還厲害。我搶過稀飯缽就吃,直到一口氣吃光。母親只是喝了一碗水,就又獨自一人踏上了歸途。因為家里一刻也離不開她。我終于在五姨娘家渡過了我生命的難關。
接下來,母親不時去探望還在住醫院的父親,照顧我們,伺候躺在床上的曾祖母,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然而除了這些,母親還得去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掙工分。大姐依然上山挖野菜,我和小姐姐在家陪伴曾祖母。一天,曾祖母要上廁所,我和小姐姐沒有體力攙扶,只好到房后的山坡上去喊母親。我們輪流著拼命地呼喚,聲音都嘶啞了,還是沒有母親的回音。我們不知道母親在什么地方干活,也不敢離家走遠了,只好拼命地喊,喊不應就哭。喊著哭著,哭著喊著,不知什么時候,姐弟倆累了竟然睡在竹林里。等母親回來,見到熟睡的我們時,心疼極了:我們身上已經被蚊蟲咬起了很多疙瘩。母親含著淚花,還沒聽完我們說曾祖母要上廁所的話,她馬上飛奔回家。曾祖母大小便失禁,全拉在床上了,屋子里臭氣熏人。母親顧不上我們,趕忙給曾祖母換洗。
曾祖母很喜歡我們的母親,她總是當著我們的面夸獎母親:“趙姑娘,你心眼好,有孝心,好人有好報,你好好地把幾個孩子帶大,你以后會有好日子的。”
母親原本是童養媳,九歲時就到了我們家,長輩們都叫她趙姑娘。母親聽了,臉上的笑容竟然有些羞澀。
雖然生活十分艱苦,但母親對未來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希望。
改革開放,生產隊開始了包產到戶。所謂包產到戶,就是把土地劃分給一家一戶的農民,給農民自主生產的權利,讓農民自主種植。
分到了土地,家家戶戶都歡天喜地起來,可是我們家還是高興不起來:父親還在醫院里。當家人不在,我們家還沒有劃分到土地。我們都只能圍在母親身邊,盼望著父親能夠早一點從醫院回來,好早一點分到土地。
經過治療,加上在醫院工作的四姑姑的精心照顧,父親的浮腫完全消除了,終于回來了,一家人別提有多高興了。可是,這高興很短暫,因為我們家還沒有分到土地。在一家人正愁成一團時,生產隊長前來叫父親隨他去分土地。
我們興奮地等待著好消息。不料,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說:生產隊那些肥沃的土地已經分完了,留給我們的是兩個小山坡坡頂的坡殼地。母親聽說分到的全是坡殼地,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我們也跟著哭起來。
父親沉默著,硬是把淚水往肚子里咽。曾祖母安慰我們說:“別哭了,只要你們勤快,有地種,人勤地不懶,日子會慢慢地好起來。”
母親是一個極其要強的女人。經曾祖母這么一說,母親擦干了眼淚,堅定地說:“有坡殼地種,總比沒地種強。我們一定要爭氣,一定要把坡殼地種好!”
我們也不哭了,父親還在為他住醫院沒能分到肥沃的土地而感到十分的內疚與自責。在曾祖母與母親的鼓勵下,父親也堅信:“人勤地不懶,只要自己能吃苦,坡殼地也會有好收成。”
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郁悶,或是為了給我們留下一份土地,第二天,也就是父親從醫院回來分到土地的第二天,年邁體衰的曾祖母撒手去了天堂。根據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生不添,死不減”的政策,我們家多了一份包產到戶的土地。
坡殼地的泥土很薄,不耐旱,沒有辦法種植玉米之類的主食作物,只能種植花生、綠豆之類的副作物。父親身體不好,干農活的動作沒有母親快,但是父親的悟性好,很會干農活,他自然是母親干農活的技術指導了。母親沒日沒夜地把多年荒蕪的坡殼地上的泥土一點一點地收攏,弄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經過父母親很長時間的辛勤勞作,坡殼地還真的成了像模像樣的可以種植莊稼的土地了。
把雜草腐爛后,上到地里泥土就變得特別肥沃;再加上地塊小,地與地之間有石灘灘間隔著,小塊小塊的土地上種植的花生與綠豆光合作用好,自然就長得特別好。收獲時,我們家收獲的花生與綠豆特別多。說來也巧,那幾年政府有一個政策,就是讓農民用花生與綠豆兌換大米。當那些分到肥沃土地的鄰居們收割玉米的喜悅還沒有消減時,我們家已經將花生與綠豆換成了大米。當鄰居們吃玉米粑粑時,我們家卻可以吃大米飯。每當吃飯時,母親總是開心而自豪地說:“沒人要的坡殼地,終于讓我們種出大米來了。”
自然,坡殼地有了好收成,不但鄰居們羨慕,也成了父親心疼與夸贊母親的重要話題,父母親還時常以這事來教育我們。母親大概受了父親識文斷字的影響,竟然也說得非常感人:“遇到困難,要樂觀,要敢于面對,人勤地不懶,有一分勞動就有一分收獲。只要勤快,一個人就有奔頭,就有希望。”
好景不長,僅僅幾年光景,包產到戶的土地全被收回到生產隊,加上我們家先后又添了兩個弟弟,一家人又一次陷入了艱難的苦日子。
不過,日子雖然很苦,一字不識的母親卻堅持讓我們讀書,她羨慕讀書人,她讓我們一定要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我們身上流淌著父母親聰明睿智和勤勉刻苦的血液,同時被母親堅強樂觀的精神所感染,還有母親的嚴格教誨,個個在學校里勤奮讀書。“文革”結束后,恢復了大中專招生考試,我們三兄弟都通過大中專考試,走進了不同的校園,畢業以后都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我在南溪三中當了多年的語文教師,還任了多年的校長;大兄弟先后在富順、高縣、筠連等幾個縣的煤礦當過多年的礦長;小兄弟在南溪區林業局工作。同樣,母親也特別關心孫子一代,經常鼓勵三個孫子勤奮讀書。如今母親的三個孫子都是大學畢業生。目前,大孫子在宜賓市商業職業技術學校教書;二孫子正在美國留學——“碩士博士”連讀,享受全額獎學金;三孫子大學畢業后正在深圳富士康工作。
時間應驗了曾祖母對母親的預言——“你以后會有好日子的。”當小兄弟從四川林業學校畢業參加工作以后,我們三兄弟就把父母親從鄉下接到城里贍養。三個兒媳都很孝順,父母親無憂無慮地過了幾十年。不幸的是去年,九十一歲的母親離開了我們。母親雖然走了,但是,她面對困難的精神卻深深地感染著我們,使我們有了克服困難的勇氣和決心。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愿母親在地下安息!
(責任編輯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