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格子(北京)
楔入時間的孤鳥(組章)
藍格子(北京)
霜
深秋的草木上,再一次結滿霜粒。現在,她把自己置身于此。具體到某一日,是四月三號,朝陽寺,開始在一個人的記憶里顯現出輪廓。緊接著,是一樹桃花。似乎除了開放,它們并沒有多余的欲望,那些在陽光下燃燒的花瓣,顯示出某種掩藏不住的熱烈,恰如此刻一個人一再潰敗的內心。
往日那些親切的情節借此復活:佛前許愿的人,屈下雙膝,祈愿。最初的愛在明媚的春光中安穩如一尊大佛。但后來,塵世里的一場冷霜終于在一個秋天的早晨降下,看樣子是要將山中的一切植物判以死刑。過去的風景在頭腦中殘留下斷裂的影像,被修復者在一個個不眠之夜提取,并創造出新的東西。
莫名的淚水,不可名狀的悲傷將恐懼和疲憊滲透在每一個日常,透露出寒意。兩個人交談中的詞語多次遭受歧義之苦,愛在爭吵中也披掛上一層薄薄的霜,仿佛正在經受一種難言的困境。
雪
當雪從高處落下,正像是人生跌入谷底。在風中,無法決定自己的落腳之處。難以把握的命運。落在山巔與落到河谷,落在一個人的眼睛還是腦海,在本質上并無不同。覆蓋,一種緩慢的堆積,仿佛一場離別留下的空白,在原地造成一片茫然無措,一種巨大的感傷之情由遠及近,涌入心間。
雪停了。但某些情節還沉浸在此前的風寒之中。走在雪地上,將會留下怎樣的痕跡?停下來,又能從雪里挖出什么?沉默的問候還是遲遲不肯忘卻的愛?有時,需要以化雪的心情來結束一場舊事。像我們曾經談到的那樣,雪要在冬天之后回歸到水的狀態,并以為那將是最終的結局,和緩,平靜,將一切波瀾隱于胸中。
當雪花放棄了六角的形狀,不再以雪的身份存在,當它從本質上被水取代,也順勢完成了一次人生轉折。我們曾傾心于這樣的理性。但看不到盡頭的時間之雪終將把一段感情結束在一個溫暖的午后,甚至把我們的名姓一起,從一攤雪水中抹去,如刀片劃過流水。
云
看起來和虛設的落日一樣無用,它的點綴并沒有讓天空放棄自身近乎孤傲的藍。這些來自大地表面的水汽,積聚在空氣上方,沒有什么比它更具溫柔的氣質。沒有一種比喻能恰如其分地表達它的形狀、質地。沒人能夠猜出,那些變幻、從容,健康的云朵,它的寧靜背后隱藏過怎么樣的波動。
一個不甘心的人決定把世界倒過來看看。把高處的云朵踩在腳下,獲取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喜歡這樣,讓整個天空在他眼里變成一片堆滿積雪的空地。但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呢?生活還是一樣的生活。如果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行人都能擁有云一樣輕盈而純潔的靈魂,淚水將不會委身于黑暗和暴力。如果所有的幻象被打碎,真實將歸還給生活。
人站在云朵下面,像一棵棵伸長脖子的樹,等待時間的劊子手斬去他們的頭顱。這時,不知道他們頭頂的云,是否也有悲傷曾在心中一閃而過?但在時間動手之前,所有的云都排著隊,等待一個人打開絕望的喉嚨。
霧
林中的一場大霧,緩慢但卻徹底。不是靜止不動的,它以自己的速度飄過半枯的草地,松木的樹冠,最后,占據整座山林。這不免讓人想起一個無風的夜晚,黑色的天空將星辰吞沒。可以理解為一種啟示,或者是一次未知的探險。
大霧有種誘人的屬性,沒有固定的形狀,卻又適應每一種形狀,它有強大的穿透力和感染力,類似一段深沉卻不可說破的秘密。是什么在霧中伸出手抓住你的衣袖?應該就此停下腳步嗎?未被造訪的人生就這樣被挾持?山中的霧早已模糊了時間概念,過去和現在,失去了明確的界限。此時,應該給它一個出口,或是一座黑色的監獄。
我曾夢見自己獨自在霧中迷了路,一個自稱是我們先輩的人向我講述一種灰色的經驗:“前方將是懸崖,你必須換一條路。”我相信他沒有撒謊,可我并沒有按照他說的去做。我想告訴他我對一場霧另有打算,但卻忍住了。當我從夢中返身而歸,過去的那場大霧已經快我一步下山,包圍了我居住的整座城市。
雷
不是你聽到了雷聲,而是雷聲捕獲了你的耳朵。
先到來的,是閃電發出的奪目的光,雷,是閃電擦過天空發出的回聲,一場大雨發出的憤怒,一種撕裂的痛苦,一個極具誘惑力的詞語。它不懂得寂靜的哲學,它更愿意服從于直接的感性。遭遇雷聲的人,被瞬間的孤獨擊中,像被刀切開的果實。孤獨感在爆裂之后,蔓延在空曠的夜空,甚至是整個夏日。
由此,你被一種來自過去的聲音牽扯住。在一座破舊的小火車站,沒有雷,可那是個即將下雨的下午,陰沉空氣造成的窒息感在此后的歲月里多次涌來。有人曾按下快門鍵,將你固定在那一刻的風景。時隔多年,小站已經翻新多次。而你,也多次被異鄉的雷聲從睡夢中叫醒。一種虛無之美,卻造就真實的痛苦,猶如雷聲在空氣中猛然豎起一道峭壁,不可抗拒。終于迎來一場大雨,像是一個人,在經歷世事滄桑之后驀然跪倒在親人的墓碑,落下百感交集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