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百無聊賴,躺在沙發上翻電視節目,當翻到一個養熊貓的地方正公布三胞胎小熊貓征名結果的時候,我好奇,便把眼睛盯了上去。主持人從全國三十萬參與者寄過來的名字中,念出了三個當選的名字,第一個熊貓,也就是熊大哥的名字是吵吵;第二個熊貓,也就是熊二弟的名字是嘎嘎;第三個熊貓,也就是熊三妹的名字是喵喵。聽到這三個名字后,驚得我將手里的遙控器都掉在了地上。在撿遙控器的時候,我就想,這哪里是從三十萬人當中征上來的名字呀,這分明是從三個有話語權的家伙嘴中隨便說出來的名字嘛。我還接著想,這么說這三個小家伙是偏旁口字輩的了唄。這之后,我又細看起了這三胞胎小熊貓的特寫來,它們在各自的箱子里全都是板鴨趴的姿勢,它們的黑眼圈,讓我感覺不是被誰咣咣揍兩拳后留下來的,就是被誰用墨汁畫上去的。看著看著,我就把自己的眼眶子笑漏風了。
不過,在那天我百無聊賴的時候,熊三妹的喵喵這個名字,卻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跟熊三妹一樣,也叫喵喵,若在這個人的名字前面加上個姓氏,這個人就叫魏喵喵了。
魏喵喵是我姐。因為我們姐弟倆相差僅僅一歲,上學又都在一個班級,所以我從未管她叫過姐,我始終叫她魏喵喵或者火車喵,這其中有那么幾年,別人還管她叫起了魏鐵錘呢。
平常我并不怎么想我的這個姐,我多長時間沒想她了,大概有三年了吧,或者大概有三十年了吧,在這期間,我想的事情很多,比如想怎么搞錢怎么花錢怎么透支錢什么的。有人就問了,魏喵喵是你姐,你不去經常想她你說得過去嗎?是呀,這個人問得對呀,血脈親,真正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嘛。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就是經常去想她被人認為說得過去,可是在我去想她的過程中,卻又會讓自己的心變得很沉重,而我覺得這樣做很不劃算,我不需要沉重,我特別反感沉重,我相當無視沉重,現在滿街筒子的人活得多么輕松加開心呀,我憑什么把自己弄得沉重起來呢,我虧不虧呀我。
說實話,若不是那天電視里被命名為喵喵的熊三妹,若不是那天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雨令我在百無聊賴中有些傷感,若不是那天閑得我腦子難受膀子別扭,我是不會在這里開一個題目來寫魏喵喵的。兒子回來看我,他發現我的眼角有一滴淚,就說:“爸,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嗎?你是不是想我孫姨了?”我快速地將那滴淚擦掉,說:“沒事兒子,我哪里都舒服,我不想你孫姨。”
我知道自己當著兒子面擦淚的同時,也擦亮了自己的那些回憶。
想當年母親跟我說:“小時候你姐的膽子可小了,一個小飛蟲就能把你姐嚇得哇哇大哭。”母親這么一說,我便想起了我的小時候來,那時候我比魏喵喵個頭還要矮一些。我常常將一根棍子夾在兩腿之間,在鐵路居宅的胡同里當馬騎,還跟小伙伴們吱哇亂叫地殺來殺去。不遠處的鐵道線上,有火車唱著歌來來回回地走,更遠處的貨場里,有一列列的車皮安靜地停在那兒。有時我騎著棍子與小伙伴們殺得忘乎所以過了頭,屁股上便會挨上一腳,我回頭一看,一準是剛從火車上下來的父親,他拎著敲火車的錘子和豬腰子飯盒,兇著一張黑臉說:“我他媽叫你騎馬殺仗我他媽我叫你騎馬殺仗,天都黑成這樣了,你姐一個人在家害怕不。”這之后,我就扔了棍子,邊揉屁股邊往家跑,我知道母親上夜班去了,我在外面玩兒戀了忘了回家。
有一次我又挨了父親一腳后,先他跑回了家里。我看見魏喵喵正擠在炕頭的墻角處,像是要用力把墻角擠破了鉆出屋似的,她驚恐地看著小花在炕梢吃著一只大耗子,想必她這樣已經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吧,到我進屋時,小花嘴中只剩根耗子尾巴正在外面撅著呢,這場景把我也嚇了一跳。我用笤帚疙瘩打跑了小花,在把炕席用抹布擦干凈了之后,父親進屋了。
父親還準備踢我,我也擠到了魏喵喵藏身的那個墻角,想著白天從課堂上學來的東西,突然正色叫道:“魏大車,我是祖國的花朵,更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告訴你,絕不允許你再摧殘祖國的花朵!”父親是個火車司機,他們車上的人都魏大車魏大車地這樣叫他,我一時著急,沒喊出他的名字來,卻喊出來了這三個字。父親聽到我的一連串尖叫,黑臉一下子就好看起來,他笑呵呵地招手讓我去他跟前:“來來來,祖國的花朵,咱倆談談。”聽到父親這句話,我便放松了警惕來到他跟前。當父親一把抓住我時,他的黑臉一下子又不好看起來,他當著魏喵喵的面扒下了我的褲子,給我這一頓胖揍呀,還邊揍邊說:“祖國的花朵也不能老在溫室里呀,也要經風雨見世面呀,我這幾巴掌是風,我這幾巴掌是雨,你還要不要我用鞋底子當雷呀閃呀地抽你呀。”我趴在炕沿上跟父親求饒道:“爸,我改,了再也不敢出去玩兒了。”我被父親打完后,還得被他逼著給魏喵喵端水去。魏喵喵在墻角發出的聲音真像我們家的小花,小花吃飽了喝足了之后就喵喵地找人,用它的頭蹭你的臉,用它的尾巴掃你的脖子。小花肚子里裝了一只大耗子,這時跳上炕來又跟我來這一套了,我一伸手,就將小花撥拉到了魏喵喵擠住的那個墻角。魏喵喵正喵喵地喊我給她端水的當口,就看見小花像一個被卷起來的墊子一樣,猛地滑到了她的腳下,于是她整個身體咣地一下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魏喵喵被剛吃過大耗子的小花徹底嚇昏了。
父親甩著正洗臉的濕手把魏喵喵叫過來之后,他的那些藏在鞋底子里的雷呀閃呀什么的,終于在我屁股上嗶哩嘩啦亂響了一通。
從此我便恨起父親和魏喵喵來了。魏喵喵也太會演戲了,她張過來倒過去的,讓我的皮肉受苦,更主要的是,要不是她,我的動物界小妹妹小花,是絕不會被母親送走的。母親在送走小花之前對我說:“淘淘呀,你姐怕貓,我還是把它送走吧。”我說:“魏喵喵還叫喵喵呢,她就是一只小貓,她憑什么怕小花。”母親說:“你姐不是看到小花在她面前吃了一個大耗子嗎,給她留下陰影了。再說了,我和你爸又都上班,家里也沒人照顧它,它若再往家里叼個蛇呀蝎子呀什么的被你姐看到,那不得嚇死她呀。”經母親這么一說,也把我給嚇著了,我就說:“那你就把它送給一個離咱家不遠的好人家吧,我好經常能看到它。”
我和母親這樣對話,魏喵喵就在飯桌上畫畫,她畫父親的火車頭,司機樓子的窗子外還被她畫了兩只蝴蝶,那兩只蝴蝶被她畫得很大,都把司機樓子快要給遮住了。我就說:“魏喵喵你把蝴蝶畫得太大了,爸坐在窗前怎么能看清前面的鐵道線?”魏喵喵說:“你和小花給我去一邊去。”我倒是沒去一邊去,小花被母親抱著卻去一邊去找好人家了。我心里琢磨,魏喵喵你等著,看我治不了你才怪呢。于是便出去想找個什么東西嚇唬嚇唬她。
我在院子里找啊找,終于找到了一個叫不上什么名字來的甲殼蟲,這甲殼蟲有我的大拇指肚般大小,有一副漆黑的殼,它正往一塊石頭上推著一個球的時候,我笑它:“那么高的大石頭你能推過去?連我都邁不過去呢。”笑過之后便將它連同它推著的那個球抓在了手里。魏喵喵還在飯桌上專心作畫,我便把這個小朋友連同它玩兒的球猛然扔到了她的畫上。魏喵喵登時大叫起來,又退到了炕頭的墻角,她還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快給我端水來。”我幸災樂禍,邊笑邊說:“叫你攆我和小花去一邊去。”我的樂呵勁兒還沒頂到一半的時候,屁股上便狠狠地挨了一腳。完了,父親回來了。
當天晚上我屁股疼得睡不著覺,便悄悄地看著最上邊那條沒被窗簾擋住的窗戶。窗戶外有星星閃著,有不知名的蟲子在窗戶外乍著翅膀飛著。我就想我若是那些飛蟲該有多好,你魏大車的臭腳再大再能踢,也不會踢到我的,我最好是只大腳蚊子才好呢,你非但踢不到我,我還嘴里叼個大錐鍤子攮你,專門攘你的癢癢肉,讓你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
那天晚上我始終沒能看到月亮,月亮沒打那條窗戶縫上過,我只隱約看到父親的光頭離開他的枕頭,在母親的肩膀處拱來拱去。我清楚他們并排躺在了一起,我和魏喵喵在他們兩個人各自的身邊躺著,這是我們一家四口人晚上睡覺時的序列。我們這間屋子并不大,白天的時候,我都不用三級跳遠,用二級跳遠,就能從外面的門口處跳到里面的山墻處。父親這時拄著肘支起身子看看魏喵喵,他將魏喵喵的手輕輕從母親的被子上拿了下去,然后又扭回頭看我,我本來微睜的雙眼一下子就閉嚴實了。這之后,我聽到從父母處傳來了一種異樣的聲音,這是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的聲音,像是兩個人在打架,拳頭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我都聽出來了。我心想:他們可別為我嚇唬魏喵喵的事打起來呀。這樣一想,還真就嚇得我更不敢睜眼睛看了。過了好一陣子,他們打完了架喘勻了氣之后,我才敢悄悄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我看到父親又將他的光頭落到了自己的枕頭上,我還聽到父親小聲對母親說:“這倆孩子的名字真沒白給他們起呀,那個叫喵喵,性格真就像小貓一樣膽小怕事,這個叫淘淘,還真他媽能淘氣,給他個棍子都能把天戳個窟窿。”母親說:“看你給這倆孩子起的名字吧,這么隨便,還都是上學的大名,喵喵就不說了,好孬是個女孩子的名,再大點她也許就不這么見啥都害怕了,可這淘淘的名字你得改。”“改啥?改叫魏反修?”“魏反修也比魏淘淘好聽呀,還緊跟形勢。”我聽見父親嘬了幾下牙花子后說:“問題是咱的魏姓不好,魏反修,未反修,也就是沒反修,眼下全民都在熱火朝天地反修呢,就他未反修,這能叫得出口嗎?人家姓甄的叫這個名字就好聽,那是真反修呀。”父親接著長嘆了一聲。母親說:“那就還叫原來那個名字吧,把三點水旁的淘換成耳朵旁的陶,興許能讓他穩當些呢。”“那明天一早把他作業本子上的名字全都改過來吧。”
第二天早晨在快要上第一節課的時候,我起立跟老師和同學們說:“從今后我叫這個魏陶陶了,不叫那個魏淘淘了。”老師和同學們納悶,將腦袋晃成了背古詩的模式。魏喵喵緊跟著起立做起了一番解釋,她甚至用了一個穩穩當當地坐在碗架子上的陶罐,來比喻改過名字后的我,經魏喵喵費了這樣一番口舌,老師和同學們才明白了過來。
而當我真正將自己變成碗架子上一個穩穩當當的陶罐的時候,是在捅了那次簍子之后。那天張狗子和我各自拿了一把彈弓打鳥,從放學開始到太陽快落山了,也沒打下一只鳥來,樹葉子倒是打下來不少。張狗子便拿彈弓瞄起我來,說:“看我把你這個陶罐子給打碎了。”我急忙躲閃還是不及,后腦勺上便挨了一個彈丸,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回看一眼張狗子,他正仰頭張著大嘴笑呢,我麻溜往彈兜里裝彈丸,抻起皮筋瞄準,在他將仰著的頭回復原位的當口,便將我打出去的彈丸吞到了嘴里,待我慌張上前看他大哭著往外吐彈丸的同時,也看到他將一顆門牙吐了出來。
就為我捅的這個簍子,父親賠進去了半個月的工資。那天晚上,當著張狗子和他母親的面,我被父親踹巴得什么都不是了。我那天穿了件父親的粗布工作服,下擺連我的小腿肚子都給遮上了。父親拎著我,就像是拎著一袋子棒子面,這一頓抖摟收拾呀,冒煙咕咚的,母親咋拉他都拉不住。魏喵喵端著一碗水咚咚咚喝下去后對父親嚷道:“你怎么不分青紅皂白就踢人呢?張大強是先用彈弓打的魏陶陶,把魏陶陶后腦勺都打起包了,魏陶陶這才還手打的他。”魏喵喵突然沖父親這么一嚷,或許是把他給嚷愣了的緣故吧,他還真就把我給放了。我幾乎散了架子一樣堆在了地上,魏喵喵邁過我的腿,從廚房里又端來一碗水,喝了半道后對張狗子說:“張大強你跟你媽還看什么熱鬧呀,錢也給你們了,你們咋還不走呢?”
多少年后,我們小學同學的一次聚會快要接近尾聲時,張狗子撅了根一次性筷子剔牙,不知怎么整的,許是他剔得猛一些吧,就把自己鑲的那顆門牙剔到了酸菜火鍋里。看到滿桌子的同學東倒西歪正捉對耳語之時,張狗子以為沒人注意到,便準備抬屁股去火鍋里撈,我坐在他身邊看得真切,小聲對他說:“狗子別撈了,多不好呀。”沒想到張狗子沖我急了,他泚泚泚地對我說:“他媽我那牙是剛換的,只是套有點松,小五百塊呢我就這么扔了?”我說:“狗子,扔了扔了,他們都沒看見,陶罐子再給你換顆好的。”
在牙科診所,張狗子咬完了牙印后對我說:“他媽這牙被你打掉都快半個世紀了。”我抱歉說:“狗子對不起,就是我當年的那一彈弓,讓你遭了這些年的罪。”張狗子沖我張了會兒嘴,我都看到他嗓子眼深處的小舌頭了,他說:“就因為這顆牙,你家魏喵喵才不跟我談對象的,她瞧不起我,說我說話都漏風,要是做一個戰天斗地的下鄉知青,肯定得漏氣。”我看著張狗子,心說這多年過去了,他也沒忘了跟魏喵喵的那點事兒。
想當年,我、魏喵喵、張狗子我們三人一同成為知青,再加上我們知青點的另外十五人,后來愣是被自己恬不知恥地叫成了扎根農村廣闊天地的十八棵青松,而這十八棵青松扎到農村廣闊天地還沒幾年,就紛紛拔根而逃,就像是鬧了一場笑話似的。不過,當時我們下鄉,卻不同于別的知青下鄉,我們堅決不要車送車接,就是撒開兩只腳丫子,步行兩千多公里來到了毛烏素沙漠邊緣,我們旗幟上寫著“北票鐵中知識青年長征隊”。我們風餐露宿,走了近三個月,這期間魏喵喵得了一場重病,其中有幾十里的路,幾乎是我和張狗子背著她走過來的。
我對張狗子說:“狗子,魏喵喵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時候變的呢,我現在有些拿不準了。”張狗子聽我這么一說,就摁住了兩個腮幫子,像是進入了一種冥想狀態。我說完這話,正在診所里彎腰欣賞那些治牙的設備時,張狗子的突然一嗓子,不僅把我嚇了一跳,也把牙醫嚇了一跳:“陶罐子,我想起來了,那時你虎逼朝天的只知道淘淘淘,連你親姐有什么變化都不清楚。”我幽幽地說:“狗子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埋汰人都不眨眼。”張狗子盯著牙醫沖他下壓的手勢點了下頭后,對我說:“跟你說吧陶罐子,魏喵喵性格變了的時候有前兆知道不?”我搖了下頭后又點了下頭。
我知道魏喵喵不論是受到驚嚇,還是遇到興奮,她都喜歡喝水,不是自己找水喝就是嚷嚷著讓人給她端水喝,她的這種表現,按現在的醫學觀點來看,就是很明顯的強迫癥了。說實話,如今在電視上動不動就表演喝水的大老爺們,都干不過當年不過十歲左右的魏喵喵。
有一年春天,我、魏喵喵、張狗子我們三人放學回家。張狗子在鐵路橋洞里挑了根一尺來長的小青蛇來嚇唬我,我倒是沒被他嚇怎么樣,可是我身后的魏喵喵直接就被他嚇得躺在了橋洞里。我的氣一下子就不打一處來了,伸手搶過張狗子挑著的那條小青蛇,直接順著他的領口塞了進去。我目送張狗子一路連哭帶嚎地跑出了橋洞后,才轉身去叫魏喵喵。我把魏喵喵叫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說:“快給我端水來,我渴我渴。”我上哪里找水去呢?我四下撒目,見頭上有一條混凝土拱頂的接縫處在滴著水,就雙手捧成碗狀接過來端到了魏喵喵的嘴邊,她不由分說,搬過我用手做的碗就喝了起來。還是在這一年,只不過是秋天光景,我、魏喵喵、張狗子我們三人上學走進了這個必經的鐵路橋洞。張狗子在前面走,突然被腳下的一條大青蛇嚇得哇哇大叫,我走在最后看見魏喵喵渾身一顫,我以為她要倒,正想上前扶她的時候,我的已放在了她肩上的那只手,卻被她一下子撥拉掉了。魏喵喵嗷嗷叫著掄起書包,還邊掄邊喊:“打狗要用棒,打狼要用槍,打蛇就用我的書包,對于牛鬼蛇神,你不打他就不倒!”魏喵喵就這樣掄著書包,不一會兒,就將正想游走的大青蛇打得卷成了一個團,然后沖我和張狗子喊:“你倆快給我找水去,我渴我渴。”因為在這之前不久的某天,母親突然發現魏喵喵有這個毛病,于是就在我的書包里塞了一個灌滿了水的軍用水壺以備急用。我看到魏喵喵跟我春天時一樣,將手捧成碗狀在接著橋洞拱頂接縫處的滴水,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書包里的軍用水壺來。
我和張狗子都看傻眼了。事后我對張狗子笑呵呵地說:“狗子你聽魏喵喵喊了嗎,打你只用棒,打狼才用槍呢。”張狗子撓著頭皮說:“你家魏喵喵這是咋的了,革命精神放光芒了吧?”
在我還沒有打掉張狗子門牙之前,有一天我和張狗子用彈弓打碎了電線桿子上的幾個瓷壺之后,他對我說:“我看到你家魏喵喵自己一個人跑樹林子里練膽呢。”我問張狗子:“魏喵喵怎么個練膽法?”張狗子就說:“她在一棵樹上貼了蘇修頭子赫魯曉夫的紙條,在另一棵樹上貼了美帝總統約翰遜的紙條,還將一盆水放在自己腳邊,她朝那兩棵貼著紙條的樹每撇一塊石頭,就喊一聲打倒,然后再端盆喝一口水。”我問張狗子:“你怎么知道的呢?”“那盆水是我給她端的嘛。”張狗子接著說:“當時魏喵喵的兩只腳上爬滿了大螞蟻,她甩都甩不掉,她就邊哭邊喝水,給嗓子只要留個空兒就喊打倒大螞蟻,她終于發現大螞蟻窩了,就將一盆水潑了過去。到最后她還哇哇哭著捉住一只蝎子沖我比劃著要蜇我呢。”聽了張狗子這段話,讓我相信魏喵喵之所以敢用書包去打那條大青蛇,原來是因為她自己偷摸練過膽呀。
我是在張狗子這兒,第一次親耳聽到他將魏喵喵叫成火車喵的,我還聽他說:“你家火車喵也忒厲害了,那個表演唱演的,真是絕了。”我當時并沒有看到魏喵喵的表演唱演得究竟如何,我當時正患著猩紅熱,滿臉滿身的紅點子,跟一個我用紅蘸水筆戳過的小紙人的造型一個樣。母親對我說:“看你還在紙上亂畫小人亂往上面戳紅點子吧,自己也成這樣了吧。”當時我的心情正不好,就沖母親大喊:“打倒封建婆子章百芝!”我這一聲喊把母親嚇得一愣一愣的,母親就壓低聲音安慰我說:“紅小兵小將打倒得對,封建婆子章百芝堅決支持。”母親知道我有敢跟親人決裂的勇氣,她親眼見我跟父親決裂了以后,父親不就直接進去了嗎。
記得有天晚上我在一張報紙上亂寫亂畫,我畫了一個卷曲著身子的貓臉女孩兒,旁邊注著膽小鬼魏喵喵,我又畫了一個撅著腚的豁牙子男孩兒,旁邊注著張大強放狗屁。我正暗自欣賞自己杰作的時候,父親下班回家了。
父親起初拿起那張報紙看,嘴角上溢出了一縷笑容,而當他舉著那張報紙在燈光下看時,嘴角上的那縷笑容又被他給收了回去。父親看著看著,便扔下報紙啪地給了我一撇子,打得我腦子里頓時裝了不少只小鳥在叫,我說:“你打我干什么?”父親用手指頭點著報紙說:“你說我打你干什么,我打你是有原因的,你為什么用這面的狗屁二字壓著那面的江青同志照片,你想被抓現行嗎?”我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父親啪地又給了我一撇子,我腦子里又擠進去了不少只小鳥在叫。我哭著說那我把那兩個字劃掉吧。父親氣哼哼地看了眼外屋地,見沒什么動靜,就把那張報紙團個團扔進爐子里燒了。我白白挨了父親兩個大撇子,便攥拳頭心想:等我長大了,我會給你十個大撇子都不止的。
第二天中午放學回家我的氣還沒消,便見父親跟他的工友抬著偌大一個領袖像在往屋里搬,由于像框比門框都高,他們怎么搬都搬不進去,父親自言自語:“我是量好了尺寸定做的呀,怎么尺寸量錯了?”父親撓了會兒自己的光頭對工友終于下達了指示:“放倒了搬,放倒了搬。”我在旁邊一聽,怎么能放倒領袖像呢,放倒領袖跟打倒領袖能差哪呢。我晃著腦袋,似乎里面還有幾只小鳥在叫,便一咬牙朝父親的機務段跑去,還邊跑邊想:魏大車,不,魏中顯,我不等到自己長大再給你十個大撇子了,現在就讓你單位人把你抓進去挨大撇子吧。母親在后面喊我:“陶陶你不進屋吃飯干什么去?”我扭回頭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從機務段里領回來一群人,他們都戴著柳條盔,手里還端著紅纓扎槍。其實我把這群人領到半道就后悔了,我磨蹭著不走,他們就催我快走:“快走呀,要不你爸那個現行反革命就逃跑了。”我是親眼見父親被這群人用繩子捆住押走的。他們邊押著父親邊給他大撇子,僅那陣子,這大撇子就遠遠超過了我盼望自己長大那天還給他的那十個大撇子了。看到這幕場景,我真的就像一個陶罐一樣坐在了院子的角落里,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甚至連魏喵喵都不如,她進屋喝了一碗水之后,還大叫著沖到那群人里想往回搶父親呢。
因為我的檢舉,父親被抓,不知關在了哪里,母親班也不讓她上了,整天在家里愁眉苦臉的,魏喵喵放學回家,連話都不跟我說一句,再加上猩紅熱是傳染病,學校擋著我不讓我上課,母親哄著我不讓我出門,我一個人感覺很沒意思,就只能耗在家里看門楣上的蜘蛛拉網粘蟲子玩兒了。
后來上學了我才知道,魏喵喵早已被喚成了火車喵,是緣于她的一次登臺表演。那時廣播匣子里經常放出一首兒童歌曲來,叫《火車向著韶山跑》,我將我家的那臺電子管收音機擰到哪個波段,都能聽到嗚轟隆隆隆隆隆隆隆的模仿火車行駛的童聲。
在我沒得猩紅熱之前,班級組織節目準備給國慶十八周年獻禮。老師編了個解放臺灣的節目,讓我在里面演一個守島兒童團員,我當時就跟老師說:“我才不演兒童團員呢,要演我就演毛主席派來的兒童團長,率領張狗子吳叫驢崔大鵝潘大蛤蟆謝螞蚱活捉蔣光頭去。”老師聽完我的話后摸著我的頭說:“你這都哪跟哪呀,你說的那些有姓無名的動物都是誰呀?”老師的話音還沒落,我身后便響起了我我我我我的聲音,他們這是爭著搶著我我我我我地對號入座呢。老師便嚴肅起來,對我說:“魏陶陶不許給同學瞎起外號,你不能演兒童團長這個主角,因為讓魏喵喵準備演個主角呢,這兩個主角不能都由你們姐弟倆演,得讓給其他同學一個。”我就問老師:“魏喵喵演啥主角呀?”老師沖我眨了下眼睛說:“暫時保密。”后來我才知道,因為父親是火車司機的緣故,魏喵喵理所當然地成了《火車向著韶山跑》表演唱里面的主角了。
由于我錯過了給國慶十八周年獻禮的演出,自然就沒看到魏喵喵是怎樣領銜表演《火車向著韶山跑》的,到父親被抓進去之后,魏喵喵的主角也被刷掉了,我心想自己再也看不到已被同學們叫成火車喵的魏喵喵的表演了,便感覺很遺憾。沒想到父親進去沒到半個月就被放了回來,這讓我們一家人都感到意外。父親回來后盤腿坐在炕上,我則站在地上,他招手讓我上炕,我因害怕堅決不上。父親就對我說:“陶陶,你做得沒錯,爸當時真說那句話了,你檢舉爸是非常正確的,親不親線上分,好不好線上找嘛,來來來,上炕。”我上得炕來,跟著魏喵喵一起給父親揉起腿來。魏喵喵揚著頭問父親:“爸,你咋這快就被放出來了?”父親正了正肩膀說:“我曾經給咱鐵路局一個大領導當過警衛員,還在朝鮮戰場上給他擋過彈片呢,瞧我胳膊上的疤,我要是不用這胳膊擋,那彈片就直接削他臉上去了。”父親給我們擼上袖子后又擼下了袖子,接著說:“我進到里頭去,他們這頓大撇子給我扇的呀,我實在扛不住了,就把這個大領導給搬出來了。哈哈哈。”看著父親的快樂樣,我心想:他腦子里的小鳥現在都飛走了沒。
魏喵喵又成為《火車向著韶山跑》表演唱的主角了,她穿了一身被母親改小了的深藍色鐵路制服,小立領上的風紀扣被她系得嚴嚴實實的,一張小圓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她還戴了一頂母親的無檐鐵路帽,上面別著的路徽通紅通紅的。我親眼見魏喵喵在臺上的表演非常用力,當她唱到車輪飛汽笛叫時,同步跟進的動作,便是將自己的兩個胳膊搖起來,那搖的呀,就跟哪吒腳下踩的兩個飛轉著的風火輪一樣;當她唱到祖國山河換新貌時,她就伸開雙臂,大有將黃山、黃河、長城、長江一下子全都攬入懷中挨個親近的架式。而我只看了一場魏喵喵的表演唱,便不想再去看了,我厭煩了鬧哄哄的場面,也不愿意再跟小伙伴們撕皮掠肉地玩耍了,我那時的性格已發生突變,就像一個陶罐子一樣,喜歡在某個旮旯一呆就是一天了。而張狗子則不是,按現在的話講,他已成了魏喵喵的忠實粉絲,魏喵喵去車、機、工、電、輛各個部門慰問演出,他都拿著把彈弓跟著去看,他還常常在臺下跳著腳喊:“火車喵再來一個,火車喵再來一個。”
張狗子對我說:“你家火車喵那時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們上小學時她扮草原英雄小姐妹,都給我看哭了。”我沖他點了下頭。張狗子對我說:“你家火車喵那時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們上中學時她扮劉胡蘭,都給我看哭了。”我沖他點了下頭。張狗子對我說:“你家火車喵那時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們長征隊在路上時,她扮邢燕子演講,都給我看哭了。”我沖他點了下頭。張狗子對我說:“你家火車喵那時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們下鄉時她扮李鐵梅,都給我看哭了。”我沖他點了下頭。
我知道上面的這些話是張狗子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跟我說的。那天張狗子來我家,又跟我說起了魏喵喵,我便抓住了他的手,我看到他眼睛濕濕的,就說:“大強,今天我不叫你狗子了,憑你對魏喵喵這些年來的清晰記憶,我感激你,你雖沒做成我姐夫,可在我而言,你這個姐夫的位置在我心中還是有的。”張狗子聽完我的話后,瞬間就淚流滿面起來。兒子從屋里出來,看我們老哥倆都很激動,就說:“爸、張叔,你們倆怎么了,怎么跟小孩子一樣呢?”我就說:“兒子你別介意,我們老哥倆想起以前的傷心事來了。”
其實,張狗子說這些話的背后,讓我感覺藏著他這輩子以來最令他高興的一些回憶。在他斷斷續續說給我的這些話里,時間見證了我們的共同成長。我看著張狗子的喉結漸漸地突起變大了,他看見我的胡須漸漸地濃密變黑了。在這期間,我和張狗子還共同見證了魏喵喵的胸脯漸漸地鼓起來了。
有一天在批斗會的臺上,已經宣誓成為紅衛兵的張狗子,戴著一個紅袖箍把日偽漢奸胡漢四打倒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腳后,就見魏喵喵雙手扭著一個被捆了的舊社會警察噔噔噔地走上臺來。魏喵喵把這個舊警察用暴力手段修理成了低頭認罪的姿勢,從軍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子,喝了口水之后,舉臂高呼:“打倒反動派汪連舉!”臺下人便跟著喊了起來。我知道汪連舉就住在我們家的隔壁,我們姐弟倆小時候沒少吃人家的糖球,可是現在魏喵喵卻喊:“我們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堅決拒絕地富反壞右的糖衣炮彈!”
在魏喵喵振臂高呼的過程中,我在臺下就想起了某天早晨在鄉下時的魏喵喵來。當時住在鄉下的小腳奶奶還活著,魏喵喵一睜開眼睛爬出被窩,就舉著紅寶書來到奶奶的房間喊:“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都熏死我們革命小將了,我現在要堅決打倒奶奶!”我說:“魏喵喵,奶奶都快八十了,你讓她消停消停就不行?”魏喵喵堅定地說:“不行!”她逼著奶奶松開了纏著小腳的裹腳布后,自已轉身卻去了驢圈,將好幾尺長的白布纏在了自己的胸部。當時我給驢喂草,發現了這個情況,便說:“魏喵喵你逼著奶奶放開自己的腳,你自己在纏著什么呢?快說!”魏喵喵滿臉通紅地對我說:“你給我去一邊去!”
我對三十大幾的兒子說:“你媽活著時沒少折騰咱們家。”兒子對我咧嘴苦笑了一下,并沒有說什么。兒子早就知道了他自己的身世,知道魏喵喵是他的生身母親,我是他的舅舅,他還知道他的生身父親叫什么,可是到現在他也沒主動去找他這個父親,我催過他很多次他都不去找。起初他管我叫大舅,突然在某一天,他一下就跪到了我面前,說:“大舅,從今后我不管你叫大舅了,我就叫你爸行不?”我便將已是淚流滿面的兒子扶起來,說:“行行行,我同意,不過等找到你爸后,你還叫我大舅吧。”
兒子的這個父親,是魏喵喵當年在毛烏素沙漠邊緣的知青點時,認識的一個右派。這個右派當時二十多歲,而我們那時則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右派能寫會畫,能彈會拉,他在我們知青點邊上的一個牧場里放牛放馬放羊,閑下來的時候,他就坐在沙包上用笛子吹《揚鞭催馬運糧忙》,或用二胡拉《大海航行靠舵手》,有時沙子將他的笛子眼兒糊住了,他就往鞋底子上磕磕再吹,有時沙子將他二胡上的松香糊住了,他就停下來用手摳干凈了再拉。
那時我們知青點的十八棵青松正全力栽種防沙林,每天都栽上百棵的大葉快楊或者大葉快槐,在樹與樹之間,我們還用低矮的沙棘叢來充添固沙。魏喵喵在勞作中給我們大聲鼓勁兒:“若給我們二十年時間,我們就能將毛烏素沙漠徹底變成毛烏素綠洲,若在這期間蘇修膽敢侵犯我們,我們就是一把插入蘇修心臟的鋒利匕首!同志們,我說得對不對?”很多人便齊聲喊:“魏鐵錘說得對,我們堅決支持!”那時的魏喵喵已經改叫魏鐵錘了,就連火車喵也被她禁用了,人們叫她魏喵喵或火車喵,她就正色道:“別叫我那兩個名字了,我現在叫魏鐵錘了,戶口上都改成魏鐵錘了。”張狗子就巴結魏鐵錘:“魏喵喵不對不對,火車喵不對不對,魏鐵錘,你一個姑娘家叫這么一個有力量的名字,真是個棒。”魏鐵錘就說:“那當然了,我是砸向帝修反的無情鐵錘,我是捍衛紅色政權的正義鐵錘,張大強你要小心了,你若有什么私心雜念,骯臟想法,我這鐵錘能明察秋毫,會無情地砸爛你的狗頭。”魏鐵錘這話一說出來,張狗子當真就抱著腦袋落荒而逃了。
魏鐵錘的名字之所以能在當時的毛烏素沙漠邊緣叫開來,其實是因為知青點的一次殺牛事件,這更加證實了魏喵喵更名魏鐵錘,并不是她一時心血來潮之后而浪得的虛名。由于我們知青點的防沙林種植得好,一年干下來,得到了上面的高度贊揚,上面獎勵了我們知青點一頭被淘汰下來的老公牛和兩只山羊,說是快過年了,要給我們改善伙食。兩只山羊被張狗子給殺了,沒幾天就被十八棵青松吃成了一堆山羊骨頭。人們開始圍起了老公牛看,有人摸摸牛尾,便說:“紅燒牛尾真好吃。”有人摸摸牛蛋,便說:“紅燒牛蛋更他媽好吃。”人們摸老公牛身上的哪塊肉,都說哪塊肉好吃,可就是不敢將老公牛給殺了,大家就動員張狗子:“狗子你在山羊身上動過刀子,你還是在老公牛身上接著動刀子吧。”張狗子說:“聽老輩人講牛臨死時會流淚,很可憐的,我不敢殺它,也不忍心殺它,你們還是另請高人去吧。”魏鐵錘當時就急了,對張狗子說:“你這是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這是講超階級的愛,你忘了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知青這個身份了吧?”張狗子熊唧唧道:“魏鐵錘,就是我沒忘自己的身份,也不敢殺這個老公牛呀。”魏鐵錘憤憤然,將自己胸前的辮子用手一揚甩到腦后,說:“你們看我的。”說完就抄起一把大鐵錘,朝老公牛的腦門正中砸去。魏鐵錘的這個舉動因為來得太突然,把我給嚇呆了,心說過去連小花都能將她嚇昏過去,現在她是吃了什么兇猛動物的膽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魏鐵錘的一鐵錘下去,就將老公牛打得坐在了地上,再一鐵錘下去,老公牛的腦門便裂開了。魏鐵錘這才轉過身咚咚咚地喝了一瓢涼水。
熱騰騰的大塊牛肉端上來了,我們嗅著牛肉香,有人就激動地說:“人家都說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要說,吃牛不忘魏鐵錘。”于是人們就舉著牛肉塊向魏鐵錘致敬。魏鐵錘此刻正在干什么呢?她正瞪著一雙杏核眼咬著自己手里的一塊牛蹄筋,正跟牛蹄筋相互拉扯著較勁兒呢。
就是這么個號稱自己無情且標榜正義的鐵錘姑娘,也有人間柔情的那一面,這全都因這個鐵錘姑娘無可救藥地與那個年輕右派好上了。
張狗子對我說:“魏鐵錘老往右派那里跑,我看早晚得跑出事來,那右派可是有海外關系的,說不準他就是潛入咱這里的蔣匪特務呢。”我說:“你去攔她不讓她往那里跑呀。”張狗子耷拉著腦袋說:“我敢攔她嗎,她一鐵錘把我再給砸了呢。”
我始終拒絕叫魏喵喵為魏鐵錘,我討厭她這個近乎渾不吝的名字,我說:“魏喵喵,你整天魏鐵錘魏鐵錘地被人叫著好聽呀咋地。”她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地對我說:“人家任右派還支持我叫魏鐵錘呢,你不愿意叫拉倒。”
而魏鐵錘這個名字又被她改回到魏喵喵的時候,已是在我們來到毛烏素沙漠邊緣知青點的第三年。因為父親去云南的一條新線開火車支邊,遇到山體滑坡而死在了那里,于是便騰出了一個回去接班的名額。我說:“魏喵喵,你回去接爸的班吧。”可她卻說:“我不回去,這里有這么多棵青松正在扎根呢,我要陪他們一起扎根,若回去的話還是你回去吧。”我見自己做不通她的工作,便想起任右派來,我找到任右派說:“任大哥,你若真心跟魏喵喵好,就應該支持她回我爸單位接班去。”任右派低頭尋思了一下,說:“好,你放心吧,我一定勸魏鐵錘回去接班。”
在去紅星牧場場部開魏喵喵的介紹信和身份證明時,我當場逼著魏喵喵將她的魏鐵錘那個名字給改了回來。開介紹信的人說:“魏鐵錘這個名字聽著多敞亮呀,改回去可惜了。”我心說你他媽咋不給你女兒起個鐵錘鎬頭撬棍扁鏟什么的敞亮名呢。
魏喵喵回去接了父親的班后,從她斷斷續續的來信中,我知道她成了機務段的一名化驗員,在某次機緣巧合中,她考上了鐵路司機學校,畢業后最終成了一位三八機車組的內燃機車女司機了。她在沈山干線上來回地跑車,又一年后,她就成了這個三八機車組的司機長了。我回信說:“魏喵喵,你真正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火車喵了。”
在我們這十八棵扎根毛烏素沙漠邊緣知青點的青松中,我和張狗子是最后一批拔根走人的青松,我們趕上了知青回城大摟,一下子就把我們給摟回去了。張狗子回到了他父親的單位車輛段成了個檢車工,我則回到了母親的水電段,當了一個看水源地的管道維修工。任右派不知通過什么關系,他是不是被摘帽了也不清楚,反正他早我和張狗子一年半左右,調到我們北票當了一個中學的地理老師。
魏喵喵跟任右派未婚先孕,我回到家的時候,看她都快要顯懷了,還來回爬上爬下機車梯子當班值乘呢。有一天母親問魏喵喵:“你是不是跟小任那什么了?”魏喵喵不語,我就說:“魏喵喵你快說,你跟他是不是那什么了?”魏喵喵小聲嗯了下后說:“是跟他那什么了。”母親氣咻咻地說:“那什么了你倆就趕緊登記結婚吧,還等什么呀,再等就要生啦。”可是新郞這時卻找不著了,任右派已經在學校里失蹤近十天了,到第十天頭上的時候,我去學校找人,學校告訴我:“任老師偷渡臺灣海峽沒成功,被抓了。”我問學校他人現在哪里,學校說不知道,只是接了上面來的這么個電話。
多年后我才知道,任右派想他在臺灣的爹娘,從毛烏素農場一回到北票,就到大凌河里游泳,每天都游好幾個來回,他自恃泳技高超,便準備利用他的地理知識,從廈門游到大擔島,就游到國軍的地盤了。于是在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任右派抱著兩個充足了氣的足球偷偷下海了,他游呀游,終于游到了一個小鳥的岸邊,他一上岸就面對黑洞洞的槍口舉起手來:“別開槍別開槍,我是來投奔國軍的,我爸在國軍里還當著大官呢。”許是海水長時間泡花了任右派的眼睛吧,他甚至都沒看清拿槍對著他的軍人著裝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唉,真他媽白瞎了他的大凌河高強度訓練呀。
人們都背后說魏喵喵的作風出現了問題,人們都當面說魏喵喵你把孩子打下來吧,連母親和我都這樣勸魏喵喵,我說:“魏喵喵,你成為一個女司機長容易嗎,你成為一個三八紅旗手容易嗎,不要因為你肚子里的孩子耽誤了你的前程呀。”魏喵喵說:“魏陶陶你給我去一邊去,我和任右派是自由戀愛,他會回來找我的,這孩子我一定得給他生出來。”
魏喵喵去醫院生孩子了,母親在家給她燒炕暖屋子,她怕大人小孩兒回來凍著,就往爐子里添了滿滿的一大鏟煤。母親在炕上給小孩兒做被子,做著做著就困了,就倚在被垛上睡著了,等我下了夜班回家推開門時,我叫倚在被垛上的母親,我喊倚在被垛上的母親,我擁倚在被垛上的母親,可她再也聽不到我叫她喊她了,她再也感受不到我擁她了,她煤氣中毒了。
母親的臉色非常紅潤,就像睡著了一般,我將她平放在了炕上,給她蓋上她一個晚上做完的小孩兒的被子,拔腿就往醫院跑,我從臉上搖下的淚,都將身邊的樹葉打得啪啪作響起來。
可是醫院的產房里也是一片手忙腳亂,大夫和護士個個表情凝重,我扶著墻想把這個噩耗告訴給魏喵喵,可魏喵喵在產房里出不來了。一個大夫出來喊:“誰是魏喵喵的家屬?”我仍扶著墻說:“我是。”那個大夫說:“大人已經大出血不行了,孩子保住了。”我聽到這個消息,順著墻就跪到了地上。
那天兒子擦掉了我眼角的那滴淚后對我說:“爸,我是我們家的災難,我都不應該來這個世上。”兒子這么一說,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說:“兒子,你不是這個家的災難,這個家哪里有災難呢,這個家沒有災難,你都這么大了,這個家就是有災難,都因為有你而戰勝它了。”
不是嗎,眼前這個三十大幾的漢子,動車組的頭牌司機,憂郁的眼神里藏不住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那份堅韌,而他經常咬牙抿住嘴角的小細節,更讓我活在當下,通透無比。我覺得我為魏喵喵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這些年的工夫沒有白費,就是搭上了我的那兩段短暫的婚姻,那又有什么呢。想當初,我抱著他修供水管道,后來我背著他修供水管道,再后來我領著他修供水管道,兒子就跟著我粗茶淡飯地一路吃過來,吃成了這么一個強壯的身體,我看著能不高興嗎。
那天兒子擦完了他母親和他姥爺姥姥的遺照后對我說:“爸,我孫姨又給我發微信了,她不好意思向你直說,她讓我代她向你轉達她對你的問候,她祝你父親節快樂,同時,兒子也祝你父親節快樂。”我看到兒子說到這里,眼里已經閃著滿滿的淚光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父親節,我從沒做過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可我卻是一個響當當的父親,如果魏喵喵,不,如果火車喵地下有知,我相信她會給我點一萬個贊的。于是,我對兒子笑呵呵地說:“你孫姨還好嗎,要不打電話邀她過來,我們好好撮一頓?”
作者簡介:魏國松,男,20世紀60年代生,遼寧省北票市人。曾在《清明》《飛天》《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星火·中短篇小說》《章回小說》《黃河文學》《滿族文學》《遼河》等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36篇,計70余萬字。2015年度遼寧省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作家。現供職于沈陽鐵路局錦州機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