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父親當過兵,我不相信。
可他確實當過兵,還是從越南打仗回來的退伍兵。
父親一生最大的成就是由農民變成了工人。
聽母親講,父親當工人時高興瘋了,媳婦娶上了,人不種地了,還要住進城里了。父親那時穿著綠軍服,天天走村串巷,與人大口喝酒,臉整天漲得紅通通的。母親說那是她見過父親最帥氣的時候。
可沒多久,父親就變了,從此臉上再沒了光彩。
原來,他雖然進了縣城,卻是在遠離縣城的一個糧庫當了看門人。
父親覺得委曲,認為這是一次誤判。
那年,父親分到糧食局后,單位給退伍兵辦學習班,結業考試時考一道題:你的最大愿望是什么。也許是父親翻身欲望太強了,也許是他原本就愛犯混。他竟然是這樣說的:“多干活兒,多掙錢,進機關,這是最幸福的事情……”父親以為說了實話,可這實話招了麻煩。領導看了卷子,又看了他本人,最后按智力不高處理,分配他去了遠郊的糧庫。
父親的分析不對,我認為失敗壞在領導的面試。
老實說,父親太丑了,小腦袋、三角眼、膚黑、牙尖。他和母親是包辦婚姻,母親見面后要退婚,可他后來去當了兵,回來時立了功,母親沒理由嫌棄英雄。
母親說:“一個鄉下人,沒啥文化,政府給了份工作,這已經很不錯了。”
父親脾氣不好,不聽娘的勸,一天到晚仍是那幾句話:“老子在越南打過仗,現在把老子放這里勞改,還不如在戰場上死了呢。”父親曾經上機關鬧過事,要求調整工作,還要求增加工資。娘去單位領過幾回人,每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就罵娘,母親就會罵他賴皮鬼。
單位領導有辦法,采取冷處理,你再鬧,我不答理你,這時間長了,你自無趣。
果然,父親終于泄了勁。
父親原來干過泥水匠,倉庫原來很破,父親沒事就對倉庫修修補補,前前后后,倉庫四排房子都讓他修理過幾遍了。這時上邊的領導又出來“熱加工”,說老葛這人就是愛發點牢騷,活兒干得卻是不錯的,人可以當個好工長。領導不光表揚,還給他上了個套。父親讓人冷落久了,就容易被好話感動,于是這邊罵著娘,那邊又去犯賤干活兒。
上機關掙大錢的事沒門,愛財的心卻從沒消停,惹不了公家,他就惹家里人。
父親與娘是一對冤家,三天一吵,五天一鬧,罵來打去,說穿了,就為一個錢字。
父親的工資,從不交娘,只給上油米面錢,其他就藏起來。娘問他要錢,他就耍賴說都喝酒了。
父親和娘打架最兇的一次是因為我。
那天,娘說要送我上城里的初中,爹不同意,說:“旁邊村子就有中學,跑城里花那么多錢干啥?”娘說:“孩兒不是你親生的?將來孩兒沒文化,跟你一樣。”父親罵娘:“我沒文化,你去嫁個好男人呀。”“我咋瞎了眼嫁你個死鬼,你藏著那點錢干啥,你在外邊養女人啊!”“你娘的,老子就是找女人,錢就是花在女人身上了!”“你不要臉,你不是后悔沒早點死嗎,你咋不去死呀!”娘罵得狠了,戳著了父親的疼處。父親抓起酒瓶子朝母親摔了過來。母親倒下了,頭上被砸出一大攤血。我死死抱著父親的腿,大聲哭喊:“爹,你別打我娘了,這學我不上了!”父親一腳將我跺倒,接著又一巴掌扇來。我連滾帶爬逃出家門……
在離家門不遠的地方,我回頭看著追我停下喘氣的父親。
父親穿著條肥大的軍褲,褲子斜掛在腰上,皮帶隨便插進一個孔,多余的一截掉在外邊翹著。他臟衣舊衫,剃著一個光頭。此時,那顆小腦袋尖尖的,臉如棗核一樣,配上那對三角眼,在滿是亂石飛草的山澗,他活脫脫一個山鬼。
我并不是為父親的丑陋哭泣,而是為我們要和他生活一輩子哭泣。
深夜,娘在山里不停地呼喊我的名字,我們娘倆抱頭痛哭。
娘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止住我的哭泣,娘告訴我爹是個好人。
娘說:“你爹確實是個英雄,他在越南立過三等功,還打死過三個越南兵。”我說:“娘,他一定騙你的,他的話你也信啊,他那是為賴婚瞎編的。”娘說:“是真的,我見過你爹一個紀念章。”
娘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那天,連隊奉命向前線穿插,漆黑的夜里,他們顧不上停息,整整走了一夜,隊伍走散了,剩下連長和偵察班的人還在一起。快天亮時,突然遇上一個班越南兵,他們正在生火做飯。父親他們以為是兄弟部隊,正想上前打招呼,突然聽見他們說的是越南口音。這時幾個越南兵也看到了他們,正當越軍發愣時,父親他們用手榴彈和沖鋒槍把對方消滅了。父親的命大,一個戰友死了,一個脖子被打穿,部隊暴露了,只能拼命往前沖。連長說你帶這個受傷的戰友回去吧,于是父親背著那個戰友往回返,摸爬了一夜,他們再也走不動了,那個戰友血流干了,后來父親把他尸體背了回來。”
娘說:“你爹心好,你爹為這事立了個功。”
娘講這個故事,是不想讓我們父子成仇。
正在我為父親的故事將信將疑,略有些好感時,父親出了一件大事。
那晚,風刮得很厲害,屋子的墻紙都在抖動。我睜開眼朝窗外看,外邊天干得幾乎成為一片白色,什么都看不見,似乎世上的所有東西都讓風刮跑了。突然我看到倉庫墻外騰起一簇火光。我大聲喊叫父親,卻見父親早已站在院里,他沒有撲出去,而是像一頭狼狗,支愣著耳朵,眼睛圓睜著,似乎等待著什么。正在我看不懂他時,突然他像掙脫了鎖鏈的狼狗,朝著火光的地方撲去。火光變成了火海,已經燃起了一片,父親沿著防火墻向外撲打著火苗,身體像一條舞動的火龍,在烈焰中撲打著……
父親被人抬到了醫院,身上衣服已被燒光,很長的褲子只剩下幾綹布條,腰上還系著那條歪斜的皮帶。他的臉上有灼傷的痕跡,上面布滿血漬。
糧院恢復了平靜,和從前一樣,天還是那么地冷,風依然是呼呼地刮。
父親卻一夜走紅,標語廣播、報紙墻報,都宣傳著父親的事跡。
正當我為英勇的父親驕傲時,父親被帶走了。
父親是位假英雄。證據有三條:一是火警出現,他沒有組織倉庫工友救火;二是倉庫墻外的荒草沒有及時清除;三是救火時有人見他用塊火碳往臉上按了一下。
調查很快有了結果,火不是父親放的,但動機有問題。
父親投機取巧,心懷險惡,企圖成為造假英雄。
我始終想不通父親的行為,趁著一天父親心情好些時,我問父親為什么要造假英雄。父親說:“你懂個屁,看倉庫這活兒有啥出息,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如果救了火,就可立功授獎。”我壯著膽子說:“爹呀,你還是當過兵的人呢,你想想那些戰友,你還有啥不滿足的呢!”爹舉起巴掌卻沒放下,只朝我狠狠瞪了一眼。
父親覺得自己委屈,我們覺得他貪財忘義。這讓他很失望,從此見了我們母子,鼻子里整天哼哼地,彼此互不答理。
他開始酗酒,整天迷迷糊糊,人更加邋遢。娘說,他就是個討命鬼。
那時,我上著初中,每天從山坳那邊回來,借著黃昏,就會看到一張拉長的臉蹲在那里。父親會盯著我,一副莫名的眼神,似乎他的命運與我有關。曾經好多次,我都從山那邊拐彎處先看到他。可我會躲起來,一邊背著書,一邊等著夕陽下山,我不愿意見到他。
父親老了,像一株枯老的干枝,躬曲著身子,整天埋頭在山里的亂石中。
父親開始去山里轉悠,撿拾些漂亮的石片和卵石,然后堆在場院里,石料撿拾了許多,堆起如一座小山。我很奇怪那些石片,它們都很簡單,可父親擺弄它們,卻像是非常用心,擺來弄去。我從來不問他在做什么,父親也不理我。娘說:“你爹喝傻了。”父親在玩弄那些石子,一會兒擺成一個臺子,一會兒又攤平,一會兒擺成方的,一會兒又擺出梯形。最后,他擺弄出一個很大的長方形,然后用灰石子做成底色,用白石子做邊,最后又將白邊鑲上一些彩色石子,修飾得很精致。
讀上高中,我就到市區住校了,以后很少回家。
父親是個倔強者,可一再地失敗,讓他灰心喪氣。
娘說他神經了好,現在沒人搭理他,他就老實了。
父親沒事時就坐在那石子邊抽煙喝酒。
那一天在學校,我突然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
父親被人殺害了,就在昨天那個夜晚。
那晚,糧院來了一群蒙面人,大概有七八個人,他們趁黑夜翻墻撬鎖盜竊倉庫糧食。父親沖上去與他們搏斗,他們打暈了父親,可父親醒來死死抱著他們,兇惡的歹徒朝父親身上捅了十多刀。
去現場時,我在倉庫門口看到一串血跡,延著它足足有三十多米遠,那血漬已由紅變黑,還有著清晰的痕跡。父親在身負重傷后,仍然爬起來追趕歹徒。
父親在醫院搶救,還在醫院那張病床,床邊圍了許多人。
靜寂中,隨著輸血管的流入,父親意外地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像是一張白紙,眼睛沒有光澤,整個五官都變形了。父親的樣子很可怕,窄瘦的面孔似乎縮得更小,臉上那塊自殘的疤很黑,像具實驗室存放的干尸。領導上前握著他的手說:“老葛,咱當兵的就是好樣的,你是英雄,你會好起來的,傷好后,就調你去城里了……”父親閉上眼睛,嘴里游絲般的發出一句話:“我,我不去了,就在這里……”
父親葬在倉庫前面的山上。
父親死后,家里整理父親遺物,我在父親床下發現個淺埋的小罐子。輕輕打開,里邊紅布包中有個存折,存折上寫著18000元。另有六個字:“蓋房錢,不準動。”存折背面上寫著李小倉的老家地址。這時旁邊還有個小本子,上面寫著這樣一段文字:
“小兒,爹不是假英雄,也不是愛財,我在外邊欠著債呢。許多事你不知道,我在越南曾背回過一個戰友……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說自己不行了,我把他背到山坡下,他說他夢見娘坐在雨水沖塌的房子里,滿臉淚水在看著他。他說后悔參軍走時沒給娘把漏雨的房子修好。我說你堅持著啊,打完仗了我去幫你給娘修那個房子。他的眼淚嘩地流出來,拉緊我的手,說真的嗎?我說我發誓去給你娘蓋間新房子……我們倆都哭了,他頭倒在我懷里,死了……可這么些年了,我沒有去他家,我沒有錢……我在場院里為他立了個碑,我會天天陪著他……小兒,我死后,你拿這些錢去看看他的老人……”
父親這封信是專門留給我的,沒想到他意外地走了。
認真讀著上面的每一字,我終于讀懂了父親。
借上月光,我去了糧院的小場地,它很寬大,很敞亮,除了地上鋪著很規矩的石子,這里什么也沒有。我又轉去山頭,更是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突然我發現糧院場地中央那個灰色閃亮的長方形圖案,一圈鑲著白色紅色的石子,它是那么地光滑耀眼,儼然一副水平線上躺著的墓碑。我吃驚地愣在那里,它是父親說的紀念碑嗎?我顫抖著,聯想著,我愿它不是我主觀的臆想,因為假設它是個墓碑,它太像太像了。站在那長方形的石片前,匍匐在地上仔細看著,突然,我終于看到小卵石排出的三個歪扭的字:李小倉。
山鬼,父親,一個隱情者,一個執拗的老兵。
去父親戰友老家前一天,我去父親墳頭,請來石匠在墓碑光禿禿的反面添刻下一行小字:葛石頭,57歲,倉庫保管員。一九七九年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曾榮立過三等功。
作者簡介:李志強,大學文化,現就職于鄭州鐵路局報社,先后做過知青、軍人、宣傳干部、記者。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始分別在《鴨綠江》《滇池》《中國鐵路文藝》《熱風》《百花園》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30多萬字,著有小說、散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