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攔車救狗”事件中的輿論演化

2016年11月19日中午,在河北廊坊市文安縣一高速公路收費站,有愛狗志愿者發現了一輛裝滿各種名貴犬的大貨車,志愿者們懷疑其是販狗團伙,用小轎車跟蹤該輛大貨車,并在高速上試圖攔截,造成交通事故,致轎車內3名志愿者受傷。
愛狗人士在高速公路上攔截運狗車輛,以阻止狗被宰殺,這樣的事件在近年來屢屢發生。從法律角度說,類似事件的責任關系很明確,《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任何單位、個人不得在高速公路上攔截檢查行駛的車輛,人民警察依法執行緊急公務除外。因此,即便在河北這起高速攔狗的事件中,運狗貨車違反交警指令在先,也不應該由愛狗人士自行攔截車輛。

圖1 近6年來“攔車救狗”相關報道數量趨勢
這又是一起動物保護者們為愛狗發起的“熱血救助”。這已不是首起高速攔車救狗事件,梳理近年來的媒體報道可發現,自2011年以來,全國各地有關“攔車救狗”的新聞時有發生,相關輿情頻繁引爆,卻從未消失。權利與行使權利的方式、法律與道德的邊界、相關部門的責任與處置,是主要的輿論爭議點。
“愛狗人士”是社會文明進步催生的人群,通常情況下會在動物福利、暴力遏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方面發揮啟蒙作用,這種通過對“狗”的關愛推及開來的思想,也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思潮。但目前來看,大多數民眾對動物的認識,尤其是對狗、貓等這種比較普遍的動物的認識,還沒有上升到“舍命相救”的高度,表現在輿論中就是關于“愛多深”的程度爭議。
2011年京哈高速上數百名志愿者攔車救下520頭狗,鳳凰視頻曾聯合人人網對這一話題進行網絡調查,共有14167人參與投票,其中有61.7%的觀點支持志愿者高速攔車救狗行為。那次攔狗“壯舉”也引發軒然大波,新浪微博關注人數達到400萬人,其中包括姚晨、何 、李靜等明星在內的大V都參與轉發。著名導演陸川在微博上表達了“動物保護者們很狂熱、非理性”的反對觀點之后,旋即遭遇網民圍攻。
而這一次發生在廊坊榮烏高速上的攔車救狗事件,網民的態度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和以往相比,這次的攔截更為慘烈,志愿者抱“必死決心”,最后“車報廢了,人也不行了”,這一撞可謂是把動物保護者們推向了救狗運動的頂點。新浪新聞引發6.4萬網民的參與,網民跟帖數近7000條。梳理網民意見,可以發現有近65%的觀點質疑高速攔車的合法性,并對這種暴力愛狗的行為表示反對。輿論更加理性,對這個問題的認知逐漸走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共識,如有網民認為“虐狗很討厭,但用極端非法的方法強迫別人愛狗更討厭”,還有網民指出“為了愛狗而將人的生命安全置于風險中,這種愛是乖僻的”。
說到底,愛狗沒有錯,對于熱愛動物的人來說,這是他們的合法權利,并且也符合人與動物和諧共存的理念。錯就在于,他們為了追求目的的合法性,放棄了方式方法的合法性,這涉及法律中兩個重要的概念——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初期的輿論走偏,只看到了保護“狗權”這個實體正義,卻忘記了高速攔車是一種危害公共安全的違法行為,自發救狗是一種對行政執法的僭越,沒有證據僅憑猜測就攔截、逼停運狗車更是一種民粹式審判,這些對程序正義的忽視都讓“愛”的成色大打折扣。
除了“高速攔車救狗”事件,每年一度的“玉林狗肉節”也是引爆動物保護話題的另一大導火索。類似新聞事件一經爆料,在社交媒體的渲染推動之下,總是走向標簽化解讀:愛狗即意味著高尚無私,虐狗則是殘忍自私;網民對狗的態度也被拔高到有沒有動物保護意識、甚至“狗權”、“動物權”之爭層面上。網民中,以此為由而站隊樹敵、暴力相向、圍攻對罵的情緒化宣泄比較明顯,在道德意識霸權的影響下,輿論出現失焦,導致沖突、爭議、圍觀,而不是教育、引導、提升,成為一個個事件的主要看點,而一些有關動物保護的真問題沒有得到很好地討論。
首先是有關動物福利及動物立法的問題。關于動物福利,近幾年不斷有專家學者提出草案,但一直存在很大爭議。西方國家和我國港澳臺地區在這方面的法律法規比較健全,但是我國目前在單獨的動物福利立法方面還是空白,動物的保護主要是一些民間組織、非政府組織的自發行為。網民“藍調757”指出,對于愛狗人士來說,導致他們屢屢攔車救狗的很大原因就是,依據現有法律規定,他們無法通過正當渠道實現救狗的愿望。志愿者鋌而走險造成交通事故和民事糾紛后,警方介入,其調查方向一般會指向動物檢疫方面——如果沒有檢疫而大規模轉移動物,可依據《動物檢疫管理辦法》攔停司機,就地檢疫;如果有檢疫,就沒有攔停的理由了,除非能證明車上的狗是盜竊所獲,但那又是民事侵權方面的問題了。這其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動物保護立法缺失的現狀,杜絕“高速攔車”問題,還是要回歸法律渠道,要讓動物保護行為有明確的執法主體和執法依據。
其次是規范整治不文明養犬行為的問題。在這次的救狗行動中,天津的張女士是當事人,并在貨車中找到了自己丟失的金毛犬。但是網民“張豐”質問,金毛犬是一種大型犬,按照養寵物的管理辦法,狗主人在遛狗的時候,應該用繩子拴牢,時刻把它置于自己的監控之下。如果不是主人疏忽、不合格,違反城市養狗規定,不會有這么多流浪狗出現。隨著城市化的推進,通過養寵物來慰藉都市人的孤獨將會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如何讓養寵物變得更加規范,是城市管理需要思考的問題。網民“太陽不暖”認為,養狗人士并不見得真的愛狗,對于狗過分寵溺而違反規定的行為隨處可見,本質上來看,與高速攔車救狗有同樣的邏輯,過于在乎自己的愛與感受,忽視公共利益和公共法則,導致不牽繩的遛狗者最終發展成為高速公路上的違法者。
另外還有救狗之后的善后安置問題。2014年500頭狗在北京順義被救出后面臨著救援安置的問題,沒有一個機構有能力照顧這么多狗,經過分流、領養后,剩下的44頭被安置在門頭溝一個村莊的私人狗場。兩個月后有記者探訪該狗場,發現這些狗有的皮包骨頭,有的滿身傷痕,還有的已經奄奄一息。救狗的后續處理對志愿組織的場地、管理、經費等都是極大的考驗,如果不能保證救下的狗能得到合理安置,當初的奮力營救又有多大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民間“救狗”行為的象征意義大于本身的實質意義,多數愛狗人士只是通過過激行為來滿足內心的正義感,將其所持有的價值觀最大化。
在2011年京哈高速的攔車救狗事件中,經警方和動物衛生監督部門調查,該車持有真實有效的檢疫運載證明,但愛狗人士仍拒絕放行。在法不責眾心理和動物保護至上的輿論壓力下,警方沒有依法懲處攔車救狗者。
2013年,沈陽西站高速公路口發生一起長達13個小時的攔車救狗行動,沈陽市公安局調查后認為一切手續合法,不存在違規,無法按照愛狗志愿者的要求扣留并放生所有活狗。然而,還是有大量志愿者在其官方微博下呼吁將被販運的狗放生。在近幾年影響比較大的攔車救狗輿情中,有關對違規志愿者的處理、類似事件的解決方式等問題,政府、公安、檢驗檢疫等相關部門鮮有主動回應。
然而,在法律責任之外,高速攔狗之所以屢屢發生,指向的是動物保護者采取怎樣的方式,才能合法、合理地達到動物保護目的的問題。顯然,層出不窮的違法攔狗事件,已經極大地消耗了公眾的同情心。
在當前的社會語境中,該不該保護狗,狗能不能成為人類的食物,依然是高度分裂的議題。愛狗只是部分群體對道德的提倡,而絕非已經確立的公共道德。當然,從文明發展的角度看,動物保護可能是人類文明的大趨勢,一些發達國家已經就動物保護(不止是野生動物)和動物福利制定法律。但在中國,要讓動物保護成為社會秩序的一部分,首先要讓公眾認可這種秩序的必要性。
一種新的秩序的確立,其過程往往是溫和而漸進的,尤其不能破壞既定的合理秩序。愛狗者在高速公路上攔車,破壞的就是已經確立為法律的既定秩序。而且,必須看到道路交通安全法是事關安全的社會基本秩序。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安全秩序在社會秩序的優先級排序中都是靠前的。動物保護者的這種做法,無疑會讓公眾形成恐慌情緒,認為保護動物需要犧牲安全,進而對動物保護反感。
確立一種新的秩序,需要持之以恒的說服,以及對公共習慣潛移默化的改變,無論如何都不能以激進的方法實施。一般情況下,公眾趨向于在既有秩序中平靜地生活,而不愿意再增加任何秩序,給自己的行為平添枷鎖。要知道,現在公眾沒有把動物保護視為必須遵守的公共秩序,并非因為絕大多數人認為動物保護沒有必要,而是因為大家還沒有養成那種習慣。
不管如何,對話和協商永遠是消除矛盾、確立新秩序與新規則的最佳選擇,對立與沖突不僅會讓矛盾難以解決,還會讓中立者疲倦。希望高速攔狗的戲碼不要再上演了,每上演一次,動物保護的最終目標就會在歷史的進程中遠離我們一步。
(黃賽 編整)
(編輯:全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