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源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論方方小說《天藍》的語言和敘事特點
史詩源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方方的《天藍》是刊載于《小說月報》2016年第6期的作品,講述了主人公母親去世十年后發生在她身上的離奇事情。通過語言和敘事兩個角度并結合小說文本對這篇小說進行細致解讀,語言上自由直接引語和綿密標點的使用使小說情節不斷向前推動,使人物對話充滿節奏感;死亡敘事主題的延續和小說懸念的設置使小說內容充滿吸引力。通過對小說的分析,可以得出這篇小說創作的成功在于精彩的小說內容、獨特的情節構思,最為關鍵的是包括語言和敘事在內的小說技巧的運用。
天藍;語言;敘事;懸念
方方是20世紀80年代“新寫實”小說創作的代表作家,對人物生存狀態的關注一直是其作品關注的重點,從20世紀80年代的《風景》到90年代的《祖父在父親心中》、《落日》到新世紀《萬箭穿心》、《水在時間之下》、《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等作品方方大都很難脫離對現實社會觀照的創作初衷。到最近的刊載于《小說月報》2016年6月的作品《天藍》[1],方方依舊是把視角投射在現實中,也延續了往常寫作中的部分敘事藝術,但相較于方方一些觀照生存困境的作品,《天藍》這篇小說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完全立足生活狀況的寫作方式,淡化了小說的社會現實背景,把關注點更多地放在了事件和人物上面,這種創作可以說是方方在已有寫作經驗基礎上做出的嘗試。試圖從語言和敘事兩個角度對《天藍》這篇小說進行細致解讀。
《天藍》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故事中的“我”,在一次去母親墓前祭奠的時候遇到一個叫天藍的女孩,并與女孩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其中的對話讓“我”感到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之后,“我”回憶起十年前母親車禍去世的事情引出肇事司機也就是天藍的母親,在這之后天藍就轉入了“我”的班級成為“我”的學生。這之后更多奇怪的事情和奇異的感覺出現。事情的真相一直到“我”跟男朋友分手之后在對天藍家做的一次家訪中浮出了水面。原來在我“母親”去世之后,肇事女司機已經懷孕之后就生下了天藍,天藍在六歲的時候開始變得“不正常”,經常出現不符合六歲孩子的狀態,說一些奇怪的話,而這些怪異的地方都來自于“我”的母親,也就是說母親雖然在車禍中去世,但卻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了世上并且借助天藍這個小姑娘尋找“我”,實現她在去世時候說的話“我會回來陪她”。這篇小說看似樸實平淡卻充滿精彩之處,首先從語言來看。
這篇小說語言上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自由直接引語的使用,自由直接引語簡單地理解就是“僅省略引號或省略引述語的表達形式”[2](P274),它比直接引語更為靈活,能夠把說話人的話語直接保留而不加引號和引述語,既能夠用來表達人物的話語也能夠用來直接描述人物的心理活動,是引語中的一個類型。趙毅衡把引語形式分為四個小類。即:直接引語、間接引語、自由直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3]方方在《天藍》中主要使用自由直接引語,偶爾也會使用間接引語。
方方在這篇小說中偏愛使用有引導、無引號的直接引語,這種類型的引語在小說中以主語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為主,在引導語和引導詞“說”之間沒有冒號和引號阻隔,直接引出人物話語或者想法。
開篇第一段就開始出現,“我第一次發現那對亮晶晶的眼睛是在母親的墓前。她徑直走到我身邊,拉著我的衣袖,說我總算找到了你!”
這是天藍第一次見到“我”時說的話。在這種直接的話語背后,可以看出天藍對于找“我”這件事的執著和終于見到面的釋然,省略引號和復雜的引述語后,天藍找“我”的迫切心情就被直接表露出來。
她認真地說,這下我放心了。
我笑了起來,說小朋友,你一個人嗎?怎么到這里來了?小心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女孩子突然說,這包很配你。不過我更喜歡這個。你也喜歡它嗎?她用手指著系在圓環上的掛墜——一只用彩色毛線編織的小兔。
女孩不望墓,只是望著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你怎么不住在仁康路了?
母親說,給我女兒。跟她說我會回來陪她……
我說,怎么是你?
天藍仰頭望我,很大方地說,我可以向同學們自己介紹自己嗎?我想了一下,說可以。
這一系列的例子并沒有全數列舉出文章中直接引語的使用,大量直接引語的運用使小說的情節進行流暢也把小說自身的神秘氛圍營造到一個非常好的氛圍。比如前文所舉的開頭段落,作者冷不丁地在小說開始處讓一個“我”第一次見面的“她”說出“我總算找到了你!”這句話,會讓讀者自然而然產生好奇心,“我”是誰?“她”是誰?“她”和“母親”之間又有什么樣的關系,從小說的開始就讓讀者有足夠的閱讀欲并對后面的內容產生閱讀期待。之后方方還是沒有很快滿足讀者的好奇心,讓女孩兒繼續說出一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話“女孩子突然說,這包很配你。不過我更喜歡這個。你也喜歡它嗎?她用手指著系在圓環上的掛墜——一只用彩色毛線編織的小兔。”“我”和天藍原本就是陌生人,她一見面就說出一些很奇怪的話,而且還表現出對“我”的東西還很感興趣的樣子,方方不停地通過直接引語這種表述方式加強小說情節的趣味性。之后又通過天藍的話“我”知道她了解“我”以前的住處、喜好、忌口的東西等等比較隱私的個人信息。“我”對此只覺得非常詫異但也并不能想出合理解釋。事情陷入混亂中,就在一團迷霧的時候,小說中來了一大段母親出車禍前后過程的描述,并在這段文字中提到了前文所說的那個迪奧手袋和編織兔子,以及母親去世前說要回來陪“我”之類的話。小說至此,讀者可以隱隱約約猜出天藍的身份了,但仍不能夠確定,于是讀者的期待視野形成,召喚著讀者繼續閱讀下去。后續的情節在本文前面已經簡單敘述,后面的過程方方還是樂此不疲地使用直接引語的方式。除了語言上的直接引語,一些心理活動也采用這種方式。
我忍不住側過身對著母親的墓說,春天。墓地。小女孩。機靈古怪,笑容親切。滿嘴說大人話,話中暗含玄機。媽,是不是有點像小說?
這一小心理活動是“我”在墓前結束和天藍母女說話之后的想法。這段話儼然是“我”的一段內心獨白,這段話的語言不僅僅是直接引語表露內心,還有個特點是標點的使用。短短一小短話作者連用五個句號,一個或兩個詞單獨成句,把“我”面對奇怪事情后疑惑、冷靜、推理、思索的狀態展現出來,綿密句號的使用降低了奇怪事件帶給讀者的沖擊,讓人跟著“我”一起思考。與這句話有類似效果的還有其他例子:
這天下班,校長叫我去她的辦公室。她就是當年為我母親帶手袋的朋友。校長說,你知道今天我見著誰了?我說誰呀?她說,就是當年那個司機。我說,哪個司機?她說,就是撞了你媽的那個司機!我有些吃驚,說她來做什么?校長說,她來為她的女兒轉學。她要求孩子去你的班。
這段話以對話的形式出現,對話的兩方是“我”與校長,因為省去了引號、冒號等標點的束縛,“我”的話、校長的話直接脫口而出,一問一答,問號、句號、感嘆號的連續使用把說話過程中交談對方的狀態生動展現出來。小說語言有很強的節奏感,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被其他無關語言干擾,印證了自由直接引語“是敘述干預最輕、敘事距離最近的一種形式。”[2](P283)在小說的后面,方方還在一段話中連續使用句號,但所達到的語境效果又有所不同:
我說,是的。我們之間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她對我關心過度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利用天藍彌補你過去的罪行。如果是這樣,我勸你趕緊放棄。這對孩子的成長,對我的生活都毫無益處。天藍實際已經對我的生活造成某種影響。我不希望她繼續過分關注我。
這一段句號的連續出現,把“我”內心困惑但又略帶憤怒的不滿情緒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吐露出來。
通過自由直接引語和綿密標點的使用,小說語言達到了有效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能夠在直白的語言中無障礙地表達小說人物的情緒狀態、心理活動,并把讀者的興趣和目光鎖定在小說文本中,雖然在對話上過多使用直接引語但并不讓人有單調之感,因為這種引語的使用很好地結合了小說相對神秘和玄妙的情節,省略繁雜的語言讓人物語言和敘述語言很好地混合。而綿密標點的使用讓人物對話或人物內心思考很有節奏地展現出來,對情緒表達有很好地幫助。所以雖然語言上使用的技巧很簡單,卻能使人物的情緒一泄而出,增強了情節的生動性和人物性格的豐滿感,效果事半功倍。
死亡是小說創作中亙古不衰的主題,也是方方小說中常常涉及的。從讓方方一舉成名的《風景》到90年代的體現著方方的成熟與穩健風格的《祖父在父親心中》、《落日》、《烏泥湖年譜》等,再到21世紀的《琴斷口》、《萬箭穿心》、《水在時間之下》等小說,都牽扯著死亡,都或多或少地彌漫著死亡的氣息,讓讀者在閱讀中時而戰栗、時而心跳、時而唏噓、時而憤懣,并不斷承受著死亡帶來的沉重、壓抑和悲戚,讓讀者不得不接受生存本相原來如此殘酷和荒謬的事實。[4]到了《天藍》這篇小說中依然存在死亡這個主題,但不同于往常作品中死亡帶給人的巨大悲劇性和蒼涼感,這篇小說中的死亡是作為一條暗線存在的,并且死亡也不是慣常意義上的死亡,雖然人確實死亡了,但又借助另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活著,人死了卻“活著”這種寫作方法在方方那里并不是第一次使用,她的代表作《風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作品的敘述者是從幼年早夭的“小八”視角看家庭成員人生的經歷和遭遇,這種“活”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存在。到了《天藍》中,這種“活”變成了“死而復生”,實實在在的“活”,有種民間說的“靈魂附身”或前世記憶的意思。相較于以往作品中死亡,《天藍》中的死亡開始有了溫情在里面,作者寫死亡的目的不是為了揭露社會的黑暗,底層市民生活的困境,人性的陰暗之類的消極社會現象,而是以“死亡”為軸講述一個關于親情和救贖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社會背景被模糊,生活細節被忽視,人物性格被拉遠,小說的落腳點緊緊地放在了事件上。所以《天藍》可以說是延續了方方小說創作中的死亡敘事主題,但不能否認的是這種主題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死亡主題,而且死亡已經被降到了暗線的位置,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卻不是小說創作的主要關注點。
在死亡這一暗線的牽引下,小說開始設置敘事懸念。《現代漢語詞典》和《辭海》對懸念的解釋是“欣賞戲劇、電影或者其他文藝作品時的一種心理活動,即關切故事發展和人物命運的緊張心情。”“作家和導演為體現作品中的矛盾沖突,在處理情節結構時常用各種手法引起觀眾或讀者的懸念以加強作品的思想、藝術感染力。”在西方較早設計懸念的是亞里士多德,他在《詩學》中提到了“突轉”和“發現”:所謂的突轉“指行動按照我們所說的原則轉向相反的方面,這種‘突轉’,并且如我們所說,是按照可然律和必然率而發生的。”[5](P33)《天藍》中的很多情節就印證了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一些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實是被必然性推動發生的。在前面分析小說語言的過程中已經或多或少地提到了小說情節的神秘性,這歸功于作者敘事懸念的設置。從小說的一開始,在“我”第一次遇到天藍的時候就對她莫名其妙的話感到了驚愕。出于好奇“我”試著和這個陌生女孩交流,但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讀者也跟著迷惑起來。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從“我”第一次見到天藍到分開方方用了一點驚愕、有點奇怪、有些驚愕、滿臉詫異、又一次地詫異等表示不解的短語表達了“我”的疑惑,這種疑惑也把讀者帶進了迷霧之中,跟著“我”一起好奇。在小說真相還處在混沌不清的狀態中的時候,方方突然插入“我”母親車禍去世的場景,讓人自覺不自覺地把母親去世和天藍聯系起來,而使母親和天藍能夠產生交集的是母親臨死的時候讓肇事司機轉交給“我”的一個迪奧手袋。但因為母親去世已是十年前的事情,而對天藍“我”也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所以并不能理出什么線索來。但為什么方方偏要在“我”還處在混沌之中的時候引出母親去世的事情。目的很明確,設置懸念,引出后面的故事。也確實如此,之后天藍就轉到了“我”的班上,而“我”也知道了天藍母親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方方又在這里設置了懸念,為什么當年的肇事司機會把孩子送到“我”的班上,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但很顯然真相還不能揭曉。之后天藍一系列對“我”非常關注的事情讓“我”更是混亂起來。她雖然只有三年級但卻和“我”聊得非常投機,她知道我身上有疤痕,吃芒果過敏,和背后說“我”壞話的學生打架……這一連串的事情讓“我”摸不清頭腦,但“我”的生活確確實實因為天藍的出現變得愉悅起來。作為讀者在看到這里多多少少可以猜出天藍和“母親”可能存在的關系,但又很難相信,于是會帶著這種猜測繼續閱讀下去。方方不斷地設置懸念,不斷制造很多偶然事情,并通過天藍不停地給出線索,但只是線索沒有答案,“我”想不出答案,讀者不能肯定答案。
真正懸念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不僅有“突轉”還有“發現”,“‘發現’,如字義所表示,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發現’如與‘突轉’同時出現,為最好的‘發現’”。[5](P34)“因為那種‘發現’與‘突轉’同時出現的時候,能引起憐憫或恐懼之情。”[5](P35)因為當“突轉”和“發現”完成后,情節由“不知”轉為“知”,事情的真相就會暴露出來,人物的情感就會為真相所影響。在天藍發現“我”男朋友出軌并告訴“我”之后,“我”對天藍的多管閑事開始反感,于是做了家訪。在進入天藍房間的時候,“我”被一種非常親切和熟悉的氣息震驚到了,這種感覺和第一次在教室牽天藍的手一樣。正像小說中說的“我無法理解自己何故如此”,讀者也被這種奇異的感覺吸引,懸念還在,但真相卻在一步步靠近。天藍的母親開始講述天藍六歲以后的不正常,在看到一個和當年母親送給我的那個一樣的迪奧手袋之后就堅持說是“她”的。這個手袋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出現,中間出現了一次,在最后又出現一次,前面的出現營造了小說情節的神秘感,最后的一次出現是揭開事情真相的開始。在天藍母親的話讓“我”知道天藍的記憶是母親的,所以天藍的前世是“我”母親,這樣的真相把“我”一步步推向震驚、混沌和恐懼之中,讓“我”不知所措。到這里,小說的懸念被揭開。
《天藍》這篇小說沒有深刻的社會主題,深沉的社會背景,也不旨在揭露小市民的生存困境,只是通過講述了一個看似平淡實則離奇的故事。整體語言平實流暢,但在夾雜口語的平淡語言中大量自由直接引語和密集標點的使用,使原本平淡的語言產生不一樣的效果,在延續以往死亡敘事主題的基礎上配合充滿懸念的小說情節,讓一篇簡短的小說充滿吸引力。這篇小說不僅僅是呈現了一個由巧妙的小說內容和獨特的情節構思組成的故事,更值得我們學習的是小說創作中包括語言、敘事在內的寫作技巧,而這也是小說內容和情節足夠吸引讀者的關鍵所在。
[1] 方方.天藍[J].小說月報,2016,(6).
[2]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 趙毅衡.小說敘述中的轉述語[J].文藝研究,1987,(6).
[4] 劉建秋.試析方方小說的死亡意識及生成土壤[J].小說評論,2014,(2).
[5] 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責任編輯:余朝暉
2095-4654(2017)02-007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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