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瑋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1331)
《修行本起經》中的話題轉換
羅 瑋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1331)
《修行本起經》中的話題轉換標記可以依據話題和語篇的相對性分為上下兩級,上級話題轉換標記包括“于是”類、“是時”類,下級話題轉換標記包括“時”類、“爾時”類和“一時”類;每種類型有其自身的特點和不同的使用范圍。影響《修行本起經》話題轉換標記形成的因素有三個:時間詞具有作為話題轉換的語言學基礎和心理學基礎、語體形成和篇章組織的需求、漢語本身話題優先。
修行本起經;話題轉換
話題是所談論的內容的主題,是語篇中的核心要素。話題首先存在于語篇中,是語篇得以組織的材料。當語篇描述的重點對象即核心要素發生變化時,語篇中就發生了話題轉換。在對于語篇的研究中,話題研究是值得重視的。
東漢竺大力、康孟詳所譯的《修行本起經》,講述了釋迦牟尼佛托胎、降生,乃至出家、成道的經過。以目犍連向信徒講述佛祖成佛的經歷為行文線索,大體上按照時間順序,分為現變品、降身品、試藝品、觀游品、出家品五個部分,其中的話題轉換標記類型豐富,較有特色,對于這方面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東漢譯經的語言特點。
話題轉換標記的出現與新人物的出場、新事件的發展關系密切。由于經文是通過時間順序發展的,話題轉換標記多以時間詞的面貌出現。《修行本起經》中有的話題轉換標記較為純粹,表達時間的功能較弱,如“于是”和“是時”;有的話題轉換標記則兼有時間表達的功能,如將“時”置于句首的形式和“爾時”;有的則只有較弱的話題轉換標記功能而有著明確的時間表達功能,如“……時”、“一時”。根據話題和語篇的相對性 ,考察《修行本起經》的語言實際,我們認為“于是”和“是時”可以看作是上位層級的話題轉換標記,而除此之外的其他標記詞語所標記的則是屬于“于是”和“是時”所標記的語篇之中的話題,是下位層級的話題轉換標記。因為由“于是”和“是時”所標記的話題是整個經文語篇的直接組成部分,而其他詞語所標記的話題是構成“于是”和“是時”所標記語篇的內容,所以它們之間存在著層級關系,這也是我們做出以下安排的依據之一。
(一)上級話題轉換標記
1.于是
在《修行本起經》中,“于是”一詞的話題轉換功能十分突出,我們認為這是作為連詞的“于是”在特定的語體中特殊的表現。在東漢之前,“于是”作為復合式連詞使用的情況已經相當普遍了,它一般表示前后兩件事情的承接關系,是由介賓結構的“于是”虛化而來的。[1](P464)介賓短語的用例如:
(1)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女死,必于殽之巖唫之下,我將尸女于是。(《谷梁傳·僖公三十三年》)
(2)于是,陳蔡方睦于衛。故宋公、陳侯、蔡侯、衛人伐鄭。(《左傳·隱公四年》)
在這些情況中“于是”二字結合得并不緊密,可視為介詞“于”加上代詞“是”的介賓結構。例(1)“是”指代地點;例(2)“是”指代某個時間點。
與此同時,“于是”在有些環境下也可以直接看作連詞,例如:
(3)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國語·周語上》)
(4)寡人聞仲父之言此三者, 聞命矣, 不敢擅也, 將薦之先君。于是令百官有司, 削方, 墨筆。(《管子》)
在以上“于是”的連詞用法中,可以區分出兩種語義類型,一類表示因果關系,如(3),另一類表示順接,如(4)。不過,仔細分析起來,“于是”仍然是介賓關系, “是”所指代的, 往往是上文出現的情況、條件、原因等
在《修行本起經》中具有告一段落、開啟新情節作用的“于是”,它的用法也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于是”與下文內容的聯系十分緊密,所連接的上下兩部分內容往往具有因果聯系,“于是”所接的內容通常與前文的聯系很緊密。這一類的情況比較多見,如:
(5)佛知一切皆有疑意,便告摩訶目犍連:“汝能為怛薩阿竭,說本起乎?”
于是目犍連,即從座起,前整衣服,長跪叉手,白佛言:“……”(《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于是”之后目犍連所說的話實際上是受到前文佛的問話才產生的,先有問后有答,同時,文章通過話題轉換標記“于是”凸顯了接下來經文的主體內容,即目犍連所講述的一系列故事,“于是”之前的集會只是一個引子。
(6)于是其王問諸群臣:“奉迎圣王,其法云何?” (《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在此之前經文講述的是燈光太子本打算度脫提和衛國國民卻被朝廷誤會,解開誤會之后,故事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國王欲禮遇佛祖,做出“七日之中,當修所供”的承諾,“于是”緊接著由承諾發展出的新事件的開頭,從國王發問禮佛的法度開始,以下的內容都是在典禮上發生的。
這一類所連接的內容具有因果關系的“于是”在第一品中出現了5次,第二品中出現了6次,第三品中出現了2次,第四品出現了7次,第五品出現了10次。
我們以“于是”出現頻率最高的第五品為例。從經文內容看,第五品講的是太子出家游歷后與魔王斗法并修成正果的一段經歷,這一品的內容最為豐富,情節也最為曲折。以下是這一品中連接內容具有因果關系的“于是”的例子:
(7)諸天側塞虛空,勸太子去時,裘夷見五夢……于是諸天言,太子當去,恐作稽留。(《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此處太子因為其妻子的噩夢而動搖了出家的決心,導致了諸天的催促。
(8)車匿言:“天尚未曉,被馬何湊?”太子為車匿而說偈言……于是車匿,即行被馬。(《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車匿本不解太子為何在天色尚未破曉時被馬,太子說偈言使車匿明白,車匿方才被馬。
(9)馬今不可得被,菩薩自往俯拍馬背,而說頌言……于是被馬訖。(《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馬本來跳踉不讓人靠近,太子對其說偈言才平息。
(10)時城門神人現稽首言,……于是城門自然便開。(《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太子即將出城時,城門上出現了一位神人,問太子為何舍棄一切離去,太子以偈言表明自己出家的決心,才使得城門打開。
(11)闡特言……于是闡特,悲泣禮足,牽馬辭還。(《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闡特是太子的仆從,執意要跟隨太子出家,太子以偈言說服,闡特才同意回去。
(12)時國王瓶沙,即問臣吏:“國中何以寂寞,了無音聲?”……于是王與群臣,出詣道士。(《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國王發現國中寂寞,問左右大臣得知經過本國的道士(太子)光相威儀,非世間所有,引得國人追而觀之,所以也引起了國王與群臣的好奇。
(13)諸耆長曰……于是太子,即說頌言:“……”(《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此處是太子針對老人們的發問作出回答,也算是一種因果關系。
(14)太子默然而逝,復前念言:“今我入山,當用寶衣為。”……于是遂入山。(《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太子此前說入山還需要一件寶衣,得到之后便入山了。
連接前后有因果關系的話題轉換標記“于是”確實是大量存在的。
其它各品“于是”的出現頻率也與情節的復雜程度相對應。由此可見,情節的復雜程度與話題轉換標記的數量是成正比的。這是因為,復雜的情節有多個話題。這些被“于是”連接的內容,就如同鎖鏈一般環環相扣,而“于是”所領的句子就像兩環鎖鏈交接的部分,與上文關系緊密,卻作為下文的開頭,下文的內容都因其發散。
另一類“于是”前后的因果關系并不明顯,其功能也傾向于表達時間,甚至可以用別的詞替換,這一類“于是”相對少見,如:
(15)天降瑞應,三十有二……當此之時,十六大國,莫不雅奇,嘆未曾有。于是香山有道士名阿夷,中夜覺天地大動,觀見光明輝赫非常。(《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原本經文描述的是上天所降的三十二種瑞應,與之后出現的道士阿夷毫無聯系,突然從瑞應過渡到道士阿夷,并不符合“于是”在本文中常規的用法,甚至可以說,這種用法也是“是時”一詞可以替代的。
(16)于是太子,即說頌言:“……。”于是如諸君言:“不當預憂……如我愿得乃可大安。” (《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這個段落中的第二個“于是”的用法十分特殊,這一句并不在事件中,而是存在于太子與瓶沙王的對話中,太子在說完一段偈言之后,進入到辯論的第二階段,此處的“于是”已經不再包含一種因果聯系,而是相當于一個表示事件進行到新階段的發語詞了,這個“于是”與太子所說的內容并無因果聯系,而是辯論中的遞進關系。
這種“于是”在第二品中出現了2次,在第五品中出現了8次。在第五品中的例子十分典型,都是用在菩薩(即太子)旅途的過程中,是純粹的階段與階段的遞進,各階段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因果聯系。
2.是時
“是時”是由指示代詞“是”加上表示時間的名詞“時”組成的篇章連接成分,可釋義為“這時,當時”,具體所指的時間應根據語篇中的上文來確定,一般是與上文事件相同的時間。“是時”在先秦時期已經得到了較為廣泛的使用,如:
(17)孔子不悅于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厄,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孟子》)
例中的“是時”作為篇章連接成分,不僅為故事情節介入了新的線索,并且為之后出場的人物造成了一種語勢,營造出一種拉開帷幕的感覺,達到了引人入勝的效果。
《修行本起經》中的話題標記“是時”的作用與“于是”正好相反,“于是”的作用在于承上啟下,引出與上文關系密切的內容,而“是時”的作用在于新線索的介入,引出的是與前文沒有關聯或關聯不甚緊密的內容,因此在經文中往往表現出“是時”之后的主人公與前文不同;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認為“是時”和“于是”是呈互補分布的。如:
(18)是時國中,百官群臣,謂佛大眾來攻奪國,皆共議言。(《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這里講述的是第一品中燈光太子欲度脫提和衛國國民時,百官群臣的反應。之前的內容一直以燈光太子為主線,此處突然轉向國中眾人,使用了“是時”作為話題轉換標記。
(19)是時有梵志儒童,名無垢光。(《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這也出現在第一品,之前的內容所描述的是提和衛國國王為奉迎燈光太子所準備的排場,此處話鋒一轉,引出無垢光,也用的是“是時”。
“是時”在全文中一共出現了7次,在第一品中出現了4次,在第五品中出現了3次,基本上都用于場景的切換,并且將敘述的焦點從前文的主要人物轉移到“是時”之后的人物身上。
不過有時“是時”主要用來表示時間。如:
(20)即復前行,當渡尼連禪河,是時菩薩,便說偈言:“……”(《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這一例中,“是時”后面的內容和前文是連貫的,沒有介入新的線索,只是重復了一下前面的時間“當渡尼連禪河”。
(21)是時佛在摩竭提界善勝道場貝多樹下,德力降魔,覺慧神靜,三達無礙。(《修行本起經·出家品》)
這句位于第五品全文的最后一段,這段內容與前文是緊密聯系的,前文中佛祖戰勝了魔鬼,此處講述斗爭結束后佛祖坐在樹下達到無礙的境界,與之前的內容是一氣呵成的。
廖秋忠曾指出,時間關系連接成分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篇章連接成分。[2]而話題與篇章的相對性決定了話題的轉換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篇章的連接,這也表明了時間詞與話題轉換標記之間的密切聯系。
(二)下級話題轉換標記
因為整個經文的敘述都置于時間線索之下,所以話題的轉換與時間的推移在某種意義上是一致的,因而這一類中的話題轉換標記也具有表達時間的功能。這類時間詞用于話題轉換功能的強弱不盡相同,也沒有像“于是”和“是時”那樣在文章中高頻率地作為話題轉換標記使用,更重要的是這些詞語作為話題轉換標記的地位與前兩者不同,它們所標記的話題是構成“于是”和“是時”所標記的語篇的內容。如果我們將經文內容按照情節的發展分成段落的話,那么很大一部分段落將是由“于是”和“是時”起始的,而這一類詞語所標記的話題是構成“于是”“是時”段落的內容,是下一級話題的轉換標記。
1.“時”
“時”在先秦已經用于表示時間,在中土文獻中很常見。如:
(22)公孫龍,六國時辯士也。(《公孫龍子·跡府第一》)
而《修行本起經》中“時”的特殊之處在于,在固定位置(句首或小句末)出現的“時”有不同的功能差異,并且形成了規律性的用法。
(1)“時”置于句首
這一形式的話題轉換功能強,用于表達具體時間的功能就很弱,如:
(23)時儒童菩薩,入彼眾中。(《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在提到儒童菩薩之前,文章的敘述焦點集中在名叫不樓陀的梵志身上,講述的是不樓陀供養眾梵志的事情,接下來插入對儒童菩薩的敘述轉換了上文的焦點,將聽眾/讀者的注意力轉移到儒童菩薩身上。
(24)時有一女,持瓶盛花。(《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此前文章講述的是儒童菩薩在城中找不到用以供養佛祖的貢品,心甚不樂,這時出現了一名持花的女子,敘述焦點便轉移到女子的身上,并且之后的內容也是圍繞著儒童菩薩和女子的對話展開的,一段時間內的敘述焦點都是這位女子。
這類將“時”放在句首的話題轉換標記在全文中共有10處,它的作用和“是時”的作用有些類似,用于引起與前文不同的新線索,但它作為下級的話題轉換標記,所標記的內容或作為背景信息,或作為補充事實,都是圍繞著主線內容,使其更為充實的。
(2)“時”置于小句句末
這種形式的話題轉換功能相對較弱,兼有表達時間的功能,如:
(25)宿命無數劫時,本為凡人。(《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這是目犍連所說的故事的開始,先是說明在什么時候,接下來便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即佛祖的生平經歷。它能起到轉換話題的作用和它所處的位置有著密切的聯系,如果這句話不在開頭而在段落中間的話,那么作為話題轉換標記來理解就不很恰當了。
“……時”在文章中一共出現了18次,除了以上的例子之外,別的情況雖然也起到了一定的改變話題焦點的作用,但更恰當的還是作為時間詞來理解。這種形式的話題轉換標記更能體現出敘述性文本中時間流動的影響,單純的時間點開啟新的話題,這是情節發展所賦予的功能,而情節的發展又是被時間所推動的。
2.“爾時”
“爾時”基本上是從漢譯佛經開始出現的,此前少見其用例。它的話題轉換功能也比較強,基本上不再用于明確的時間表達,如:
(26)爾時佛放身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光明,普照三千世界。(《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此前文章描述的是眾菩薩落座的場景,用“爾時”將敘述焦點轉移到佛祖身上來,之后的內容圍繞佛祖展開,可以看做是一種插敘。
(27)能仁菩薩……壽終上生兜術天上……從上來下,為轉輪飛行皇帝,七寶導從……是故名為白寶象也。爾時人民,壽八萬四千歲。(《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此處之前文章描述的是七寶從天而降跟隨轉輪飛行皇帝(即佛祖)投胎的情形,這里用“爾時”將話題轉移到對白象國情形的介紹上,是緊接著之前文章內容之后另表一枝的敘述。
“爾時”在全文中一共有3處,基本上都可以看做話題轉換標記,其特殊之處在于,它所轉換的話題在情節上基本與前文沒什么聯系,往往是某一方面的補充。
3.“一時”
“一時”在東漢之前的中土文獻中已經多次出現了,但它在中土文獻和東漢譯經中表達的意思不同,在中土文獻中往往表示短暫的一段時間,如:
(28)夫舅犯言,一時之權也;雍季言,萬世之利也。(《韓非子·難一第三十六》)
而在《修行本起經》中,“一時”多表示一個距離正文很遙遠的時間點,它的話題轉換功能最弱,更多的還是用來表達時間,作為話題轉換標記使用的地方只有一處,如:
(29)一時佛在迦維羅衛國。(《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一時”用在此處并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話題轉換標記,因為這句話是除了慣例的發語詞“聞如是”之后的第一句,“一時”能夠成為話題轉換的標記完全是由位置決定的,“一時”在全文中一共出現了6次,都是用來表達時間,包括某一個時間點和相當于“一瞬間”的一段短時間。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時間詞的話題轉換功能與時間表達功能是此消彼長,呈負相關性的。我們推斷,這可能是時間詞在語用頻率增加的過程中向話題轉換標記詞過渡的階段,在時間詞變為完全的話題轉換標記時,它表達時間的功能降到最弱,已經不再表達明確具體的時間,僅僅表達時間流動到某一點。
此外,每一品中的話題轉換標記和該品內容的復雜程度是成正比的。第一品和第五品的情節相對復雜,涉及到的人物很多,分別有23處和29處話題轉換標記。而中間的三四五品情節較為簡單,分別有12處、3處和8處話題轉換標記。可見話題轉換標記的使用與文章的語篇安排有著密切的聯系,變化發展的情節離不開話題轉換標記的連接,話題轉換是對于篇章的研究中不容忽視的方面。
1.時間詞作為話題轉換標記有其語言學和心理學基礎
《修行本起經》中的話題轉換標記的前身都是時間詞。時間詞之所以能夠標記話題轉換,有其語言學上的基礎。
首先,《修行本起經》最初以問答的形式整理集結,之后在講經的形式中流傳,在這些過程中,更值得考慮的是來自口頭語方面的因素。“口頭語以聲音為媒介,把時間作為結構的原則,作用于人的聽覺。”[2](P84~85)而在經文中,除了開頭結尾處是交待當時佛祖講經的場景,其余部分的情節都是按照時間自然流動的順序發展的,可見時間已經成為一種自動的結構原則作用于《修行本起經》的內容安排,這種原則已深入人心,不需要額外的語言形式來表明,這也是語言符號自身具備的一般原則。正如索緒爾所說的:“能指屬聽覺性質,只在時間上展開,而且具有借自時間的特征:(1)它體現一個長度,(2)這長度只能在一個向度上測定;它是一條線。……它的要素相繼出現,構成一個鏈條。我們只要用文字把它們表示出來,用書寫符號的空間線條代替時間上的前后相繼,這個特征就馬上可以看到。”[3](P106)因此,不僅是聽覺上的口頭語,以文字記錄的書面語依然遵循著這條語言符號的一般原則,語言的時間順序已潛藏在人們心中,在此基礎上,篇章也是線性呈現的。由時間詞充當的話題轉換標記,實際上是喚起了人們心中潛在的語言本身具備的線性結構特征,這種對時間的重復便形成了一種強調,使人們對接下來的內容引起重視,這也正是話題轉換標記詞語的功能所在,因此時間詞能夠充當話題轉換標記是具有一定的語言學基礎的。并且,時間詞的出現能夠造成一種語勢,可以自然地增強人們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的興趣,對話題增加標記也正是想達到這種目的,因此時間詞充當話題轉換標記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此外,強調這種交際手段之所以能夠達到其目的和效果,很大程度上歸結于注意這種心理機制的作用。注意是“意識對客體的集中,以保證它獲得特別清晰的反映。”[4](P152)注意又分為“有意注意”和“無意注意”,而本篇經文中用時間詞來標記新的話題無疑是一種引起“有意注意”的手段。“有意注意”是“指有預定目的、需要一定意志努力的注意。”[5](P106)時間詞在文本中的反復出現,通過與人們心里潛在的語言符號的線條性形成一種重復,從而喚起人們的“有意注意”,使人們對接下來的新話題的內容產生足夠的重視。這是時間詞充當話題轉換標記的心理學基礎。
2.語體形成和篇章組織的需求
作為語篇的《修行本起經》有其語體上的特殊性,雖然我們目前接觸到的語料是書面語,但它的成書過程也摻雜了口頭語方面的因素。“口語交際具有現場性,交際過程是一個雙向互動的動態的過程。口語交際具有即時性,一切都是即興的,所以口語交際具有隨意性和自發性。”[6](P21~22)最初集結三藏時,佛的弟子們以問答的形式,將佛所說的教法編成簡短的語句,在佛的弟子們的共同背誦中得以流傳保存。這種交際場合與目的,使《修行本起經》的表述方式不同于純粹的書面語,它的特殊之處便體現在文本中大量的話題轉換標記詞語。
首先,在言者與聽者面對面講經的場合下,言者要吸引聽者對經文內容的注意,要使聽者即時跟進經文內容的發展,了解事件進行到哪個階段。話題轉換標記的存在,使得言者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聽者的注意焦點,例如言者口中每出現一次“于是”或“是時”,聽者便知道情節有了新的進展。這樣一來便降低了信息溝通時在表達或理解方面的難度,言者僅通過增加一個話題轉換標記就能夠幫助到聽者了解文章接下來的重點。這個程度與信息的新舊成正相關性,對于言者和聽者已經熟知的信息,編碼方式簡單;而言者認為聽者未知的新信息,編碼方式就復雜一些。對于已知的信息,言者認為聽者可以自行區別,在表達上便傾向于“輕”的形式,即比較簡單的形式,例如在語篇中用代詞指代前文反復出現的內容,并不會引起讀者的疑惑,這也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而對于新的信息,使用繁復的編碼方式,是言者對該信息地位的認同,也能喚起聽者對其的重視。[7](P165~172)用詞語標記話題就是一種“繁復的編碼方式”,詞語所標記的內容是言者希望聽者注意到的新內容,而這種繁復能夠喚起聽者的重視。這一原因在語用分工的現象中也能得到佐證,“一般的、常規的情形只需用簡短的、無標記的詞語來表達(不過量準則),特殊的、非常規的情形需要用復雜的、有標記的詞語來表達(足量準則)。”[8](P245~246)
其次,講經活動的目的是傳教,這個場合的聽者很可能是下個場合的言者,因此經文必須被整理成適合記憶的形式,既適合言者的背誦,也適合聽者的記憶。而《修行本起經》所介紹的釋迦牟尼佛的生平事跡經歷坎坷,十分復雜;并且它最初是在口頭傳誦中形成的,這便對它行文的條理性做出了極高的要求,因此它的話題轉換必須盡可能地配合其內容的安排,既要有利于說話者的講述,更加要注重聽話者的接受。吳應天指出,敘事文屬于動態形象思維的范疇,按邏輯關系說,敘事文的結構是時間因果關系的具體表現,時間詞在篇章中常常起著提示事件發展脈絡的承接作用。[9](P281)這樣一來,話題前標記的時間詞便能起到提示聽者的作用,例如每個“于是”之后是一段新的情節,說到下一個“于是”時,也代表上段內容的完結,這為口述者理清思路,記憶內容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同時也有利于聽眾了解故事的內容。言語交際的雙方為了達到各自的目的,言者和聽者都會對言語交際的走向施加影響。
《修行本起經》的成文過程看似只受到言者一方的制約,實際上言者可能接收了講經過程中聽者的反應,如在即時的聽者的疑惑神情,或滯后的講經結束后聽者的發問;既包括非語言形式的,如面部表情之類;也包括語言形式,即對話交流;這些是來自聽者的干預,言者便據此對講經活動做出調整,使經文內容更有利于聽者的理解,話題轉換標記無疑是降低理解難度手段之一。
3.漢語作為話題優先語言的影響
話題轉換標記繁多現象并不僅存于《修行本起經》中,而是漢譯佛經的話題結構的一個特點。不管梵文原典中有沒有直接對應詞,只要遇到話題轉換,在譯文的句首話題位置經常會添加諸如“爾時”、“今(者/日)”、“復次/次復”、“(復)有”等顯性標記詞,借以開啟新話題,使得句子或句子之間原本隱含的界限更加明晰,因此為佛經翻譯者所青睞,越來越成為一種有意識的自覺行為。
漢語作為話題優先語言在遣詞造句、布局謀篇時有使話題突出的內在要求。所以譯經有意添加話題轉移標記的傾向并未違反漢語自身結構的組織原則,反而突顯了漢語的類型特征,加速了漢語句子話題化的進程,即向話語概念結構化語言邁進。[10](P223~288)在《修行本起經》中,這類現象也表現得非常明顯,這說明經文中的話題轉換標記與梵語原文無關,是翻譯者依據自己的漢語知識背景或是對譯經傳統的沿襲對經文做出的調整,這種段落之間的隱含界限的顯現或許更加符合漢語文學的慣例。
在時期相距不遠的本土文學作品《搜神記》中,也存在對話題轉換標記的大量使用, 因為《搜神記》中多是敘述性的對奇人異事短篇筆記性質的記載,所以其中也多用時間詞轉移話題,并且這種時間詞的使用和《修行本起經》是極為類似的,它們往往兼有時間表達和話題轉換的功能,而且時間表達的功能已經相對弱化了,更重要的作用是引出之后的話題內容,如:
(30)漢成帝時,入嵩山學道,遇異人,授以秘訣,遂得仙。(《搜神記》卷一)
(31)時有百歲公說:“小兒時,見訓賣藥會稽市,顏色如此。” (《搜神記》卷一)
(32)時大旱,所在熇厲。(《搜神記》卷一)
雖然《修行本起經》帶有明顯的翻譯印記,在話題轉換標記詞方面它與本土文學作品中慣常使用的形式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前者以“于是”、“是時”居多,后者多以簡單的“時”、“……時”或“有”、“故”為主。但它在這一方面與中土文獻的本質是相通的,都是受到了漢語作為話題優先類型語言的影響,也形成了自身在語篇上鮮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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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彭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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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7)04-0068-06
2017-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