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春暉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杯酒留痕》中的拼貼技巧及敘事意義
盧春暉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獲得1996年布克獎的長篇小說《杯酒留痕》(Last Orders)是由35個長短不一、內容相異的內心獨白構成,并且故事中時間與地點的隨意放置、章節之間聯系斷裂、敘事情節零散化和主題意義矛盾、多樣化使文本呈現出明顯的“拼貼”特征,凸顯了人物的孤獨和秩序的混亂,讓故事充滿真實感。然而,讀者可以透過表面的破碎將故事拼接完整,發現故事中的每個人物都在一步步與他人、與自己和解。《杯酒留痕》拼貼成的不是一堆失去“所指”的“能指”符號碎片,而是一幅凌亂中透露著和諧的立體畫。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杯酒留痕》;拼貼
(一)作家和作品介紹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年生于倫敦。《杯酒留痕》(Last Orders)(另譯《最后的遺囑》)是他的第六部長篇小說,于1996年出版奪得了當年度的布克獎,奠定了他在當代英國文壇的重要地位。當時有人質疑這部作品是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在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的翻版,對此斯威夫特回應說:“如此基本、普通的故事,如此亙古永存的故事,你同樣可以說他不屬于任何一個作家”[1](P145)。斯威夫特是以寫短篇小說開始他的文學生涯的。1980 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糖果店主》(The Sweet -Shop Owner);次年出版了第二部長篇小說《羽毛球》(Shuttlecock),獲杰弗里·費伯紀念獎。1982年,他的短篇小說集《學游泳》(Learning to Swim)付梓,知名度慢慢提升。1983 年,《洼地》(Waterland)(另譯《水之鄉》)問世,獲得布克獎提名,并獲《衛報》小說獎等多個獎項。后來又相繼發表了長篇小說《世外桃源》(Out of the World)、《從此以后》(Ever After)和《日之光》(Light of Day)等,獲得廣泛好評。他是英國書籍市場銷售委員會1983年評選出的20位最佳青年小說家之一。至今,斯威夫特的作品已被譯成20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擁有了一大批熱心的讀者。
《杯酒留痕》表面上講述了一個十分簡潔的故事:杰克·多茲因肺癌去世,他三位好友——保險員和賭徒雷、殯儀員維克和蔬菜水果商倫尼——遵從他的遺愿,乘著他的養子文斯駕駛的奔馳,從倫敦南部伯蒙德西的一家酒館出發,向肯特郡的馬蓋特進軍,把他的骨灰撒向大海。同時,杰克的妻子艾米拒絕同行,而選擇了向另一個方向出發,去看他們天生智障的女兒瓊。這篇小說的構思十分精巧,全書75個章節就是75個長短不一的內心獨白,每個章節的標題就是講述者的名字或途中經過的地名。故事內容主要由杰克的三位好友和養子文斯講述,也有杰克的妻子艾米、文斯的妻子曼迪甚至杰克自己的聲音。其中雷講述了以地名命名的章節。他們的聲音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在撒骨灰和探病的旅途中各自回憶著、講述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將故事中人物的關系和復雜的往事緩緩呈現,如同每個人以自己不同的色彩共同拼貼出他們在倫敦多年來的生活和情感畫面。在整個故事中,每個人物都在以自己的視角講述著自己或他人的故事,坦露著不為他人所知的想法和秘密,如同一座座孤島,在共同生活的水面上倒映著各自孤獨的內心。但讀者可以透過表面上相對獨立的聲音的內在聯系,拼接出所有人物的隱藏的復雜關系和整個故事的情節發展,發現故事中每個人對于戰爭、生死、家庭、責任、愛情、宗教等的深刻思考。小說雖然隨著一場送葬之旅展開,但并沒有被悲傷的陰霾籠罩,而是用精巧的結構和詼諧的語言展現出當時倫敦幾家人的生活和情感,愛和希望在文字背后涌動,被牛津大學教授約翰·凱里評為“20世紀最令人愉悅的書”之一。
(二)研究現狀
國外對《杯酒留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精神創傷、道德倫理以及文本所體現的“英國性”(Englishness)上。美國的帕米拉·庫珀(Pamela Cooper)在著作《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杯酒留痕〉:導讀》(Graham Swift’s Last Orders: a Reader’s Guide)中從作者生平、小說內容和形式、對小說的評論和小說的電影改編等方面系統地分析了《杯酒留痕》,并對比分析了小說中體現的懷舊性和英國特點[2]。英國的丹尼爾·李(Daniel Lea)在著作《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中將《杯酒留痕》與艾略特的《荒原》相比較,認為兩部作品都反映了西方社會的道德和精神的信仰危機以及在自然中朝圣的凈化作用[3]。史蒂夫·克拉普斯(Stef Craps)(在《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說中的創傷和道德:拯救沒有捷徑》(Trauma and Ethics in the Novels of Graham Swift: No Short-Cuts to Salvation)中提出《杯酒留痕》關注了英國下層人民的社會生活環境和他們的新生,展示了生活在這個多元化的社區中的下層百姓的道德倫理,并通過各人物一系列的回憶表現了他們的創傷體驗以及影響[4]。他們都注意到了《杯酒留痕》所體現的英國底層人民的精神創傷、信仰危機或倫理問題,但沒有詳細探究作者在表現這些主題時使用的敘事技巧,也忽略了故事中人物在創傷中重獲新生的心路歷程。馬爾柯姆注意到了《杯酒留痕》中的拼貼特點,認為“各人物的生活經歷和相互關系等細節隨著小說的發展而逐步展開,人物隱藏著的秘密和讀者心中的疑問也隨之一一解開……如同拼拼圖一樣,讓讀者在理解文本的過程中扮演了一個主動積極的角色”[5]。他強調了拼貼給讀者帶來的審美體驗,但對這種手法在這部小說中的具體應用與效果沒有作深入探究。
國內對《杯酒留痕》的關注尚且不足,主要研究者只有浙江大學的郭國良教授。他翻譯了斯威夫特的《水之鄉》和《杯酒留痕》兩部小說,發表了《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其人其作》等文章,并翻譯了多篇關于斯威夫特的訪談錄[6~8]。南京大學的舒程在《論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說的歷史文本意識》中系統闡述了斯威夫特的作品是對特定時期英國的政治、文化面貌的寫照[9]。南京大學的楊金才教授的《當代英國小說研究的若干命題》和山東大學杜麗麗的博士論文《新維多利亞小說的歷史敘事研究》提到斯威夫特作品中對歷史思考[10,11]。總之,他們從更宏觀的視角關注這部作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也有學者注意到了《杯酒留痕》的敘事技巧,如瞿世鏡在《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小說藝術》一文中指出斯威夫特擅長平行交叉的復調敘述技巧[12]。遺憾的是,目前沒有文章指出斯威夫特在這部小說中使用的拼貼技巧對于人物內心刻畫、故事內容講述以及主題意義構建的作用。對于《杯酒留痕》這樣一部形式獨特、敘事新穎、意義豐富的作品來說,探究拼貼技巧的使用對于其意義的挖掘很有必要。
漢語所說的“拼貼”其實是由法語詞“collage”或“pastiche”翻譯而來。其中“collage”是由“coller”演變而來,原意為“粘貼”,在英漢詞典中解釋為“拼貼畫”,指由紙片、布料或照片等粘貼在一個平面上所構成的圖畫。而“pastiche”在《牛津英國文學詞典》中解釋為“借用或模仿其他作者的藝術風格或其他資源”,與“parody”(戲仿)技巧的含義有重合之處,且這個詞在現有的關于拼貼的研究中比較少見,更多的釆用的是“collage”[13](P7)。本文嘗試剖析的《杯酒留痕》也顯然是“collage”這個意義上的拼貼。
對于拼貼技巧逐漸在文學中的運用及其發展,國內胡全生在1998年發表在《外國文學評論》中的《拼貼畫在后現代小說中的運用》一文中對其做過梳理,并分析了庫弗的《保姆》中的拼貼藝術產生的效果[14,15]。后來,劉冬輝在《后現代主義小說的拼貼技巧》中又對其進行擴充。綜合起來可以說,拼貼原先是為裝飾服務,后來它在繪畫領域流行。畫家將互不相關的素材,如剪報、標簽、布、木塊、瓶蓋或戲票等,收集起來一起貼于一個獨特的表面,形成風格獨特的畫作。這種技法被后來的立體主義、達達主義以及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用得出神入化,也對當時和后來的文學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至60年代,拼貼在藝術上成了一種大眾藝術,而拼貼作為一種寫作技法,也在后現代主義小說中流行[14](P122)。在后現代主義文學中,拼貼技巧尤其指在文本中插入引語、隱喻、外來表達方式以及非詞語的成分,作家如詹姆斯·喬伊斯、T.S艾略特、艾茲拉·龐德、唐納德·巴塞爾姆等都曾廣泛運用這種方法[13](P11)。然而,隨著國外不同學者對不同作品的評論解析,“拼貼”的含義不斷擴大,拼貼技巧在文學作品中的特點也在不斷增加。胡全生總結為,拼貼技巧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分兩類,一類是綜合了圖畫或照片的圖畫式作品,另一類是文字式的。而文字式拼貼作品又分為兩種,一種是“直接或間接引入他人語錄、廣告詞、報告書、標語等”,如艾略特的《荒原》、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龐德的《詩章》等,另一種是“由文字構成的獨立敘述單位”,它們往往沒有“時序及因果關系”[14](P127)。《杯酒留痕》突破時空限制、章節之間直接聯系,顯示出斯威夫特對于拼貼技巧的靈活運用。
斯威夫特在他的多部作品里都明顯運用了拼貼這一寫作技巧,如《世外桃源》、《羽毛球》等。總的來說,《杯酒留痕》在結構上運用拼貼技巧,并置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將時間空間化,使敘述呈現空間化、立體化的效果。同時,每個人物獨白為獨立章節、章節與章節之間聯系的斷裂也凸顯了故事中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在情節上,故事發展的連貫性被打亂,使敘事零散化、碎片化,折射出人物關系和生活的混亂和精神上的矛盾狀態;在結構和情節上的拼貼使敘事線索不斷被打斷,主題意義因文本的跳躍性得到延伸,故事中每個人物對不同問題的思考和人物敘述之間的留白使文本在主題上也呈現出拼貼的特色,整個文本主題的確定性被消解。結構和情節上的拼貼和主題的多樣化使《杯酒留痕》這部小說在形式上顯示出明顯的破碎、模糊特征,在意義上又豐滿、富有張力。讀者拼貼和梳理人物關系和情節發展的過程也是與文本對話的過程,是讀者與作者共同織“網”的過程,產生了審美意義。
(一)結構拼貼
《杯酒留痕》在結構安排上的拼貼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通過表層的時間、空間的被打斷和深層的時間、空間的插入,使整部小說呈現出空間化、立體化的效果;二是通過每個人物的內心獨白獨立成章、章與章之間聯系的斷裂,凸顯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人孤獨的本質。
1.時空交錯:拼貼“立體畫”
全書共分75章,均是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內心獨白,篇幅以講述者的名字或送葬途中所經過的地名命名。以地點命名的共有17章,由雷講述,穿插在整個故事中人物的回憶之旅中。可以說,以時空為線索,整個故事結構可以看成雙線結構。表層故事結構是:雷、維克、倫尼和文斯遵從杰克的遺愿開車到馬蓋特的海邊拋撒骨灰,同時杰克的妻子艾米拒絕與他們同行,而是乘公共汽車到收容所看望他們天生智障的女兒瓊;深層故事結構較為復雜,不僅增加了文斯的妻子曼迪和死者杰克的聲音,涉及了他們家庭其他成員的復雜故事,而且時空不斷交錯,時間和地點跟著人物的回憶來回穿梭。深層故事跟隨表層故事的線索逐漸展開,兩條線不斷交織相錯,使故事情節變得撲朔迷離。
從時間來看,小說的敘述以杰克去世為軸心,若干個時間點在此前后自由地來回展現,每段敘述的時間背景按順序可排列為:20世紀30年代、二戰時期、二戰剛剛結束時期、20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后期(主要集中在杰克生病的前后)。從地點來看,送葬旅途以杰克生前所居地倫敦東南部街區伯德蒙西為起點,以他的遺囑中的馬蓋特為終點,共經過了11個地方。其中七個地方是按計劃應該路過的,四個地方是送葬人途中迷路或一時興起改道經過的,分別是羅切斯特酒吧、查塔姆、威克農場、坎特伯雷教堂。而正是這些計劃之外的路線是整篇小說的重心所在。
故事中的時間、地點看似隨意拼貼、順序混亂,但每一處又無法找到合適的順序重新放置,無法用一個二維的平面講述出這個故事。而且,每一處拼貼的地點都與情節的發展有內在聯系,每一件往事的拼貼都符合人物內心的發展歷程。正是這種拼貼技巧的運用,讓整篇小說充滿了空間感和立體感,從而讓小說中的人物在倫敦的生活畫面變得更加真實。這如同立體派畫家畢加索的《亞威農的少女》,把它當成平面看,右下角女人的肢體、五官都很奇怪,但若以不同的角度看,調動想象力去看,會發現她是多么真實、自然。
2.章節拼貼:凸顯隔閡
在一幅拼貼畫中,拼貼材料之間的異質性是突破傳統的關鍵。“這種既融合又很大程度上的自足式疏離,敘事線才被這些異質品一次次地打斷了”[13](P34)。斯威夫特把《杯酒留痕》里面每個人物都隔離開,每一章都是其中一個人物的內心獨白,有的章節長達十幾頁,而有的只有寥寥幾字。而且,相鄰的章節完全沒有交叉的地方,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幅孤零零的畫面。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物的感受也許完全不同,對另一個人的認識也許和對方眼里的自己截然相反。這種形式上的拼貼與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每個人內心的孤獨暗相呼應。在這個拼貼成的故事中,人物只是參與其中,而內心深處仍是孤零零的。正如雷賭馬大勝后,打量著空蕩的家,自言自語道:“這個房間看起來是地球上最孤獨的地方”[16](P248)。維克在海軍紀念碑前回憶起死去的戰友,“躺在病房里,一堆人在他的周圍,但他還是感到孤獨,其他人也一樣感到孤獨,就像我們這么多人待在同一棟房子里,卻很孤獨”[16](P122)。
實際上,正如作品中章節的獨立和斷裂,小說中每個人物內心的溝通也是斷裂的,他們每個人都十分孤獨。雖然坐在同一輛車上一路同行,但他們并沒有感到被陪伴的溫暖。每個人都在回憶著自己的事,“每個人都在相互猜測彼此在想什么”[16](P77)。相挨著的章節不但沒有直接聯系,而且形成強烈反差。比如他們去查塔姆時,倫尼抱怨著通往海軍紀念碑的山路陡峭,罵罵咧咧,十分詼諧,然而下一章就是維克回憶起作戰時他的戰友們死去時的悲傷的畫面、敘述自己選擇做殯儀員的原因,接著就是沉迷于賭馬的雷看到碑上刻的死者的名字,卻想起賽馬花名冊。這三章都有三四頁的篇幅。但到了下一章,視角轉向文斯,只有一句:“一伙老混球。”[16](P127)他們各自的想法在結構形式上的反差和被切斷,暗示著內容的截然不同與溝通的缺乏,也暗示著他們內心的孤獨。類似這樣的章節安排貫穿他們送葬旅途的始終。每個人與其他人不同,也與其他人眼里的自己不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地方,說著同樣的語言,但呈現的卻是一張張被鏡頭的邊框隔開的面孔。艾米的內心獨白在最后他四人在坎特伯雷教堂時出現,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怪異,但實際上與內容呼應:她是整個小說中最孤獨的人,正一個人乘公共汽車去看她守護了50多年仍然是個嬰兒的女兒。
(二)情節拼貼:打亂秩序
《杯酒留痕》在情節上的拼貼非常明顯:整個故事講述是由每個人物不同的內心獨白拼接而成,這些獨白打破線性敘事,有預述、有鋪墊,有疑問、有解答,相鄰的獨白之間沒有直接聯系,甚至在同一個人的獨白里,有些敘述看似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恰恰是這種不斷轉換的敘事視角和囈語般的對話,解構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模式,形成秩序被打亂的效果。故事隨著每個人“貢獻”的線索慢慢清晰,讀者也在拼接故事的過程中逐漸解開謎團。美國20世紀小說《喧嘩與騷動》也使用了多視角、意識流以及時序上的劇烈變化,給讀者閱讀造成很大困難。其作者福克納回應說,“風格應故事的要求而生,對我就像到了一年的特定時刻就會自然長出來一樣”[17]。《杯酒留痕》中這種故事情節的碎片化、零散化與故事中復雜的人物關系和事件暗自呼應。
從故事一開始,情節就是不連貫的、破碎的。隨著作者所拼貼的情節的發展,讀者也開始了拼貼疑問和答案之旅:每次新出現的人物都是誰,都有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杰克會留下把骨灰撒到馬蓋特的遺言?為什么他的朋友們去實現他的遺愿,而他的妻子卻決然拒絕?為什么文斯與倫尼在威克農場大打出手?等等。碎片形式使原本復雜的故事更加模糊,內心獨白的不可靠性敘述也使故事的發展更加撲朔迷離。隨著一路上人物獨白內容的慢慢拼貼,直到他們走到目的地,所有的秘密才呈現出來,讀者才能將碎片拼接成完整圖畫的過程。文斯、倫尼、雷、維克、艾米選擇實現或拒絕實現杰克的遺愿都有各自的原因,都有復雜的往事的影響,也體現著他們生活秩序的混亂、道德倫理的缺失,同時也體現了他們對愛與溫暖的渴求。比如,順著他們的獨白中的線索可以發現,其中杰克最好的朋友雷因為對杰克心懷愧疚:雷雖為杰克最信任的朋友,卻在杰克想買他的露營車、緩和他與妻子艾米的關系時,發現可以利用露營車和艾米私通而拒絕了杰克。而所有這些,都被他們的共同好友維克無意中發現,并一直守口如瓶。杰克臨終前給了他向文斯借的1 000元讓他賭馬、給艾米賺取生活費用,他贏了大獎,卻在杰克死后想悄悄據為己有。這里面的每一個線索都需要前后來回對比尋找,每一個情節碎片的背后也都承載著他們各自的復雜情感。拼貼的方式讓故事中失去秩序的生活更加混亂,人物的矛盾心情更加復雜。
(三)主題拼貼
斯威夫特主張小說創作的主題的多種可能性。在一次接受采訪時他說:“小說的家的人物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即此又彼。小說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矛盾和悖論——正如大家所知,這一切就是人生的這是經驗”[18](P3)。雖然斯威夫特著作頗豐,但很難界定他是一位什么樣的作家,除了《水之鄉》有明顯的對歷史意義的思考外,他的長篇小說幾乎沒有鮮明的主題,但又似乎有多個主題。這種多個主題拼貼成的作品體現出明顯的后現代特征,即對文本確定性意義的消解。《杯酒留痕》中每個人物對每個問題都有不同的思考,比如戰爭、家庭與責任、生與死、宗教、性等,如同一幅拼貼畫,展現出80年代倫敦的底層人民的復雜、矛盾精神狀態。
1.戰爭:創傷與榮譽的對立
斯威夫特的多部作品都體現過戰爭的主題。他在《學游泳》里面的兩篇短篇小說《嘉博》和《兒子》中也暗示過戰爭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劇的主題。《杯酒留痕》中的文斯與《兒子》中的阿多尼斯一樣,都因戰爭成為孤兒后被收養,內心留下永遠抹不去的創傷。但與斯威夫特以往的作品有所不同的是,《杯酒留痕》中對于戰爭的記憶多了幾分光榮的色彩。
《杯酒留痕》中對戰爭思考最多的就是文斯和維克。對于他們而言,戰爭除了帶來傷害,沒有更多的意義。炸彈落到文斯家時,他還是個嬰兒。“那是戰爭年代,一個所有規則都被遺忘的年代”[16](P45),一直想要個健全的孩子的艾米收養了他。但艾米實際上更想要個女兒來取代瓊,所以文斯一直缺少關愛。他常常在因沒有親生父母和瓊的弱智學校被人嘲笑,當瓊被人嘲笑時他開始動手打人。“盡管她不是我的姐姐,但我覺得我有點像她。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像她——腦子癡癡的,而是我也像她一樣被命運捉弄”[16](P93)。戰爭對他的影響給他帶來抹不去的陰影。他無法找到自己的存在,無法融入所在的家庭,只有在開車時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維克同樣痛恨戰爭,在查塔姆海軍紀念碑前想起了好友格蘭普等死去的畫面,十分悲傷。然而,卻沒有多少人記得這座紀念碑,他們費了很大波折才找到路,“真是怪事,竟然沒人記得去這座紀念碑的路”[16](P116)。戰爭給受到牽連的人帶來無盡的傷害,卻鮮有人記得。
然而,對于三位老兵杰克、倫尼和雷而言,打仗是一份光榮的使命。他們常回憶起當年一起經受槍林彈雨的日子,充滿著榮耀和尊嚴。杰克常常跟人提起戰場上和雷同甘苦、共命運的經歷,就連臨終前維克問他想要什么樣的骨灰盒,他都幽默地說要“金字塔”那樣的。“金字塔”是當年他們參軍時停留過的地方。倫尼在爬山到海軍紀念碑的路上本來體力不支,但“一切都是為了榮譽與尊嚴”,堅持爬到了終點。他們對于戰爭、對于歷史是敬畏的,也因自己的參與而充滿自豪感。
2.家庭:破碎與和諧的矛盾
在家庭這一主題上,《杯酒留痕》與斯威夫特其他的作品也有相似之處。比如,文斯和杰克的父子矛盾與他的短篇小說《兒子》、《化學》中的很像,都是養子對繼父不滿,在長篇小說《從此以后》中,比爾父子的矛盾更深。斯威夫特在《杯酒留痕》中描寫的所有家庭也都是破碎的、失去秩序的,但最終都相互原諒、和解。他通過倫尼的聲音表達了責任對于家庭幸福來說是關鍵,每個家庭都有希望走向和諧。
故事中杰克一家最為破碎:妻子艾米背叛杰克,他們一直不幸福;杰克從來不去看女兒瓊;不管杰克多么努力,文斯都不親近他,甚至想方設法逃離他。雷 的女兒遠嫁澳大利亞,杳無音信,妻子也離開了他。倫尼的女兒婚后生活很悲慘,一直是倫尼的心病。似乎故事中的每個家庭都有無法調和的矛盾,每個人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都渴望愛,努力想把家變溫暖,但都有自己的無奈。倫尼說,“這是一個職責問題,是實質所在”[16](P128)。每個人都應該“在平凡的人生中盡職盡責”[16](P129)。他認為,杰克為了生活安頓應該賣肉;薩莉的丈夫雖然進了監獄,她還是應該忠于他、常去看他;卡羅爾不應該拋棄雷;艾米應該一起去撒杰克的骨灰,如同她去看瓊。故事最終,文斯發現了他其實很愛杰克,艾米懂得了杰克多年來為家庭的付出,雷決定去澳大利亞看望在外多年的女兒。
通過前后對比,可見斯威夫特對于維多利亞時期道德秩序和價值觀的懷舊心態,渴望家庭穩定、社會井然有序。在一次訪談中,在被問及他的家庭和親子關系時,他說有個“非常安定、安逸的家庭”,而且他的“童年真的十分幸福”[18](P3)。這也可能與斯威夫特創作《杯酒留痕》時所要傳達的家庭和諧的希望有關。
3.死亡:生與死的悖論
《杯酒留痕》與斯威夫特其他的作品截然不同的一點就是,這部小說在談死亡的時候沒有了悲涼的色彩。生與死在這部小說里成了悖論。斯威夫特在一次訪談中說,“它是一本為了詮釋生命而描繪死亡的書,是一本有關死亡被生命不斷打斷的書……這段旅程頗為費時,而且他們有許許多多的牽絆和意外,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們依然有生命,是生命擋住了去路”[1](P146)。雖然是一場送葬之旅,但他們一路上并沒有因為杰克的死而感到悲傷。相反,他們覺得終于得以有機會去感受生活。一路上骨灰盒在誰手上、放在哪個位置都交待地很清楚。他們在羅切斯特酒吧時,想起平時愛和他們一起喝酒的杰克,覺得“杰克隨時都可能會推門而入”。維克說:“要是他在這兒,我們就不在這兒,不是嗎”[16](P109)正是因為要去拋灑杰克骨灰,終點是死亡的地方,他們才騰出時間去另一個地方感受生命的存在。斯威夫特說:“人們一般認為死亡是一個令人沮喪的話題,其實死亡談論的越多,它就越不沮喪,就越能激活人生,而不是阻礙人生”[18](P3)。這場送葬之旅,也是送葬人的新生之旅,因為杰克的死亡讓他們有了“清算”的機會。故事中的與他相關的每個人物都在回憶中反思,反思后有了打算有個新的開始。
對于生與死的思考,維克是主要的敘述者。他是個殯儀員,死亡對他來說早已司空見慣。他覺得瓊的生和死沒有什么區別,托管所、安樂院等居住的都是“大多數只是活死人而已”[16](P206)。他認為“人活著的時候會有許多不同的境遇,你能夠做出區分來”,但“死亡讓所有人都永遠平等”[16](P182)。這為這部小說的死亡主題增添了不少嚴肅的色彩。斯威夫特通過維克思考了,在必然走向死亡生命旅途中,人究竟該怎樣地活著。
國內外學者在提及拼貼技巧在文學中的作用時,絕大多數都把它視為20世紀階段的超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的敘事技巧或語言游戲。巴爾塞姆在《紐約客》雜志中說:“拼貼原則是20世紀一切藝術手段的中心原則”,認為“拼貼的要緊處,是不同的物粘貼在一起,粘貼得好時就造出了一個新真實”[14](P127)。國內趙毅衡、楊仁敬、陳世丹等是基于哈桑所總結的后現代主義十一大特征中的“不確定性”和“凌亂性”,認為拼貼技巧使主題呈現模糊性、開放性,情節呈現碎片化、零散化,反映出現實社會的混亂與荒誕[19]。國內外研究后現代拼貼技巧涉及的作品大多為納博科夫、唐納德·巴塞爾姆等人的著作,他們或者通過研究拼貼作品中拼貼材料的異質性、隨意堆積性和其內在的互文性探討出文本的詩性,或者透過拼貼材料的“真實”與文學作品的虛構的反差凸顯藝術與真實的對比,或者把文本的碎片化、零散化看作對客觀世界凌亂、荒誕的模仿。比如,納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運用拼貼技巧,戲仿一個個碎片化、無中心、不確定的荒誕世界,使真實與虛構并置,歷史與現實重合,凸顯了世界的碎片性、不確定性[20]。其實,斯威夫特在《水之鄉》這部小說中也使用了拼貼藝術,表現出現實的不確定性與歷史的不可知。
然而,雖然《杯酒留痕》沒有明顯的故事情節,只有一段段內心獨白,但讀者可以通過反復閱讀、前后參照來建構故事的發展線索,提煉出隱藏在碎片中的連貫的故事,將不同時空中的情節進行融合,拼接出完整的故事,并在破碎的人物關系中找到內心流露的和諧與希望。首先將每個人物的獨白歸類并置、前后對比,發現故事中每個人都以杰克的死為節點,走過了一段由隔膜、仇恨、嫉妒、欺騙、孤獨、絕望到原諒與感恩。最終送葬同行的四人在馬蓋特碼頭盡釋前嫌,與風、雨、海水、杰克的骨灰融為一體,艾米也在探望瓊的路上懂得了這些年杰克的不容易,決定開始擁抱新的生活。同時,雖然《杯酒留痕》似乎沒有主題,但讀者同樣可以找到線索,探索到敘述者對死亡、戰爭、家庭等話題思考。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不斷與文本對話,讀者也在這樣積極參與的過程體驗到閱讀的樂趣。陳世丹教授認為,拼貼將“似乎毫不相干的片斷構成相互關聯的統一體,從而打破傳統小說凝固的形式結構,給讀者的審美習慣造成強烈的震撼,產生常規敘述無法達到的效果”[21]。在根據每個人物的內心獨白逐漸拼接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的過程中,讀者不僅能在與《杯酒留痕》的文本對話中享受閱讀的愉悅,也能在拼貼出的主題的不確定性中感受小說意義無限延伸的美。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是一位十分有創造力的作家,他的每一部小說都能體現出他超凡的想象力。他的絕大多數作品雖然與英國現實主義傳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并不總是受傳統的寫作形式的束縛。他充分發揮想象力,在《杯酒留痕》中運用后現代主義流行的拼貼技巧,打亂時空順序,打斷敘事進程,用碎片的方式講述20世紀80年代前后倫敦下層人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顯示出他對戰爭、生死、家庭、信仰等多方面的思考。斯威夫特特別重視想象的威力,認為文學創作是個開放而不是封閉的領域,要去想象他人的經歷和體驗,這種想象沒有邊界。他曾說:“如果我在創作中有什么堅持遵守的信條,那就是忠于想象的威力,而且希望我的想象力永遠會使我驚奇,擴展延伸我的視野,帶領我沿著未曾預料的道路前進”[12](P36)。斯威夫特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杯酒留痕》是名副其實的布克獎獲獎作品,值得得到后期更多的關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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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朝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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