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世說新語》中的死亡哲學
王 倩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死亡是人類所無法回避的話題,《世說新語》被稱作是一部魏晉時代百科全書式的筆記體小說,自然也會涉及到關于死亡的描寫。魏晉時代是人的覺醒之初,在這一特殊時期,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的死亡觀,對死亡的追尋與探索,將對個體生命與民族性格產生影響。
世說新語;士人;死亡觀
“死的意義不在于它是一個實在的死,而是在于它震動了終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認識、思維有所醒悟自己應該認識和思考什么”。[1]正如李澤厚先生所指出的,魏晉的美學思潮就是人的覺醒,[2]在這樣一個世界觀和人生觀普遍覺醒的時代,死亡的意義便愈發地凸顯出來。死亡對人的震動自古有之,但早期的人類為認知水平所限,只能產生瑣碎的感覺,遠遠達不到形成體系的地步。到了魏晉時期,人們的認知水平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關于“死亡觀”,尤其是士人們的死亡哲學漸趨成型,并呈現出多元紛呈的局面。
《世說新語》中涉及到死亡描寫的條目大多集中于《傷逝》篇,匯集了19條對死亡的描寫。還有近40條散見于其他門類,主要分布在《德行》、《言語》、《任誕》這三篇,算上分散的這些,從數目上來說在《世說新語》中也并不起眼。可以這樣說,魏晉時代的現實生活雖然晦暗不明,但士人在活著的時候尚且可以以個性的張揚來予以反擊。面對死亡,士人們雖不會像神話時代一般懵懂地恐懼,他們不會回避,但這總歸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心理接受必然存在差距。自然不會如同《賞譽》、《言行》篇這樣受人青睞,數目上占比不高,也是能夠理解的,這無損死亡描寫的重要價值。
1.直面死亡的態度
從死亡描寫中探尋魏晉士人死亡觀的特點,首先要從魏晉士人對待“死亡”的態度出發。直面死亡,尤其是自身瀕臨生命終結這一既定結局時,士人的態度往往是最直觀真摯的。總結《世說新語》中所涉及到的直面死亡的條目,就能發現魏晉士人直面死亡時的兩大要素——敬與畏,這兩者可謂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如《傷逝第十七·十》:王長史病篤,寢臥鐙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箸柩中,因慟絕。[3]以及《品藻第九·八十三》:王珣疾,臨困,問王武岡曰:“世論以我家領軍比誰?”武岡曰:“世以比王北中郎。”東亭轉臥向壁,嘆曰:“人固不可以無年!”[3]從“固不可”與“曾不得”這兩句嘆息中足以看出王濛與王珣內心的痛苦掙扎,但士人們雖然畏懼于生命的終結,卻并不是麻木的接受,或者任憑自己飽受恐懼的折磨。“畏”是人類對死亡的普遍印象,“敬”則是魏晉士人的錚錚風骨。這兩者是相互交融的,沒有畏懼是宗教式的超脫,這并不是魏晉士人的性格特點。沒有敬意則泯然眾人乃至不堪為人,敬之畏之,正是魏晉士人直面死亡時的獨特態度。
2.情感表達的核心
對逝者的情感表達,是死亡描寫這一部分中最為豐富的。心懷敬畏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對死后的事情自然已經無法顧及。但斯人已逝,親人、朋友、故舊卻無法立刻割舍對逝者的感情,必然會以各種方式將情感宣泄出來。《世說新語》作為一部筆記體小說,為世人展現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式的圖景,世人雅愛魏晉風流,也正是因其獨特張揚,多彩多姿。因此,我們無法從《世說新語》中得到一種類似《禮記》的哀悼范式。《世說新語》中的情感表達主要有四種,其一是依禮而為,如“哭泣備禮”的和嶠,這也是最主流的方式。其二是痛哭、痛絕,這與依禮而為的區別標準就在于情感克制的程度,這里指完全拋卻理解的限制,只跟隨自己內心的情感去表達。如支道林面對摯友法虔的離世,深感知音難求,精神完全崩潰,隨后一年便也去世了。其三是借由介質,這里主要指借由某種介質表達對死者的哀悼,這種介質在《世說新語》中可以是悼文,可以是琴,甚至可以是驢鳴。其四是豁達灑脫,《任誕》第二則和第九則記述了阮籍母親去世時的場景,他并不像和嶠那樣按照禮制舉辦喪禮,反而飲酒吃肉,好似并不痛苦。從以上列舉可見,魏晉人對死亡的情感表達是十分豐富的。形式雖各有不同,從莊重到荒誕,其形式之下所共有的核心,即至真至誠,人的感情總是無意識地受到社會慣例與他人觀感的限制,魏晉士人在情感上卻只受自我的支配,正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3.生命意義的追問
在經歷過親朋故舊的死亡之后,還活著的人難免會心有戚戚,思及死亡這一既定的結局,就會對生與死的意義進行追問。審視《世說新語》中所記述的這近六十則涉及死亡描述的文本,全是著眼于當下,非常有現實主義的風范,完全沒有正面提及鬼神和死后的世界。由此可見,魏晉士人并沒有寄希望于來世和靈魂不滅,而是真切地認識到,死亡就是個體生命與個體精神的完全終結。肉體的消亡是無可爭辯的,個體精神的終結是指這個個體無法再進行思考,但他生前思考與行動所形成的精神,即此處的“形滅神存”中所指的“神”,卻可以借由子嗣、弟子、朋友、文字傳承下去。如《賞譽》第十一則中,羊祜看到侄子在堂兄的喪禮上的哀容舉止宛若成人,感慨道“從兄不亡”,父親的精神由兒子所繼承,也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情了。
“生死之事,是每個社會都必須面對的問題。社會中一個成員的死亡,常代表對整個社群存在的意義。它不但具有社會意義,也具有宗教意義。”[4]要更深入地探討這三大特點背后的內蘊,就必須考其源流,追溯魏晉士人死亡觀的內涵與成因。
1.矛盾交融的思想環境
佛道儒三種哲學思潮的沖突與交融,是構成魏晉士人死亡觀的重要因素。東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到了魏晉南北朝時,開始廣為流傳。但《世說新語》中的死亡描寫卻罕有佛教的因素,僅有兩則涉及,還全部歸于《言語》篇,記述的都是高僧圓寂。儒家和老莊哲學的沖突則相對明顯。有漢一代,自漢武帝將“孔教定于一尊”,儒學作為官方樹立的標桿,一直處于至高的統治地位。至于東漢時代,清代的今文經學家皮錫瑞更將其稱作“經學極盛時代”: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以經術進者。青紫拾芥之語,車服稽古之榮。黃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5]但魏晉時期,禮制崩壞,篡權奪位朝夕可見,儒學在士人心中不可移易的正統地位早已蕩然無存,儒學衍生的讖緯之說更是不堪一擊。被“一尊”壓制的老莊哲學又開始復蘇,“知識分子在與社會國家的交往中表現出積極的儒家精神,但在私人追求心靈的平靜時則是道家的信徒。”[4]這是宏觀性的說法,魏晉士人在個體的死亡上的確是較為偏向道家的,但在死亡觀這個問題上,實際上沒有一方能處于壓倒性的地位,其發生矛盾沖突的地方在《世說新語》中多有體現。如《簡傲第二十四(五)》: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3]陸氏兄弟受儒家思想的主宰,而劉道真雖被稱作是治喪服的學者,但其實際行動卻顯然不是純粹的儒者所為了,余嘉錫先生在箋疏中也認為這條可以用來說明“經學所為有名無實”。魏晉士人打破了儒學的規制卻未完全顛覆,受老莊哲學影響,卻又不能都如同莊子這般達到絕對自由的程度,這原本就不是大眾皆能觸及的境界。一般人按照禮制來,至于阮籍這樣的真名士,完全可以隨性而為。陸氏兄弟這一則集中體現了沖突,而這“兩得其中”的評價卻體現了不同思潮在士人死亡哲學中的交融,這正是魏晉時期的獨特風貌。
2.動蕩詭譎的政治環境
談及士大夫,就無法與政治完全割裂開來。自東漢末年以來,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政權迭起更替比之兩漢要頻繁動蕩得多。《世說新語》所主要涉及到的魏晉兩朝,都不是以正當手段取得統治地位的,士大夫在其間的處境自然也頗為微妙。正如上一節所述,儒家文化尚植根于士人的思想當中,這就使得其內心的掙扎非常劇烈。司馬氏的統治來之不正,是違背禮法的,但要維護統治,又必須樹立禮法的權威,因為相比于無形的難以控制的感情,有一定規制的禮法則更容易形成有形的規束。反映在對死亡觀的干涉上,就是提倡“孝”,提倡喪葬的禮法。但司馬氏的統治卻極為昏暗,朝野上下,作亂頻繁,特別是自惠帝癡傻、賈后臨朝、八王亂政后,士人完全看不到晉室的生機。李澤厚指出,覺醒就是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考、把握和追求。[2]動蕩詭譎的政治背景對士人的死亡觀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恐怖的政治高壓之下,雖不乏嵇康這樣毅然赴死的人,但大多數人還是對死亡存有畏懼,珍惜自己的生命,只能獨善其身來存續敬意。比之與統治者直抗的危險性,他們以另外一種方式在進行反抗,拋棄禮法的桎梏,面對死亡這一沉重的話題而盡情地宣泄自己的感情,正是上文所述的種種不拘禮制的情感表達方式。解放并不意味著沉淪。對待友人的逝去,郭璞在痛苦之后卻嘆道“焉知非福”,因為友人早死而免于淪為作亂者。《規箴》第二十三則當中,殷覬在病危之際不顧及自身,反而對想要興起兵甲的親人哀嘆涕零。由此可見,魏晉士人雖然放浪形骸,卻始終未曾放棄心中的堅守。
3.與《搜神記》中死亡觀的不同
《世說新語》中所體現的士人的死亡哲學與平民大有不同。《搜神記》是與《世說新語》時代相近的一部志怪小說,也是魏晉小說的代表之一。但二者所展現出的死亡觀卻是完全不同的,《世說新語》記述的魏晉士人的死亡哲學是敬畏、是真誠、是形滅神存的思考。但《搜神記》作為一部涉及群體廣泛,且多集中于普通民眾的志怪小說,因其敘事主體的差異,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首先,《世說新語》和《搜神記》對生死界限的劃定是截然不同的。正如上文所述,《世說新語》的現實主義色彩極為明顯,生與死是有著絕對界限的。《搜神記》的“死亡”則并不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人在死后不會絕對消失,可以死而復生,也可以輪回轉世,可以化作鬼魂。其次,《世說新語》和《搜神記》在對“神”這一概念的定義也有著巨大的差異。《搜神記》中的“神”,即其中處處可見的鬼魂、靈魂,其所依憑的核心并不是“人”,而是超自然的力量。對待死亡的慎重態度,無論是士人還是普通的民眾,都無法以輕佻嬉笑的態度面對死亡。士人不相信死后的天國或是地獄,所以決意在死前也如劉尹和孔君平一般不放棄自己生前的操守,以“敬”的態度直面死亡。但普通民眾為文化水平所限,還無法以個體為單位升華到這種形而上的境界。
“漢魏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6]宗白華先生在形容漢魏六朝時,所用的全都是“最”和“極”這樣極端的形容,在這樣一個獨特的思想背景與政治環境的沖突與融合當中,《世說新語》所展現的魏晉士人的死亡哲學可謂獨樹一幟。
《世說新語》被魯迅先生稱作是一部“名士的教科書”,以“教科書”定義,可見其對東方審美與中國士人的理想性格的建構有獨特的貢獻,死亡作為人生的重要終站,無論是談及審美,還是談及性格,都無法避開這既定的一環。從李商隱“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和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真摯悼念與哀痛,從陸游“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和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敬意與堅守,以上可以看出面對死亡的敬畏與真誠,早已潛移默化地滲入到了中國的文化當中。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到:“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于六朝,致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李白因其天才性而難以復制,杜甫則多為后世所效法。能夠體現杜甫“集大成”之重要地位的,不僅僅是他的詩作,也包括他足以作為士人代表的文化人格。杜甫深受漢魏六朝的影響,遭遇安史之亂后,晚年孤苦飄零,對死亡的思考頗多,從中也可以看出《世說新語》對其死亡觀的影響。首先是其死亡觀中所體現的敬畏交融,夔州詩寫于杜甫去世前不久,他已經產生了“吾今委修短,豈得恨命屯”的死亡預感,面對死亡的凄涼憂懼心態從字里行間可以窺見。其次,杜甫雖常在詩作中稱呼自己為“腐儒”,但實際上卻如魏晉名士一般,“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他的詩作和人格中都彌漫著魏晉風流的任情至性。杜甫作為“集大成者”對后世的影響毋庸置疑,《世說新語》中以敬畏與真誠為核心的死亡觀潛藏在杜甫等人的人格與作品中,繼續實現著凝練與升華。
中國文化中的死亡價值觀體現在,中國哲人總是從現實人生,從人與自然的統一中去找美。《世說新語》的死亡觀關照與反映的,正是現實的人生,全然沒有宗教意義上的來世。后世雖又回歸到了一定的框架當中,世人大多不能像《世說新語》那樣在友人的喪禮上作驢鳴,有這種驚世駭俗之舉的也是極少數,遠遠不能像魏晉時代這樣形成一幅廣闊的圖景。但因為《世說新語》中的死亡哲學極具思想的張力,情感也最深入地切合人性,所以才能夠引起人們的共鳴,并源源不斷地在文化的流動中傳承。
[1] 劉小楓.詩化哲學 [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
[2] 李澤厚.探尋語碎 [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
[3] 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周祖謨整理.世說新語箋疏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 蒲慕州.墓葬與生死[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 皮錫瑞,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 [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責任編輯:余朝暉
2017-03-03
2095-4654(2017)03-0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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