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30年代,“娛樂救國”曾為上流社會一些人津津樂道。其初始,或許真是一種純粹的意愿表達,但漸漸地竟落入了“跳舞救國”“游藝救國”等口號空談之中,有人嘆息:“救國”成就了無數無數的事業,造就了無數無數的名人。
很難考證“娛樂”和“救國”是何時組合在一起的,據知最早的一處是1930年8月上海發行的《奮報》。此刻蔣介石正與馮玉祥、閻錫山酣戰中原,無暇顧及東洋的覬覦之徒,故而此時的“救國”當非后來的“救國”。大概從1932年起,“娛樂救國”成為口號,并且在后來的幾年里頻頻出現。這就不難理解了——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1932年的“一·二八”,兩大事變震驚國民,亡國亡種的威脅不再止于史書記載。有志之士,有識之士,無不以拯救民族危亡為使命和責任。投筆從戎者有之,揭竿為旗者有之,更多的是攘臂而起,以激情和熱血喚醒民眾,各種救國的口號不絕于耳。其中不乏與職業的聯系,譬如“航空救國”“體育救國”“實業救國”等等。政府大員也有自己的口號,諸如“統一救國”“和平救國”“剿匪救國”云云。
娛樂也是必不可少的。文藝與文學都呈現出熱鬧紛繁的場面。揚名文壇的作家,唱響梨園的優伶,漸趨成熟的文明戲,不斷推出驚世駭俗的作品。1931年,胡蝶主演的《歌女紅牡丹》轟動大上海,中國電影從默片走向有聲,使這個舶來品成為最時髦的休閑消費。1933年,耗銀70萬兩的百樂門在上海開業,號稱“東方第一樂府”,云集國內一流的“彈性女郎”(dancing girl,即舞女)。
把“娛樂”與“救國”聯系起來,主要有兩種類型的人,自然也是兩種意愿的表達。一是把救國作為使命,二是把救國作為口號——這里的使命與口號,都是純粹意義上的。
“九一八”事變3個月后,上海文藝界反帝抗日大聯盟成立,文學藝術家走在了救亡的前列。還是在上海,中國文藝家協會發表成立宣言,要用文學藝術這種“特殊的武器”,“集中于民族解放的斗爭”。宣傳救亡的作品紛紛問世,捐助東北義勇軍的勸募演出,與游行集會和抵制日貨相呼應,掀起挽救民族危機的巨大聲浪。梅蘭芳的京劇《抗金兵》《生死恨》,馬師曾的粵劇《還我漢江山》,劉喜奎的梆子《戰地之花》……藝術家把救國理念融入藝術,或者說以藝術的形式表達愛國志氣,喚起民族激情。對于藝術家而言,以自己的職業表達救國之志;對于民眾而言,以消費的形式奉獻愛國之情。娛樂不忘救國,娛樂宣傳救國,此為其一者也。
也是在“九一八”事變之后,通都大邑的鼎沸喧囂并沒有銷聲匿跡。“剿匪”前線每每奏響凱歌,南京的國府政要就會杯觥交錯,大張旗鼓地慶賀一番。南昌行營的文臣武將,也要腆起肥大的肚子,摟著自己或者別人的太太小姐翩翩起舞。韓復榘治下的山東,更是規定公務員宴會,頭等菜十八個,謂之“九一八”,二等菜十一個,謂之“一二八”,小菜八個,謂之“五三”。
以救國之名,行娛樂之實,此為其二者也。

1933年元旦前后,上海“新世界”舉辦了“救濟東北難民游藝會”,其重頭戲就是“競選花國舞后”。游藝會在《申報》上打出巨幅廣告,“請各界激勵名花愛國,予名花以報國的機會”
1933年元旦前后,上海“新世界”舉辦了“救濟東北難民游藝會”,其重頭戲就是“競選花國舞后”。游藝會在《申報》上打出巨幅廣告,“請各界激勵名花愛國,予名花以報國的機會”。如此說來,舞女“愛國不敢后人”,卻是報國無門,只能以伴舞所得救濟東北難民或義勇軍;而舞客“通宵開舞”,也就是愛國的表現了。
此時,淞滬停戰協定已簽署,上海的社會生活恢復常態,娛樂業仍在急劇的發展之中。然而牽動人心的,仍有堅持抵抗的東北義勇軍和大量流落關內的東北難民。于是,社會各界舉辦了形式多樣的捐助義勇軍和東北難民的活動。影響較大的,就是滬市商會、總工會、會計師工會、律師工會聯合發起的“救濟東北難民游藝大會”,大會會長王曉籟,副會長由社會名流和幫派人物杜月笙、史量才、虞洽卿、張嘯林等充任。國勢艱難,一切娛樂活動遂以“救國”之名進行;雖然常常遭致“娛樂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娛樂”之譏,然娛樂場所即便停業也救不了國。“新世界”試圖利用元旦這個演出旺季,在“救國”與“娛樂”之間尋求連接點。
“娛樂救國”的初始,或許真是一種純粹的意愿表達。可惜這種表述太容易被玩弄,學生們上街游行,當局和校方就有了“讀書救國”之說;民眾抵制低俗文化,夜總會的老板就有了“跳舞救國”“游藝救國”之說。曾幾何時,“標語救國”“黑紗救國”風行,紙張、綢布甚至東洋別針,也幾乎洛陽紙貴。錢醉竹有一篇《蜜蜂的刺》,憤而無奈地感言:
實業救國、教育救國、藝術救國、跳舞救國、戀愛救國、娛樂救國,再下去還有:吃飯救國、睡覺救國、素食救國、洋裝救國,猗歟盛哉!
曾經官至行政院秘書長的褚民誼,更熱衷于唱昆曲、踢毽子、放風箏、打太極,還練就一身大塊的肌肉,彩照上了《人言周報》的封面,被稱作“救國不忘娛樂的褚民誼氏”。
“娛樂救國”的口號囂聲海內,卻是臭豆腐一盤,聞著臭,吃著香——當然是吃的人少,聞的人多。因此有聞人嘆息:“‘救國,救國!’成就了無數無數的事業,造就了無數無數的名人。正是:救國之聲盈天下,亡國之象遍國中!”
1937年7月,盧溝橋的炮火重重地擊打著每一個國民的身心。“娛樂救國”的義演廣告依然偶爾可見,但作為一個口號,已被淹沒在抗日救國的聲浪中。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后,“娛樂救國”在上海已無力生存,不得不退出社會舞臺。以《申報》出現的“娛樂救國”這個詞為例,1932年1月首次問世,1937年8月銷聲匿跡,前后生存了5年有余。雖然歷史給了它短暫的生存機遇,但那不過是一段畸形的歷史,一個畸形的生命而已。
(水云間薦自《文史博覽·文史》2017年第11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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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事變后產生的那些救國口號
犧牲救國1936年9月18日,山西省統一戰線性質的抗日救亡組織“犧牲救國同盟會”在太原成立。閻錫山任會長,。犧盟會提出了“不分黨派,不分男女,不分職業,只要不愿做亡國奴的人們,一齊動員起來,積極參加一切救亡運動”的總綱領。
麻將救國梁啟超曾有理有據地把麻將和救國結合起來:“麻將不能不打,要救國一定要打麻將。打麻將可以觀察人的品格,還可以鍛煉堅忍精神,一坐下去不論勝負,一定要打完四圈。同時即使前三圈都失敗了,還有翻本的希望,我們國家和別國競賽,敗了也不能氣餒呀!這種精神可以在麻將桌上鍛煉出來。”
念佛救國“七七事變”后,弘一法師即日書楹聯數百幅,任人取去,聯曰:“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并序曰:“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
京劇救國一次,在上海,郁達夫跟魯迅談起歐陽予倩和田漢諸君想改良京劇,用來宣傳抗日。魯迅聽了,根本不贊成,并且很幽默地說,以京劇來宣傳救國,那就是“我們救國啊啊啊啊了,這行么?”魯迅笑了,郁達夫也笑了。
(《北方新報》2014.12.1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