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假面具那一天

植田義武+李日月

一

那天真有點發傻。像鐘擺那樣蕩過去，然后再蕩回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自然法則了。如此簡單的事都沒引起注意，一不小心就釀成了大禍，我真是個廢物呀。

這是周日的黃昏。

媽媽手里捏著洋蔥，猛然攔住我說：“喂，糟糕……那個，正造啊。”我一般能猜到“那個，正造”的意思，就是買東西。

“怎么了？”

“忘買湯料了。你幫媽媽跑一趟吧，求你了，好兒子。”媽媽眼睛里淌著淚水，盯著我的臉。

其實這種情況我一般都不會點頭應聲的，我習慣了。但我少有地“嗯”了一聲，因為我們小區的足球隊這一天大勝本市隊，我的心情大好，所以就改主意了。

我用讓媽媽驚訝的“好嘞”回應過，飛跑出房間。

回來的時候，我稍微繞了一下，去了六街區的兒童公園。如果有人在，我會把那天的戰果告訴他們。可是公園里已經杳無一人。

我快步穿過公園，想翻越公園的柵欄。就在這時，我回頭向身后瞄了一下。在法國梧桐的樹陰底下，有一只秋千悄然悠來蕩去……

我一直想打打免費的秋千，搖來蕩去的秋千心里就癢癢的。

一年級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打秋千。用力蕩起來，高而再高，一直蕩到極限。法國梧桐香氣刺鼻，法國梧桐樹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又被蕩到后面。迎面猛然迎來流淌著的陽光和空氣，心情也好似變成一片蔚藍。

啊，啊！就在下一個瞬間，我的身體像風一樣飛起來，鼓掌聲在我的身邊響起來。

那是唯有我才能做出來的特色動作，那時的情形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的胸膛還像那時候一樣激蕩著，耳朵里還縈回著著呱唧呱唧的掌聲。我已經要飛翔了。

“嘿呀！”

我飛起來，動作連我自己都佩服不已。看到胸前口袋里的湯料被甩了出去，我興奮自豪地回身去撿。

令我極其郁悶的事情就發生在這個關節，就想飛起的帶子一樣，一個白色的東西朝向我反彈過來。

“啊！”

說時遲那是快，已經來不及了。秋千的踏板發出嗖嗖的脆響，直奔我的嘴巴打來。不痛，不癢。我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的兩顆門牙因此利索地折斷了。一顆從壓根，一顆是從中間。

是啊，我到底是個不中用的廢物。

二

第二天早上（星期一）我被媽媽的叫聲喊醒。

“正造，快起床，怎么把兩顆門牙都弄斷了？”

啊，說得什么？其實我把牙的事都忘在腦后了。如果不是媽媽這么說，我的這個早晨，哪怕時間很短，也會是陽光燦爛的。

我跑到洗臉間，站在鏡子前。

我茫然地看著面目全非的臉，就像看見鏡子里有一個陌生老爺爺在幸災樂禍地注視著我。

看到我這樣的臉，大家都會嘲笑我的，看來學校是不能去了。

我想象著一個小時后可能發生的事。

我推開教室執拗而沉重的門，大家一起朝我看，喊：“早上好！”

聲音格外響亮，比以前響亮一百倍、一千倍。但是，我不能回應他們，只能一聲不響。

大家都會感覺奇怪。今天我讓大家看到了和昨天不一樣的臉。你們不要介意，別介意。

但是，一天都不開口說話，誰能做到？我有預感，我一定會控制不住意外地開口說話的。——一旦開口，大家一定會興奮地叫嚷起來。

“正造！”

嗚嗚嗚嗚……

這時，廚房里傳來媽媽的聲：“還在嘀咕什么，不要曠課，你的臉沒有你想的那么難看，如果過于擔心，就戴上口罩好了。”

啊，是啊，口罩……我怎么沒想起口罩的事。聽到口罩，我的眼前立馬就明亮起來。

“對，口罩，快給我找副口罩來。”我草草洗把臉，進了廚房。

三

像是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嗎？

還算說得過去，我說我感冒了。大家的眼睛滴溜滴溜注視我戴了口罩的臉，不是說“可能還發著燒”，就是說“好難受”啊，都替我擔憂著什么，說得我心理發癢，又一籌莫展。

可是第二天早上進教室我就吃了一驚。黑板上畫滿了我的臉。特別是把牙的地方畫得歪歪扭扭的。我頓時懵了，如果是以前，我就說“畫的誰？”但這一天，我什么也沒敢說。

大家把我的臉當成了深海魚似的，瞪大了眼睛看。我坐到座位上，感覺自己也別別扭扭不舒服。

就在這時，一個高嗓門在教室后面喊道：“臉，臉！”

突然間我像心臟被人擊打了一下，臉也發起燒了。

是左武，是左武畫的。左武說他也去到金子牙科了，是去治齲齒。肯定是昨天在醫院聽到了我的事情。媽的，左武這個家伙。他給了我迎頭一棒。他憑借道聽途說使壞心眼。

教室里靜得出奇，大家都朝我這里看。唯有講桌上裝飾的波斯菊靜靜地搖曳。

我下決心地想回過頭看。如果回過頭去，左武一準要挨我狠狠一拳。可是，與其說我沒有回頭，不如說我不能回頭。

那一天，我一次也沒有離開座位。

后來我接二連三犯錯誤。弄打了花瓶，弄灑了牛奶……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老師叫我的名字，我一直運動自如的手突然就僵硬來。連花瓶和牛奶都惡意地朝他傾倒過來。

我慌亂地想把倒過來的花瓶扶正。可是花瓶不知何時從手上滑脫，發出巨大的聲響破碎了。

上體育課的時候也是如此，從來都能輕松跳越過去的跳箱，竟然沒能跳過去。

男生兩排，女生兩排，跳過的都坐到跳箱的對面。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跳過去了。左武當然是跳過去了，看著我嘿嘿笑。

就要輪到我了。四檔跳箱根本算不上什么。起跑非常順利，我漸次提速，涼爽的輕風直撲脖頸。我好久沒有這么好的心情了。

然而，就在接近跳箱幾步遠的地方，剛才映在我眼里的那些跳過去的人的隊列里左武的身影突現出來。他在笑。

我的身體頓時像做針線活一樣謹慎起來，繼而我的尾骨觸碰到跳箱的前端。

“呀呀呀……”我疼得叫喊不出，像拖著一條腿一樣回到原來的位置。

這時，大家又用像看深海魚般的眼睛看我的臉了。我把手伸向口罩，想調整一下口罩的位置……

四

因為跳箱的事，兩三天之后終于發生了必然發生的事：我和左武打了一架。

掃除的時候，左武不動手掃除卻玩起紙飛機來。以前他逃避掃除都是偷偷摸摸的，因為我會讓他拿掃帚。但這天，他像和我有意過不去似的，公然不干活。看到他在那里吵吵嚷嚷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想，這次，他要再說什么，我就不客氣地命令他快干活。

剛好這時，忽悠悠飛過眼前的紙飛機轉到身后又撞到我的頭上。左武的笑聲就像敲打空罐子一樣的從我的腦后傳來。

我猛然把爬上講桌的左武拽下來，勒住他的脖子。

“你要干什么？”

“快干活，別耍滑頭！”

一瞬間，左武的臉上出現了祈求憐憫的那種懦弱的表情。但是接下來的一瞬間，又轉化為勝利者的表情，他說：“你說什么，連個門牙都沒有的家伙！”

左武的手突然伸向我的口罩。但在這之前，我的手就扇到他的臉上了。

“你真打呀！”左武鐵青著臉說。但是我已經不把左武放在心上了，只要打倒了他，他不是哭鼻子，就是閉著眼睛撲過來，僅此而已。我想把歪扭了的口罩正過來，遲疑著看著左武挺起身站起來。左武拉開架勢，要打大一仗。我茫然地矗立在那里。

左武的頭猛地朝我撞將過來。

“你來吧！”我也做好了大打一場的準備，我可不能輸給左武。我和左武糾纏在一起，將他制服，騎在他身上，把他的頭按在地面上。

但是左武在這樣被動的形勢下還是拼力反抗。最后的結局還是我敗下陣來。

分開的時候，我懵懂地聽到他丟下一句話：“知道你那點能耐了吧！”

五

第二天我被臉上一陣陣的脹痛弄醒了。左武的頭正對著我的臉撞了一下。我照了照鏡子，臉腫得很難看。

自從那天碰斷了牙，媽媽頭一次說：“今天別去學校了。”

但我無意中搖搖頭。

于是媽媽給我拿口罩過來。這回的口罩比以前戴的那只更大，可以把大半個臉都遮擋住。口罩捧在媽媽的雙手上。看著那個白色的東西在我的眼里蠕動起來。我忽然想，這是個假面具！不是口罩，而是沒有任何豪氣意志的假面具。是的，戴在我的臉上，它把我變成了另外的人，讓我失去了做人的勇氣。

悟到這一點，我的心情逐漸開朗起來。我的目光從口罩上移開，凝視著媽媽像感覺發生了什么事情的表情驚異的臉，說：“從今天起，再也不戴口罩上學了！”

聲音明快而響亮，好像不是從我的嘴里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