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嬌 孔德剛
眾所周知,顧長衛導演的《孔雀》《立春》和《最愛》都是具有悲劇意識的電影。盡管這3部電影的時代背景、人物性格以及人物最終結局不同,但其中所散發出來的悲情卻是相同的。我們能夠從這3部電影中感受到小人物的不幸人生經歷,而他們各自悲劇的形成都與其本身以及社會大環境相關聯。悲劇之所以成為悲劇,是因為它反映了人的內心矛盾和情感。離開了人,悲劇就不存在。所以,對于人物形象的分析必不可少。分析顧長衛電影時能夠發現,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在生活中苦苦追求自我身份定位(這一類又有兩種類型:精神自我偏執型和原罪意識強加下的自我否定型);另一類則是貪婪追逐利益而停止追尋自我(即無我狀態型)。兩類人都存在身份焦慮。
精神自我是個人所能夠感受到的內部的心理品質,是個人的主觀體驗。精神自我的特質在于強烈的自我意識和人格尊嚴。《孔雀》里面的姐姐高衛紅和《立春》里面的王彩玲就屬于這種擁有精神自我的人。

電影《孔雀》劇照
姐姐高衛紅不甘平庸生活,努力并且不惜代價追尋自己的夢想。同時她又有著強烈的人格尊嚴,這一切都顯示出精神自我的特質。就是因為這種特質,導致她和外界之間溝通的障礙,甚至連家人也不能夠理解她。姐姐是個不相信命運的人,所以她決心要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可惜,到頭來,一切的努力和自以為是都成了泡影,活在自己腦想中的姐姐也最終不得不面對真正的現實。現實生活中一些悲劇的發生都會源于性格因素。姐姐的執著可以說是偏執的性格,就成了讓她痛苦的一個根源。她本來可以有個大家都覺得不錯的好工作,但是,那并不是她想要過的生活。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衛紅一心一意要完成自己當傘兵的夢想。可惜世事弄人,在她以為自己可以美夢成真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夢想只是個美麗的氣泡。姐姐的自以為是不僅體現在她的夢想上,還體現在她的感情生活中。十幾年后,衛紅重新遇到了自己一直崇拜愛慕的軍人,只不過昔日英俊的軍人已經被生活折磨成為一個猥瑣不堪的中年人。她的青春夢想也亦非昨日景象。年輕的姐姐是一個夢想的狂熱分子,她不在乎家人的訓斥,不在乎外界的眼光,甚至連自己都不在乎,為了自己想要的身體也愿意出賣。姐姐在乎的是那個支撐她全部生命的夢想。影片中有一個姐姐騎自行車狂奔的經典鏡頭,在那個場景中,拴在自行車尾上的姐姐自制的降落傘迎風飄舞,就像孔雀開屏一樣。衛紅雙手高高舉著,興奮地大聲呼喊,就好像自己是個女傘兵一樣正在執行降落任務。這個時候她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降落的半空中,無拘無束地飛翔。可惜這種瘋狂卻被媽媽當街打斷,這一刻她的自尊、天真和夢想都被打斷了,她從理想重重地掉到現實之中。但是在影片最后,歷經坎坷和失敗的姐姐,仍然那么有理想和激情。
王彩玲同樣也是一個活在自我世界的人。在外人眼里,她大齡單身,相貌丑陋,可是她卻并不這樣想。她認為自己是一個藝術家,精神自我里面充滿著清高和對藝術的狂熱追求。王彩玲的清高讓她對周圍一切庸俗的事情都看不順眼,只活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面,因為這個小縣城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是那么俗不可耐。她不僅自我選擇逃避這個小地方的生活真實,同時也選擇逃避愛情。在王彩玲的心目中,她是為藝術而生的,她的才華在大城市才能得到施展,所以她不屑于在這種小地方發生愛情。不僅對愛情不屑,對于周圍的人王彩玲也是不樂意交往的,她愿意交往的也只有黃四寶和胡金泉這類她所認為是“藝術圈兒”的人。但比較諷刺的是,她并不能完全逃避她不想接觸的庸俗生活,當胃痛的時候,她不得不去向隔壁鄰居借胃藥。而“藝術圈兒”的人也傷害了王彩玲的感情:她以為是愛人的黃四寶當眾羞辱了她;她幫助身患癌癥的高貝貝完成了比賽的夢想,最后卻發現高貝貝欺騙了她。對于她的歌劇事業,王彩玲一直很執著。為了提高自己的演唱水平,她自己跟著磁帶學習意大利語,自己動手剪裁演出服裝,省吃儉用把錢都存起來為的只是把戶口調到北京去。她一次又一次去人民歌劇院試唱面試,卻一次又一次失敗。歌劇院的工作人員一聽就知道王彩玲的水平,只對她說:“知道你水平了,去年就知道了。”雖然遭受這樣的打擊,但是王彩玲還能夠在別人的不屑之中繼續她的歌唱,她沒有放棄,依然做著她的藝術夢。從這一點來看,對于理想的不懈追求是支持她逃避現實的內核力量。為了她的歌劇事業,她放棄了在小縣城里面的一切可能。她拒絕交流和拒絕感情的姿態,表達著她對藝術歌劇的熱愛和對夢想的執著。所以,王彩玲可以自動屏蔽外界對于她的看法和評價。這份不太普通的夢想對于王彩玲這樣普通的人來說,其意義就是能夠在庸常的生活中保持一份最后的尊嚴和從容。最后王彩玲并沒有如愿以償成為一個歌劇藝術家,她仍然生活在這個封閉的小縣城里面,并且收養了一個女兒,開始平平淡淡地生活。雖然沒有實現當初的夢想,但是王彩玲的內心是從容和寧靜的。影片最后她帶著女兒坐在天安門廣場上愉快地唱歌,王彩玲沐浴在一片悠閑祥和之中,這也是她在整部電影中唯一的亮色部分。盡管她的理想落空了,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并沒有一片黑暗,因為她的靈魂并沒有失去藝術的光芒。王彩玲曾經的執著追求讓她得到了自我的救贖和升華。《立春》實際上是在深挖王彩玲、胡金泉們的生存境遇和精神苦痛,反詰他們的人生價值意義。當他們的理想與追求被否定,是否意味著他們生來就應該認命,就應該像周圍人一樣地生活和生存下去?王彩玲最后的行為已經為這個問題做出了回答。她并沒有認命,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與這個社會相處。現實雖然殘酷,理想也沒有實現,但是照亮內心的那束光卻依然存在。
叔本華的悲觀哲學認為人在本質上就是痛苦的、悲劇的,而擺脫痛苦的根本方法就是消除和否定意志。“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立春》里面胡金泉自身所具有的這種生存之罪非常明顯,而他的原罪感是由他所鐘愛的芭蕾藝術所帶來的。胡金泉從小對芭蕾異常迷戀,芭蕾一跳就是十幾年。在小城人的眼中,胡老師是一個異類和怪胎,大家都對他指指點點。作為生活在世俗里面的人,胡老師對于他的流言蜚語也不能處之泰然。他甚至向王彩玲下跪求婚,想通過和王彩玲假結婚來讓身邊的這些流言停止,不過王彩玲沒有答應。最后,他想出了一個極端的辦法,他故意犯“強奸罪”被捕入獄。胡老師坐牢去了,這樣他可以繼續心無旁騖地跳舞了。他不會因為身在監獄而感到悲傷和束縛,雖然他失去了自由,但是他卻獲得了監獄這個安身之所,芭蕾舞能繼續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當王彩玲來監獄看他的時候,胡金泉還興奮地告訴她監獄發的布鞋可以立腳尖,邊說邊真把腳尖立了起來。胡金泉之所以能夠愿意進監獄并且在監獄里面也能感到開心,就是因為他心中裝著對于芭蕾的純粹熱愛。不過可惜,最后他還是無法自我拯救,最終選擇了自盡。胡老師用了一種最極端的方式來將自己和世俗生活作了了斷。他本想無憂無慮地追求自己熱愛的藝術,無奈現實總是有種種不理解和阻礙,他代表的與其說是藝術與世俗的對立,不如說是異類試圖化歸到人群的艱難,到最后只能主動邊緣化。胡金泉的悲劇在于他所鐘愛的藝術成了他的原罪,從而導致他自我認知的悲劇,他知道并且自我定位,他是小縣城里面的一樁丑聞,像根魚刺一樣扎在很多人的嗓子里。
胡金泉和王彩玲相同也并不同。王彩玲所代表的藝術與世俗的對立使得王彩玲還有幾分精神自足的自豪感,雖然胡金泉芭蕾跳得好,但他卻無法接受自我的身份定位,藝術只是他用于規避世俗的某種不充分的借口。他只有在象征性的“強奸未遂”的行為中自我放逐、自我邊緣化來獲得某種平靜。王彩玲不可能幫助他,因為王彩玲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她說:“我跟你不同,我只是不甘心平凡,我哪天堅持不住了隨便找個人就嫁了。而你不同,你只能認命。”在這種“堅持”中,王彩玲知道,對于藝術的追求她未必會輸,因為她既有藝術的理想又有妥協和折中的辦法。胡金泉則不同,他一門心思只有芭蕾,而藝術又是他的“原罪”,所以他是注定的輸家,只能心甘情愿地領受。其實胡金泉是王彩玲的另外一種可能的結局。兩個人都具有藝術天賦,同樣生活在小縣城,同樣不為外人所理解。但王彩玲是張揚的,驕傲的,而胡金泉則是自卑的,凄苦的;王彩玲可以旁若無人地盡情歌唱,胡金泉卻只能在無人的地方暗自跳舞。胡金泉實際上被賦予了雙重錯位的意味。一是性別認同,二是身份認同,甚至由此帶來了對藝術也沒有認同感,所以他只能是主動選擇邊緣化去獲得安寧。
《孔雀》里面的一句臺詞“沉默得像個影子”是用來描寫弟弟高衛強的,這也就暗示著弟弟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自我的人。我們可以利用拉康的鏡像理論來分析弟弟的無我狀態。“鏡像階段的概念處于拉康理論的出發點,即人絕不是所示意義的事物的主人,意義的事物的維度才是在那里迷住人,并把人作為人來構成的事物。”弟弟就是缺少這樣一個維度,所以才陷入無我狀態。他長期被忽略,長期被遺忘,他是那么弱小和敏感,無論是在家庭里面,還是在學校里面,他都屬于弱勢群體。因為本身的弱小,在弟弟心中,強悍的姐姐是最厲害的人物,所以對于姐姐他就有著一種特別的崇拜。基于這種崇拜,弟弟甚至會偷媽媽的錢給姐姐讓她去買禮物。又因為自身的敏感,對于很胖很傻的哥哥,他有種天然的厭惡和恥辱感。所以在哥哥給他送傘的時候,弟弟不愿意承認;在哥哥被人圍毆的時候,他反而上去用傘去戳哥哥。在外被人笑話排擠,在家被人訓斥壓制,弟弟無路可走,只能選擇逃離。不過多年以后,弟弟帶著一個有孩子的女人重新回到了這個家。但是他徹底失去了生活的激情,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成了一個逃避主義者。“他用消極代替積極,用虛無代替充實,用逃逸代替直面,似乎讓生命永遠消耗在無所事事之中。”他只等著別人來養活自己,而停止了生命中的追求。飽受壓抑的弟弟最終成為一個虛無主義者。在薩特的心目中,人生悲劇就是人的自欺,就是對于人的自由和責任的遺忘和放棄。“他認為只要深刻地理解了生存的悲劇性,勇敢地承擔了生存的悲劇性,人生也就有了價值和意義。”在薩特看來,人必須是孤獨的、空虛的、荒誕的、焦慮的,而且對于生存的“黏滯”狀態會產生惡心的感覺。軟弱的弟弟就處在這種“黏滯”的狀態。他被拋向社會,社會要求他成為一個實在之物,但他自己卻分明感到自己是一個虛無的存在。他既不能徹底虛無,與這個社會不發生一點聯系,又不能徹底成為實在之物,與這個社會和諧共處。弟弟的生存狀態進不去又擺不脫,只好自我麻痹,回避、壓抑、排斥和拒絕自由以及責任。這或許是他之后選擇比他年齡大的張麗娜作為結婚對象的一個心理起因。弟弟想找的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生活的依賴。這種極強的依賴心理導致了他自我精神世界的陷落與虛無。
[1](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52.
[2](日)福元泰平.現代思想的冒險家們——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302.
[3]宋立.從《孔雀》、《立春》看顧長衛電影中的邊緣人形象[J].電影評介,2009(6).
[4]程亞林.悲刷意識[M].白城: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