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階
我很喜歡風琴低音部演奏出的舒緩曲調,它總是使我想起小時候聽到過的一支管風琴曲。那是在一個小鎮上,小鎮在山腳下。
小鎮的西頭通常是熱鬧的,有一些人在那里買賣東西。邊上還有一座小寺廟,里面的墻上有一些講獻身故事的裝飾畫,寺廟后面是個羊圈。我對鎮子里何以有個管風琴,一直很不解,就像驚異于鎮口那架老發出吱嘎聲的水磨。
剛好是過節,什么節我記不得了。鎮口往往燒起熊熊的篝火,我坐在家門檻上看跳舞的人影晃來晃去,然后大家都去串門,家家飄出的酒香和笑聲,讓我也蠻高興。爸爸把我推進家門,我知道是為什么。他曾說,“神怕聰明的人消失在人群里,就要給他打上兔子的印記。”但人們都是不喜歡豁嘴的。
這年沒有燒那堆火,我仍舊坐在門檻上,沒有人串門,空氣冷冷的,好像有一種燒柏枝的香味在空中飄動。
太陽總是要落山的,這時候山就很紅,有道金黃的線慢慢在山坡上爬。那個老頭給我說話的時候,我正看著那道金線。他說他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情,因為我比別人聰明。他說他的孫子曾經不慎把一瓶紅墨水吞進肚子,之后就變得瘋瘋癲癲,常說出些含義深遠的話來。要命的是這是一個愛傳染的毛病,他說,“生理健全的年輕人都很容易傳染上,發病的時候他們就上各家各戶翻箱倒柜找紅墨水。所以,”老頭總結說,“我們得守在家里。”節當然是過不成了。
金線翻過山頂,天就黑了。我突然害怕起來,進屋插上門鉆進被窩。我一直緊張地盯著被煙熏得黑黑的門。我害怕突然出現一陣敲門的聲音,但說不清楚,我又有點盼望門響起來,希望他們來叫我,很想跟他們一起去。我緊緊拽著被頭,手心都出汗了。這時,我聽見了那支管風琴曲,它低低地、清晰地響起來。我想起我是個豁嘴。
這天晚上,我的貓丟了。我當然不敢去找。那支管風琴曲一直響著。我出發去找貓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發不出“咪咪”的聲音,只能憑眼睛在鎮子的角角落落一點一點地找,一直找到河邊。這時候她跑來了。她長得像一部電影里死去過的女孩,我一見她就很高興,人原來是可以死幾回的,我覺得挺好。她告訴我,我的貓在鎮子里亂竄,喵嗚著沒完,我一下明白了,我的貓是健全的。我沒再去找它,低了頭在河灘上畫貓眼睛,一個挨一個,河水打上來,便拂去一片。
她跟在我后頭看。
我很感激那條河,我一直記得它。秋天,它是清清的,冬天就有一點一點的水濺到石頭上結起的小冰塊。我可以在它的邊上大喊大叫,只有它不討厭我難聽的聲音。
我畫貓眼睛。那天我們玩到很晚。
鎮子里有好多羊,也有好多放羊的。我也偶爾去,因為那是派給每家的任務。(我的故事快完啦。每次到這里我就有點緊張,我不得不引用一段報紙的記載以便把故事接續下來。)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六月六日,《太陽日報》第三版上記載著一場球賽,據報道,在這場球賽中發生了一起爆炸,當場有運動員七名,觀眾十六名被炸死,炸傷一百二十三名,有十一人傷勢嚴重,正在搶救中。“在場的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傷害。”(電臺語)
這場爆炸的根由在那個眾人矚目的賽球上。
事后,有一家雜志評論到:現代科學的如此發達,使爆炸的觀念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比如美國中情局在破壞英法協和式飛機的試飛時候運用了一種獨特的定時爆破手段。又比如現代戰爭已經能夠把炸藥制成水狀物質潑在地面作為地雷。把炸藥制成橡膠形式,又是炸藥史上的一次革命,它的關鍵是溫度導致裂變。
也就是說,那場球賽的賽球實際上是一顆威力無比的炸彈。我大約是最早看出原委的人之一。
那天我正把羊群散在鎮子西頭的南坡上吃草,天氣很好。我看見一群人在搶一個球,那是個大城市露天體育館,我完全是通過一塊巖石看到的(就像現在的電視實況轉播),我看得很認真,也很開心。這時,有一種恐懼感潛進我的心里。我覺得會有什么發生,我盯著那個球,我的腦袋撕裂般痛起來,接著嗡地一下……
之后應該還有些事情,比如我怎樣在山上結束了那場恐懼,比如我怎樣回到鎮子里又怎樣從鎮子里走了出來,比如我怎么會坐在這里想象當年的事情,我很想把這一段想起來,講給我未來的愛人,但每次都到嗡地一下時就卡住了。我完全忘啦。幾年以后,當我在讀一本小說時,我會讀到后頭經歷的那一段,那個作者的名字挺古怪,我可能會記不住。那時候我會發現我原來一直在編造這一段經歷,或者經常在夢中看見那個小鎮,因為那支管風琴曲后來證實不過是山風低低掠過山腳的松林時發出的聲音而已。
其實我的童年很平淡,沒有故事。
(本文發表于1985年《貢嘎山》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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