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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觀音

2017-03-03 03:59:52◎王
參花(下) 2017年2期

◎王 悅

朱玉觀音

◎王 悅

楔子

午后,深碧色的河流在昏黃的天空下騰起躁動的細浪,蜿蜒地繞過陶德鎮附近的小山口。浪花不斷沖撞生硬的巖石,勢頭越來越猛,那令人不安的節奏就像是遙遠的鼓聲,一聲聲地打進了陶德鎮百姓的心窩里,不由得令人一陣戰栗。這時,天地之間浮出一抹詭異的白色,那云氣如飛而至,影影綽綽間竟有金鱗躍動,穿梭于層層疊疊的黑云之中,陰沉沉地壓了下來。忽聽龍吟長嘯,一道霹靂劃破長空,云際電光閃爍,不時被樹根狀的霹靂照得通亮。頃刻之間,暴雨迅如令箭,嗖嗖地從天而降。狂風怒卷著山洪,夾雜著折斷的樹枝和石塊從山谷奔瀉而下,不斷沖入早已翻騰洶涌的河流中,那轟隆隆的聲音似從地底下發出,震動著河流山川,響徹云霄。洪水咆哮著,怒吼著,排山倒海地奔涌而來,幾乎吞噬了鎮上的一切建筑,使很多從小在父母膝下成長的孩子變成了孤兒。秋景明的家與寺廟毗鄰,他縮在自家屋頂的最高處,哭著喊雙親,卻無人回應。洪水漸漸漲上來,放肆地舔著屋檐,死亡在浪濤的獰笑聲中向他逼近。他又驚又怕,蜷起瘦小的身子,大聲呼救,嗓子幾乎喊啞,仍不見任何人來救。情急之下,他想起了長輩們曾告訴他,如果感到無助,就去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自會得到菩薩的加持。抱著一線希望,他鼓足勇氣,憑著天生的好水性跳下了屋頂,潛到即將被洪水沖塌的廟中摸黑找到了正堂里供奉的朱玉觀音,小心地將它請到了自家屋頂上。他爬回屋頂,讓觀音像緊貼自己心臟的位置,一邊以至誠之心祈求著菩薩保佑,一邊用自己胸膛的體溫溫暖它。霎時,他驚奇地看到一道綺麗的七彩流光自觀音像的眉心滑出,化作瑞氣籠罩朱玉之身,很快凝成數點珠光競相游動著升入萬丈高空。此刻,天空悶雷滾滾,那巨大的轟鳴聲貫穿于九霄與地獄之間,撼動于十法界之內,正在西方極樂世界靜修的阿彌陀佛睜開了眼睛,向身邊的觀世音菩薩嗟嘆道:“此情可謂人法界之至也!天地感泣其誠,足可教頑石化肉身仙胎,借以觀世音之名,行以通行仙之實,墮入六道輪回以報之。惜其孩童年幼,無明而不自知,業障未消,難成正果。汝等此行消災解難之余,必將暗加護佑,形隱于天、人二法界,托夢以點化之。”

“弟子明白。”觀世音微微頷首,隨即隱沒于天際。

雷聲過后,天邊的一束金光穿透層層厚重的烏云,斜照在了秋景明的身上。秋景明用手背抹干淚水,好奇地往天上望去,竟隱約看到祥云中一個白衣者站在龍頭之上,對著大地拈起楊柳枝。

頓時,暴漲肆虐的洪水不再洶涌,乖如熟睡的嬰兒,水位也開始緩緩地下降。

“咦?觀——音?觀音顯靈了?!”正當秋景明驚呆之際,觀世音也注意到了他,然后她捻起中指,吹了一口法氣,一陣風吹來,沙子瞇了他的眼睛。他著急地伸手去揉,等到再睜開眼睛時,天邊什么都沒有了,一切又恢復了烏云密布的景象。

“難不成……是我一時眼花看錯了?”秋景明將信將疑道,目光看向懷里的朱玉觀音像。觀音像的面容依舊慈祥,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淺笑不語。

“唉,還是請你陪著我吧。”秋景明邊說邊躺在觀音像的身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直到困意漸漸向他襲來,疲乏讓他閉上了眼睛。入夜了,他就抱著觀音像入睡;天明了,他就讓它臥在懷中,一刻也舍不得離手。只要有這個不會說話的伙伴陪著,他就不會感到孤單。就這樣過了七天七夜,洪水終于退去,他帶著這尊觀音像漂泊異鄉,最后在青瓷鎮定居下來,鄭重地把朱玉觀音擺在了正堂上,并把它視為自己的親人,日日供奉,不敢怠慢。

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了十九年。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青瓷鎮上的每家人都信仰觀世音菩薩,正堂里供著菩薩像。要說信仰觀世音最虔誠的,就要數獨門獨院的那個教書匠秋景明了。每天上供時,秋景明都會換下前一頓的供品,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寧可自己餓著,他也不會虧待觀世音一絲半毫。可就是這么一個虔誠的信徒,每天勤勤懇懇地供奉觀世音,家里還是清貧如故,并且人近中年了,連個媳婦都沒撈著。鎮上的人都把這當作稀奇的事來看待。曾有不少人為他說媒提親,到最后卻都因為種種原因不了了之。秋景明自己倒是不怎么著急,依然每日天不亮就從家出發,來到半山腰的“逸書齋”私塾打掃衛生,嚴謹地教學生句讀之法和識文斷字,早出晚歸。時間久了,他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有不少學生從遠方慕名而來,為的就是拜在這位先生的門下。人們對他愈發尊敬,逢年過節都要提上一些吃的去拜訪他。秋景明也不拘謹,都大大方方地照單全收,然后一個人對著空寂的庭院獨酌,手里不忘拿上一卷書,邊讀邊品,一醉方休。

這一天,秋景明像往常那樣很晚才回家。吃過晚飯之后,他剛躺下不久,就聽見門外有清脆的敲門聲。秋景明起身,披件衣服,離了床褥。這不年不節的,又是在大半夜,會是誰呢?這樣想著,他走到庭院中,開了門。“秋先生,請受愚生一拜!”還沒等他有心理準備,就看見一個背著書袋、頭發過腰的年輕人拜在了自己門前,當當當地連磕了三個響頭。秋景明連忙俯下身,嘴里一邊說“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請起”,一邊用雙手扶這個年輕人起來,把他迎到了屋內。

借著微黃的燭光,秋景明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人端坐著,齊眉的劉海下有一張精致而韶秀的臉龐,清麗脫俗,宛如佛祖身前的一朵初綻凝露的白蓮,眉宇間自有一股不凡之氣,兩靨嬌嬈,透著說不盡的嫻靜優雅,過腰的長發中分出兩綹整齊而柔順地搭在雙肩上,再配上一身大紅色的衣服,乍看上去好像女孩子,仔細分辨才知是柔中帶剛的美少年。秋景明有些驚訝,他暗自感嘆道:“世上竟有如此標致的少年,我今兒才算是親眼見了。”便問其名。少年向他行過禮,說自己姓傅,名思遠,年方十九,家在偏僻的小村落里住,因久仰先生大名,特來拜師。秋景明聽了,問:“那你為何不等天亮之后到逸書齋去呢?”傅思遠低下頭,說:“先生您有所不知。愚生家境貧寒,無錢請師,自幼無父無母,偶然在村里的私塾外墻旁聽了幾回,這才粗認幾個字,從此迷上了讀書。后聞先生大名,始知有逸書齋,愧于自己才識淺薄,一直不敢來拜訪您。今有幸上山,本想在白天拜訪您,可道阻路遙,到了貴院門前已經是三更天了。愚生非常抱歉打擾了您,望先生海涵。”說罷,傅思遠微微欠身行禮,秋景明忙伸出雙手想扶他,指尖碰到他的紅袖口,露出了一小段兒手腕上的細滑白嫩的皮膚。秋景明見狀,尷尬地縮回了手,把目光移向案旁的書本。他平靜了一下怦怦亂跳的心,看著思遠問道:“你曾讀過什么書?”“只讀過《大學》。”傅思遠說。“可否背誦一段給我聽聽?”秋景明問。傅思遠點了點頭,望著秋景明的眼睛,聲情并茂地背起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秋景明認真地聽著,臉上的表情由平靜轉為訝異,再到驚喜,不禁隨著傅思遠的面部表情而同喜同憂起來。那天晚上,秋景明看著傅思遠把《大學》一字不差、流暢地從頭到尾背下來,心里暗暗佩服這個孩子下的苦功夫,并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好感。秋景明拿出備用的課本,把《大學》的要義給傅思遠講了一遍,又翻開《中庸》,逐字逐句地領著他讀了三遍,詳細地講了一下每一章的思想內容,然后把書遞到他面前說:“這本書你先拿去背,背好了來找我。”傅思遠感激地謝過秋景明,給他磕了個頭,把書抱在懷里,起身向他告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秋景明望著傅思遠消失的身影,贊許地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好學生啊!只是住在那么偏遠的地方,可惜了。唉,要是我早幾年遇到他就好了……”

翌日清晨,秋景明從熟睡中醒來。他走到正堂,意外發現觀世音菩薩像前多了什么東西。他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塊金燦燦的圓月餅,乍看起來與普通月餅并無二致,細細觀之,此物卻又多了幾分祥瑞之氣,顯得如此不同尋常。秋景明覺得奇怪,忖度道:“哎?昨天也沒有誰給我送月餅啊!怎么?難不成是菩薩顯靈?”這么想著,他抬頭看了一眼觀世音像。只見觀世音淡淡地微笑著,神情和往常并無二致。他琢磨了一陣,掐算了一下日期,心想:怪事呀!這離中秋還有三個月呢,是誰這么早就把月餅送來了?他再看一眼觀世音像,她的神情又是那么令人捉摸不透。秋景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下拜,祈求菩薩保佑。從那以后,他更加恭謹地供奉觀世音了,不敢怠慢分毫。這件事也像一塊大石頭在他心底埋著,不曾對任何人提起。

三周之后的午夜子時,秋景明剛在床上翻了個身,就聽見院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他打了個哈欠,披上衣服,下床去開門。來人是傅思遠。秋景明一愣,連忙將他請到了屋內。傅思遠行過禮之后坐下,拿出已經被翻得熟軟的課本放在案上,誠懇地注視著秋景明的眼睛說:“深夜來訪,多有打擾,還望您海涵。多謝先生借我書籍,現在我把它奉還給您。”秋景明收起課本,關切地問:“都背下來了嗎?”傅思遠點點頭。秋景明說:“背一遍給我聽。”傅思遠輕啟紅潤的雙唇,望著秋景明的眼睛,胸有成竹地背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秋景明專注地聽著,臉上漸漸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當傅思遠背到“《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時,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觀察秋先生的表情。秋景明低頭看著案幾,口中不自覺地跟著念叨起來:“《詩經》上說‘妻子兒女感情和睦,像彈琴瑟一樣和諧。兄弟感情投合,其樂融融。使你的家庭和順,使你的妻子快樂’,可是我……”“先生。”傅思遠輕輕喚了一聲。秋景明依然沉浸在剛才的詩句里,沒有回過神來。傅思遠試探著推了推秋景明交握著的雙手,喚道:“秋先生?”“啊?”秋景明一怔,抬頭看傅思遠,卻見他微蹙著眉頭擔心地望著自己,雙手搭在自己交握著的手上。秋景明登時一陣慌亂,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傅思遠收回了雙手,看著他問:“先生可有心事?”秋景明躲避著傅思遠追問的目光,沾了沾額角的汗珠,說:“沒……沒有。你接著背,接著背,啊。”傅思遠點了點頭,繼續將剩下的部分背完了。

秋景明坐正身子,不濃不淡地表揚了他兩句,拿出備用的《論語》,自己讀一句,讓他跟一句。讀完了,秋景明詳細講了一下《論語》的主旨,把原文逐字逐句地翻譯給他聽,先讀了一遍全文,再讓傅思遠自己照著課本讀一遍。傅思遠專心致志地朗誦著,右手食指隨口中念的字在紙上輕輕滑動。秋景明望著少年那白滑纖細的手指呆呆地出神,思緒游到了《詩經》的《蒹葭》這一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秋景明心里明白,這首詩并不能確切地形容他此時的復雜心情,因為他心目中的“伊人”已從遙遠的水岸緩緩走來,坐在了他的眼前。可明明近在咫尺,卻像有天涯之遙,他猜不透傅思遠的心,那一層他想去捅破又不敢去觸碰的窗戶紙橫在他們之間,讓他愁悶不安。

“這本書你拿去吧,背好了就來找我。”秋景明一本正經地看著傅思遠說。

“多謝先生。”傅思遠向秋景明行了一個禮,把書揣進懷里,從容地退下去了。

秋景明目送著少年離去之后,慢慢地回到床上躺下。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閉上眼睛,腦海里全都是那個少年的身影。秋先生翻了個身,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他,可那身影還是在腦海中晃動著,揮之不去。無奈,秋景明只得起來,喝了幾口水,再回到床上躺著。

這一次,他輾轉了很久才睡著。

這是一片芬芳馥郁的桃花林。秋景明欣賞著新吐嫩蕊的桃花,沿著落英繽紛的小徑信步徜徉,心情怡悅。微風吹來,花枝顫動,一陣瑯瑯的讀書聲飄入了他的耳際,如絲如縷,綿延不絕。他尋聲而至,看到花林中間的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坐著個紅衣少年,手里拿著一本書在讀。聽到腳步聲,少年抬起頭,朝秋景明微微一笑,輕聲道:“先生,我知道您會來。”秋景明有點驚訝,問:“你在等我?”少年點點頭,起身讓出一塊地方,說:“先生您請坐。”秋景明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少年的身邊。“讀到哪一篇了?”秋景明問。“《季氏第十六》。”少年將書拿到他眼前,用手指給他看。秋景明一瞧,書上寫著:“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少年眉頭微蹙,不解地看著他問:“先生,請問這是何意?”秋景明笑了,斜睨了少年一眼,說:“你背得還挺快嘛。書上是在講一種等級分明的稱呼問題。你看,我跟你說過的,”秋景明邊說邊打起了手勢,講道,“邦君的妻子,邦君本人稱她為夫人,而夫人對自己的丈夫自稱為小童;邦君的子民稱邦君的夫人為君夫人,稱其他的各個邦國的君主為寡小君;而其他邦國的子民在稱呼外邦之君的妻子時,也叫她君夫人。”“哦,愚生明白了。”少年若有所思地應著,朝秋景明微抿了一下雙唇,說:“多謝先生指教。”“你客氣了,呵呵。”秋景明說。他的目光打量著四周,問少年:“這是什么地方?”“這是愚生的陋室后院。”少年禮貌地回答。“噢,你住在這么美的地方?”秋景明問。“先生過獎了。”少年靦腆地低著頭說。“這地方……好是好,”秋景明感慨地看著一樹嬌艷的桃花說,“若能在此吟詩作賦,豈不是更美?”“先生有此雅興,實屬難得。”少年微笑道,“《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是啊。”秋景明的目光劃過燦如云霞的怒放著的桃花,落到了站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一時間,桃花將他襯托得光彩照人,如詩如畫。秋景明看得竟似癡了,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想起崔護的“人面桃花相映紅”這句詩來,不由得感嘆道:“桃花是那么嬌嫩美好,葉子又是那么茂盛,像花一樣美好的人兒啊,嫁到夫家一定會和睦他的家人。《詩經》上說得好倒是好,只可惜我身邊既沒有內人,也沒有家人……”言及至此,秋景明眼圈泛紅,苦笑了一下,無奈地搖搖頭。心思細膩的少年見狀,不禁心中一緊,他輕聲試探著問道:“先生,您……”秋景明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心中有些尷尬,表面上不動聲色,不慌不忙地轉移話題:“啊,我沒事。如此美景,若能小酌一杯,可謂人間樂事了。”“先生所言極是。只是秋季的黃菊尚未盛開,估計等您下次來時,就能品嘗到菊花酒了。愚生這兒倒是有熟桃,不知先生您可否以桃代酒呢?”說著,少年用雙手將桃子捧給秋景明。秋景明一看,奇怪地問道:“這桃子怎么僅剩半只了?另外的半只呢?”少年臉色微紅,害羞地解釋道:“實不相瞞。愚生在院內游逛,看到一棵結滿了果實的桃樹,就信手摘了一只咬了一口。沒想到這桃子的味道甘美異常,愚生實在舍不得吃完它,特意留了半只等您來嘗,還請先生見諒。”聽到少年這么說,秋景明的心里熱乎乎的。他看了少年一眼,接過桃子,輕輕地咬下去。頓時,桃肉在他口中汁水四溢,甜美的清香縈繞于唇齒之間,令人回味無窮。“嗯,不錯。”秋景明莞爾道。少年舒心地笑了,一雙桃花眼睛瞇成了兩道彎月,倒影盈盈地映在秋先生的心里,泛起了圈圈漣漪,有著說不出的清純和柔媚。秋景明的眼眶濕潤了。“思遠啊,”他不禁伸出手想捧起少年的臉龐,卻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放在了少年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努力學吧。”他望著少年,語重心長地說,“你終會成為棟梁之材的。為師會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直到你金榜題名的那一天。”少年注視著他,鄭重地說:“為了先生,思遠將全力以赴。”說著,他的身影化為了空氣,消失了。

“思遠,思遠,思遠!”秋景明張皇失措地叫著少年的名字,從夢中驚醒了。他坐起來,全身的汗水已濕透了衣衫。望一眼窗外,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天剛剛亮。他感到有些頭暈,穿上衣服下床,準備去灶房倒碗水喝。在經過正堂時,他的余光掃到了供桌忽然停住了——供桌上赫然多了一塊月餅!他走近一看,發現和上次的月餅一模一樣。“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思忖了半天,最后費解地搖搖頭,放下月餅,進到灶房里去了。

時值七月,青瓷鎮集市上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雜耍的攤兒前圍了一圈看客。秋景明挎著一籃剛買的青桃,正沿著長街閑逛,忽聽一聲清越的歌聲傳來,與他夢中聽到的聲音頗有幾分相似。他覺得意外,就順著那聲音找過去。看客當中圍著兩個男人:一個身高七尺,身材魁梧,正在舞槍弄棒,年紀二十有余;另一個身高六尺,身材偏瘦,束發,也就十八九歲的光景,手持一把修長的亮劍,一邊唱歌一邊與同伴比試著,神采奕奕,目光靈動,身手敏捷,乍看上去如青龍斗白虎,似有騰躍之勢。秋景明看持劍少年的容貌雖然清秀,卻不及傅思遠的十分之一,眼里閃過一絲失望。“要是思遠持劍在此比武,一定會比這個人更耐看吧?”這樣想著,他回憶起了夢中傅思遠舒心甜美的笑容,不禁猶自莞爾,眼角蕩漾著幸福的喜悅。秋先生最后看了那個持劍人一眼,彎下腰,把三枚銅錢放到鐵盒里,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家,秋先生從籃子里取出青桃,洗干凈之后放到了案幾旁。他拿起一只青桃,試著咬了一口。脆硬而酸澀的感覺溢滿了口腔,和夢中嘗到的桃子味道大不相同。他皺了皺眉,耐著性子將剩下的部分吃完,然后起身把余下的青桃裝回籃子,與灶房里的蘋果混放在一起。“等過一些時日再吃,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想著,找了一塊薄薄的屜布蓋在了上面,剛要轉身離開,余光瞟到了儲物柜里的酒壺。“估計等您下次來時,就能品嘗到菊花酒了。”夢中思遠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帶上酒壺,坐到案幾前慢慢地品咂。蟬在枝頭上聒噪不止,樹影在窗欞上隨風顫動,沙沙作響。秋景明掰著指頭數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想到得有二十天才能見到傅思遠,他不禁煩躁起來。等待的時間對秋景明來說是如此漫長,他恨不得長一雙翅膀,飛過千山萬水馬上去見那個少年。可他畢竟是男人,而且還是傅思遠的老師,即使見到了他期盼已久的人,他也只能隔著案幾看著,無法去觸摸心上人的臉頰。即便如此,秋景明也心甘情愿。只要能看到心上人,秋景明心里就會覺得踏實和安心,別無所求了。

“這就是命運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一手托著腮,注視著在五指間徐徐轉動的白色酒盞,自言自語道,“傅思遠……唉,真是造化弄人哪!”

午后的陽光透過敞著的窗戶悄無聲息地灑了進來,在室內留下了幾點斑駁的疏影。秋景明伏在案幾上,想著心里的那個少年,聽著夏季的蟬鳴,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恍惚間,他仿佛感覺傅思遠從觀世音像前化身而出,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欠身給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少年的動作無比輕柔,生怕把熟睡的人驚醒。那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在秋景明的耳邊起伏著,莫名的溫暖貼近了他的臉頰。秋景明不由屏住了呼吸,抑制著躁動不安的心跳,靜靜等待著。在微微顫抖著的指尖即將觸到他臉頰的剎那,少年突然縮回了手,連連后退幾步,背過身去。傅思遠仰起頭,滑下了一行無奈而痛苦的淚水。天人兩隔,縱然再愛他,這姻緣還是不能超越一切阻礙。少年不舍地回望了秋景明一眼,緩緩地后退到觀世音像前隱沒了。

“思遠!”秋景明驚醒了。他坐起身,環視四周,幽藍一片,已是夜晚。他看了看自己的肩頭,除了睡著前穿的衣服之外,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一陣涼風迎面拂來,他不由得裹緊衣服,起身關上了軒窗。月光映著他孤單的影子,在地上斜斜地拉得瘦長。

秋景明跪到觀世音像前,雙手合十。這一次,他沒有叩頭,而是閉上雙眼虔誠地祈求著。

他祈求剛才發生在夢里的事情不要成真,卻沒有留意到,一顆血紅色的淚珠從觀世音像的右側臉頰悄悄地滑了下來,消失了。

以后的日子里,秋景明每過三天就去灶房查看一次,吃掉一個青桃,并把這當作為心上人祈福的儀式。等到籃子里的青桃全都被他吃完的時候,傅思遠如約而至。還沒等少年拐進巷口,秋景明早已敞開院門,坐在燃著燈燭的案幾前靜心等待了。傅思遠有點驚訝,他踮起腳向屋內瞧了瞧,疑惑著走入院子,轉身推上了門。

“先生,請問您如何知道愚生今夜要拜訪呢?”剛在老師面前坐下,傅思遠就迫不及待地問。

秋景明“噗嗤”一聲笑了,目光越過翻開的《孟子》瞥了他一眼,信手翻了一頁,說:“你小子,還不是三周來一次?早一天晚一天的,基本上差不到哪里去。”

“先生所言極是。”傅思遠不好意思地低頭莞爾,雙手捧出《論語》,恭敬地放到案幾上,說:“多謝先生的書。”

“啊。”秋景明頭也不抬地問,“都背下來了?”

“是的。”傅思遠慢慢地點了一下頭,顯得有些靦腆。停了片刻,他稍稍偏過頭,觀察了一會兒秋先生的神色,輕聲問:“請問先生,我可以開始了嗎?”

“嗯。”秋景明應了一聲,目光轉移到了書的另一頁。

傅思遠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精神放松,然后將整本《論語》抑揚頓挫地背誦了出來。背完了,秋景明淡淡地表揚了他一句,然后把《孟子》掉了個個兒,推到了傅思遠的面前。

“你聽說過‘欺之以方’嗎?”秋景明抬起頭問道。

“沒有。”傅思遠一愣,說。

“什么是‘杯水車薪’,知道嗎?”秋景明逼視著他的眼睛問。

“請恕寡聞,愚生不知。”傅思遠的額角沁出了汗珠。

“那‘重做馮婦’這個典故呢?”秋景明前傾著上身,故意刁難道。

“愚生……不知。”傅思遠茫然地答道,慚愧地低下了頭。

看到他節節敗退的窘樣,秋景明直起身,一絲不易察覺的調皮的微笑從他的嘴角掠過。

“把它拿回去背,三周之后再來告訴我答案。”秋景明“啪”地一下合上了《孟子》,板起面孔說。

“是,先生。”傅思遠被嚇得一哆嗦,慌張地收起課本,連行了兩個禮之后告退了。

秋景明看著院門合上之后,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呆呆地凝視著案幾,自言自語道:“所謂‘欺之以方’是我以看似合乎情理的言行欺騙了你,而你信以為真,從沒有懷疑過我;而‘杯水車薪’則像我對你的感情,我曾試圖去忘記你,卻無法澆滅思念的熊熊烈焰;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該像馮婦那樣不顧流言蜚語,去重新做回原來的自己呢?”

燭光如絲,溫存地裹著秋景明的心。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縈繞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他躺在床上反復地思索著,一夜沒有合眼。

天色隨著雄雞唱曉而逐漸亮了起來。秋景明走到正堂,發現觀世音像的腳邊又多了一塊月餅。他拿起它仔細看了看,這塊月餅與放在供桌上的那兩塊完全一樣。

“這已經是第三塊月餅了。”他將月餅放入供桌的圓盤內,暗自思忖道,“為何每次思遠來上課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供桌上都會有新的月餅出現呢?”秋景明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兩個夢,心里想道:“莫非……和他有關?抑或是巧合?如果是這樣,那么,有哪個賊沒事會往人家供桌上放月餅取樂呢,而且還是在書生拜訪之后的翌晨?這道理上講不通。如此說來,那就只剩下第一種可能了——傅思遠。”得出結論之后,秋景明心中一驚。他開始回想從那個紅衣少年第一次夜訪到現在家里接連發生的一件件怪事,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假設思遠不屬于人這個范疇,那么他肯定也不屬于鬼。因為鬼是沒有體溫的,而思遠那天推我的手時,我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是溫熱的;思遠也不會屬于妖。所有的妖都是有邪氣的,而所有帶邪氣的東西都進不了秋家——院門貼著鐘馗,正堂里有觀世音,妖邪擅自闖入必死無疑;思遠更不會屬于神。神出現時都會出現瑞氣祥云,思遠來時和常人無異,身旁什么都沒有;那傅思遠到底屬于何方神圣,他來秋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想到這些,他忐忑不安,又得不出答案,只好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進灶房燒早飯去了。

這天教完課,秋景明心事重重地背著手走在回家的山徑上。忽然,一只松鼠從樹上躥下來,機靈地跑到他雙腳前的石階上,眨眼間就鉆到草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蔓草柔韌地晃動著,晶瑩的露珠滑落下來,好似一顆顆淚滴,沾濕了他的布鞋。他有點詫異,不由得收住了腳步,蹲下來俯視著蔓草。那草葉微微顫動著,散發出怡人的清香,似在挽留他的腳步。他伸出手輕撫草葉,吟起了《鄭風》里的一首詩:“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蔓草依依不舍地纏著他的手指,溫存了片刻,最后還是放開了他。他看著自己的掌心,上面凝了一汪清澈的露水,宛若一個小小的湖,倒映著道旁的一棵古樹高大的身影,似乎在向他講述自己的心事。他猛然頓悟,抬起頭看著蔓草問:“蔓草啊,難道你愛上樹木了嗎?”蔓草隨風輕擺著自己纖細的腰肢,似在含羞地頷首作答。秋景明蹙起眉頭,回望了一眼古樹,然后他俯下身,耐心地“開導”蔓草說:“蔓草應該愛蔓草,樹木才應該愛樹木。就像女人應該愛男人一樣,這是大自然的法則。可你……”說到這兒,他不禁愣住了,唇邊輕輕吐出了那兩個讓他朝思暮想的字:“思遠……”

秋景明有些心慌意亂,他倒掉掌心的露水,慢慢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里。“真可笑!”他關上屋門,倚著木扉自嘲道,“還勸蔓草呢,我自己不也和它一樣癡情嗎?”

月光溫柔地撫著他的臉龐,在地上投出了一道凄清的背影。他閉上雙眼,心在不安地跳動著。想到傅思遠那美麗的容顏、清甜的嗓音和優雅的舉止,秋景明平生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寂寞。“思遠,如果你能陪在我身邊就好了……”他望著地上的孤影囈語般地說,“哪怕只是與我對坐著也好啊……”

夜未央。秋景明坐在案旁借著螢火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卻怎么也澆不滅心中的惆悵。喝醉了,他輕輕地哼起了歌:“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月亮升到了中空。秋景明晃晃悠悠地起身,踉蹌著走到榻前,一頭栽倒在床上,睡著了。

溫泉池旁,白霧裊裊,清風徐徐。秋景明置身水中,頭靠在岸邊的黑色巖石上休息。幾片桂花的花瓣兒從枝梢飄落下來,浮在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漣漪。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腳腕被什么東西一下握住了。他被嚇了一大跳,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入池中,差點嗆水。他浮出水面,雙手抹了一把臉,剛想看看搗蛋的是誰,卻見傅思遠在一米之遙的水中闖了禍似的輕含著右手食指,擔心地望著他。

“先生,您可安好?”看著秋先生一臉驚呆的表情,傅思遠趕緊游過來,蹙著秀眉問。

愣了半天,秋景明才反應過來。他叱道:“你小子!不好好讀書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抱歉,愚生只想和您開個玩笑,沒想到……”傅思遠歉疚地咬著下唇,低下頭,兩行淚滑到了腮邊,看得秋景明一陣心疼。他輕輕拍了兩下傅思遠的肩膀,安慰道:“為師不怪你。”

“先生……”傅思遠抬起水汪汪的淚眼凝望著秋先生,欲言又止。

秋景明端詳著他,說:“真的不要緊,你放心吧。”

傅思遠將信將疑地觀察了好一會兒,在確認自己沒有傷到秋先生之后,才舒展緊鎖的眉頭,松了一口氣。

“看把你緊張得跟那兔子似的,眼睛都紅了呢。”秋景明輕松地笑著說。

傅思遠搔了搔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莞爾道:“先生對我來說相當重要,愚生怕您受傷。”

就你這招式,想傷到老夫還得再練幾年呢!他猶自想道,表面卻半開玩笑地問:“噢?那你說說看,為師怎么個重要法?”

“先生是愚生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愚生沒齒難忘。”傅思遠誠懇地注視著秋景明的眼睛說。

這一句話把秋景明弄蒙了。他笑道:“為師無非教你識文斷字而已,又不是救了你的命,何恩之有?”

“先生此言差矣。您可曾記得十九年前陶德鎮發的那場洪水?”傅思遠問。

秋景明思索了一會兒,說:“對,記得。那時我八歲。聽說是龍王發怒了,然后天降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是吧?”

傅思遠點了點頭,接著問道:“請問先生記不記得自己冒著被洪水沖走的危險,潛到被水淹沒的寺廟里救出過一尊觀音像?”

“嗯。”秋景明答道,“可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秋景明沉吟著,猛然間想到了什么。他重新把傅思遠打量了一遍,驚訝地問:“難道?”

“不錯,”傅思遠平靜地說,“那尊朱玉觀音即為愚生的真身。愚生是從先生把觀音像貼緊心臟處的那一剎那起被賦予了生命,并與您的姻緣血脈相連的。”

“這么說,”秋景明頓了頓,問,“你是仙?”

傅思遠頷首答道:“這就是先生在觀世音像前推測了三種靈類而無法得出正確答案的原因了——您忘了仙。”

秋景明恍然大悟。他感嘆道:“怪不得媒婆屢次到家里說媒都不成呢,原來是你的用意呀!”

“不。是先生您當初選擇了我,善待了我,使我有了靈性,受到天地的感召,才能托成肉身來報答您的呀。”傅思遠說著笑了笑,那雙瞇起的桃花眼秋波流轉,似有醉意。

“可是我……我并不需要什么報答呀,”秋景明局促不安地說,“更何況我還是你的老師……”話還沒完全脫口,他的唇即被傅思遠湊上來的唇無比溫柔地封住了。菊花酒的淡雅清香滑進了他的口腔,濃郁的甘醇綿延不絕,令人迷醉。秋景明幾次想推卻,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順從地閉上雙眼,抱緊了心上人那纖細柔韌的腰肢,全身心地投入到綿長而細致的深吻中去。兩人仿佛魚與水,彼此擁有,彼此需要。他們就這樣相依相偎,愛得真摯而熱烈,在這桂花浮動的溫泉池里向彼此交換了生命的誓約。

“景明,我愛你。”傅思遠雙頰含春,他深情地凝視著秋景明喘息道,“來生,讓我做你的女人……”

“思遠……我也愛你……”面對心上人的誓言,秋景明不禁流下了感動的熱淚,他癡情地凝望著傅思遠,哽咽道,“來生,讓我們做夫妻……”

一縷金色的光芒穿入池底,把兩人籠罩在燦爛的晨曦中,同時也照亮了周圍的一切。秋景明揉了揉被陽光刺痛的眼睛,從夢中醒來。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剛想要起身,發現自己小腹下的衣物連帶床褥已被濡濕了一大片。

“思遠……”他將目光移向別處,靦腆而無奈地笑道,“真是拿你沒辦法。”

窗外,蟬在樹干上不停地聒噪著,聲音蓋過了晨間所有的喧囂,似乎在預示著這個夏天的不寧靜。微風拂過,一片花瓣從桂枝上飄落,穿過秋家的窗口,停在了秋景明的枕席上。

秋先生的臉色微紅了下,把它送到擺在觀音像前的月餅上,轉身回屋里換洗衣被去了。

處暑之夜。秋景明點上一盞燈,敞開院門,坐在庭院中等待著傅思遠的到來。風輕云淡,月光灑滿院落,樹影婆娑,鳥在熟睡中喃喃囈語。秋景明仰望著鳥巢,不禁想起了《詩經》里的句子。他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一只纖白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回頭一看,見是傅思遠,不禁有些驚訝。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他問。

“剛才呀。”傅思遠收回了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我怎么沒聽見你的腳步聲呢?”他接著問。

“先生吟詩太專注了,所以沒有聽到愚生來時的腳步聲。”傅思遠平靜地回答。

“哦,也有可能。”秋景明沉吟片刻,問,“上次我提問的三個問題,你記得么?”

“記得。”傅思遠注視著秋先生的眼睛試探道,“先生其實是想問愚生‘君子不欺之以方’的含義吧?”

“是的。”秋景明說。

“此為《萬章篇》上第二章之句。意思是說,對于君子是可以用合情合理的事去欺騙他,卻不可以用不合情理的事去蒙蔽他。”傅思遠答道。

秋景明露出了笑容,問道:“下一個問題呢?”

“出自《告子篇》上第十八章。用一杯水去救一車著了火的柴,自然是力量小,無濟于事了。”傅思遠自信地說。

秋景明滿意地點了下頭,問:“那最后一個問題呢?”

“這是《盡心篇》下第二十三章中的典故。比喻重操舊業。”傅思遠簡明扼要地說。

“看來你都背下來了。”秋景明站起來問道,“下了不少功夫吧?”

“嗯。”傅思遠害羞地低著頭,謙虛地說,“其實也沒有。愚生不過怕接不上先生的提問,多看了幾遍書罷了。”

“你做得很好。”秋景明贊賞道,“在讀書上,人分為兩種:有些人生而知之,另一些人則是學而知之。雖然天資不出眾,但他們只要經過長此以往的努力,就可以以勤補拙,和那些生而知之的人達到一樣的學識高度了。”

“多謝先生指教,愚生明白了。”傅思遠恭敬地向秋先生行了一個禮。

秋景明欣慰地背著手,說:“我們進屋去吧。”

“您先請。”傅思遠欠著身,打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說道。

“你小子,挺機靈嘛。”秋景明合上扇子,笑著指點傅思遠說。

傅思遠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腦勺,隨在秋先生的身后邁過了二門門檻,進了書房。

坐在案前,秋景明破例沒有拿書,讓傅思遠翻開了案頭《詩經》的正文第一頁仔細看著,而他自己則把雙手放在古琴的琴弦上,邊彈邊唱起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先……先生……”聽到喚聲,秋先生停止了彈奏,目光轉向了滿臉羞紅的傅思遠。

傅思遠緊張極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您……并不是從頭兒開始彈的啊,開頭應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句。”

“啊,那個……開頭你不是已經在院子里聽見了么?”秋景明頓了一下,一本正經地問。

“愚生——僅聽過先生吟誦而已。”傅思遠想爭辯,目光卻與秋先生投來的眼神不期而遇,他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頓時泄了氣,低下頭擺弄手指,咬著嘴唇小聲囁嚅道,“再說……人家也不是什么淑女,先生您何必‘琴瑟友之’呢……”

聽到這話,秋景明一愣,轉而笑了,無奈地嘆道:“唉,你呀!為師是在教你背詩的方法,吟誦是其中之一。你看,書上的很多詩都是可以拿來彈唱的,總體上由風、雅、頌三部分組成。‘風’是各國民歌,‘雅’是宮廷宴樂,‘頌’是祭祀之詞。一般情況下,只要你記住了樂曲的旋律,學會了吟唱,詩句的本身及其意境也就能輕松地掌握了。你若不信,不妨一試。”

傅思遠將信將疑地望向秋先生,秋先生誠懇地朝他點了點頭,鼓勵地看著他,開始撫琴。猶豫了片刻,傅思遠輕啟粉嫩潤澤的唇,學著秋先生的音調唱了下去:“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秋景明喜出望外。傅思遠的歌聲清脆悠揚,柔美婉轉,收放自如,讓人如臨其境。秋景明想起集市上聽過的持劍少年的歌聲,雖然動聽,但與傅思遠比起來顯然要遜色許多。才十九歲的光景,未經訓練竟擁有如此美妙的歌喉,莫非思遠果真像夢里說的那樣,是仙?秋景明想著,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改變樂曲的旋律,開始回環往復地揉弦。傅思遠微微莞爾,將書翻了一頁,接著往下唱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秋景明動情地聆聽著,與傅思遠輕聲合唱道:“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唱完了,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

“先生唱得真好,愚生自愧弗如。”傅思遠羞赧地說,臉龐依然紅紅的,甚是可愛。

“為師只是拋磚引玉罷了。這回去之后的功夫,還得全靠你自己啊。”秋景明凝望著傅思遠,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愚生將謹從師囑,請先生放心。”傅思遠鄭重地頷首,收起課本,恭敬地向秋先生行了個禮,起身告辭。

“且慢。”秋景明回身取出一盞紅紙糊的圓筒形提燈,用蠟燭點亮之后把它遞到了傅思遠的手中,說:“天黑路滑,帶上這個走吧。”

傅思遠看了一眼提燈,只見上面用行楷灑脫地題著一首《月落》:“月落山兮,之子于歸。松間照兮,細雨霏霏。思其遠兮,極目眺之。送子去兮,祈愿平安。憑軒盼兮,以望子還。歸還歸還,心甚牽念。”

再抬起頭時,傅思遠的眼圈已經紅了。他深深地作了個揖,說:“多謝先生。”

“客氣了。”秋景明靦腆地笑笑,走到窗前,目送著傅思遠的身影在微涼的夜色中離去,轉身回屋之際無意忽略了在那正堂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塊新添的月餅隱隱地透出了血色,而盛著月餅的供桌前的朱玉觀音的容顏顯得越發蒼白,漸漸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為了先生,我無怨無悔……”空靈的聲音回蕩在傅思遠的心里,徐徐傳到天界瑤池的上空,令眾仙不禁為之側目。

“最后再問你一次:無論你將作何代價,都要堅持這樣做嗎?”大殿之上,瑤池金母威嚴地質問通行仙。

“回娘娘,是的。”傅思遠堅決而不失恭敬地回答。

“呵呵,好啊。”金母冷笑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膽量,欲散盡精元報與恩人。可惜你一介通行仙,素來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雖有數年修為,但癡于塵緣,縱然悟性再高,終將功虧一簣。而你的恩人只是凡夫俗子,六根未凈,你卻舍命相報。如此執迷不悟的癡情蠢物,真是天界少有,我今兒才算是見了。你的誠意感天動地、眾仙皆知,但天界有天界的規矩。仙人之戀本就是天界禁忌,觸犯天條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你心里自然清楚。我已得佛祖明示,說你塵緣未了,紅絲未斷,難逃此劫,這才苦勸你回心轉意。所謂萬物因緣皆有果,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等待自食其果吧!退下!!”

“謝娘娘。”傅思遠婉順地垂下眼簾,行大禮畢,起身消失在了金碧輝煌的大殿里。

時間緩緩繞過青瓷鎮的大街小巷,將案頭的黃歷翻過一頁又一頁,終于留在了落葉繽紛的九月,留在了這個靜謐而祥和的子夜。月光溫柔地灑在秋家大院里,閃耀著美麗的銀輝。秋景明手持掃把,正將遍地金黃色的落葉一點點地清掃干凈。這時,一隊鴻雁飛過天際,長鳴了兩聲,給疏朗的星空留下了一道無形的劃痕。他停下來,仰望飛走的鴻雁,不由想起李清照的詞句,張口吟道:“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聽到對句,秋景明詫異地回過身,見傅思遠提著紅紙筒燈站在背后,便笑道:“為師就知道你這時候會來,而且還不聲不響的,像貓一樣。”

傅思遠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低頭說:“承蒙指教,愚生下不為例。無論如何,”他深情地注視著秋先生,莞爾道,“多謝先生的提燈為愚生照亮了崎嶇的山路,現在愚生平安歸來,請允許我將它奉還給您。”言罷,他伸出雙手,將提燈交給秋先生。

秋景明推辭了兩下,最后還是接過提燈,收了掃把,然后把傅思遠請進了書房。

“你是怎么知道李清照的?”坐定之后,秋景明問。

“愚生的姐姐思晴自幼好讀李清照的詞,受其熏陶,愚生也背了一些。”傅思遠說。

“姐姐?”秋景明有點驚訝,他接著問,“為師以前怎么沒聽說過你有姐姐呢?”

“那是因為先生從沒有向愚生問起過呀。”傅思遠溫和地笑著說。

“噢。”秋景明沉吟片刻,忽然抬頭問,“你姐姐還讀過什么書?”

“《烈女傳》《漱玉集》和《詩經》。”傅思遠答道,“她比愚生年長四歲,是家中獨女,粗通文墨,善習詩書。愚生牙牙學語時,她已能作詞賦詩了。”

“好生了得!有這樣一位富于才情的姐姐,想必其弟也是前途無量的吧?”秋景明有意前傾身體,直視著傅思遠的眼睛試探道。

“先生您過獎了。”傅思遠難為情地回答著,雙頰泛起了紅暈。

秋景明朗聲大笑。他坐直身子,眼里充滿濃濃的喜愛之情,說:“好,讓為師來看看你回家之后下了多少功夫。就從《關雎》開始吧。”

傅思遠恭敬地頷首,開始背誦了。秋景明全神貫注地聽著,時而配合著傅思遠的語氣節奏打拍子,時而隨著傅思遠的表情一起喜怒哀樂,時而望著傅思遠的面容單手支頤凝神沉思,如臨詩境。當傅思遠一鼓作氣背完整本《詩經》之后,秋景明不禁拍手叫好,并自豪地稱贊道:“不愧為我的學生!博聞強識,肯下功夫,為師甚感欣慰。”

傅思遠羞赧地低著頭沉默不語,面頰更紅了。

秋景明見狀,猶自笑了笑,拿出文房四寶,招呼他站到身旁研墨。借著溫暖的燭光,秋景明飽蘸墨汁,執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兩個方方正正的大字:九德。

“先生,何為‘九德’?”傅思遠好奇道。

秋景明并不急于回答他,而是從案頭取過一本備用的《尚書》遞給了傅思遠,說:“你翻到《虞書·皋陶謨》這一章節,把正數第一百零八至第一百六十七這五十九個字讀一下。”

傅思遠翻開書本,找了一會兒,讀道: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

“禹曰,何?

“皋陶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彰厥有常吉哉!”

秋景明注視著少年問:“你明白書上說的是什么意思嗎?”

“是在講九種美好的品德吧?”傅思遠猜道。

“不錯。”秋景明在“九德”二字的下方將其一一列出,對傅思遠說,“皋陶說,大凡人的德行有九種,在評價某人有美好的德行時,必須要以許多事實作為根據。禹就問了,都是哪九種德行呢?皋陶回答他說,態度豁達,毫不拘束,又能恭敬謹慎,這叫‘寬而栗’;性情溫和而又有主見,這叫‘柔而立’;為人老實并且辦事嚴肅認真,這叫‘愿而恭’;有才干,而不驕傲自大,這叫‘亂而敬’;能夠接受別人的意見,又不被紛雜的意見迷惑,依然能剛毅果斷地行事,這叫‘擾而毅’;品行正直,態度溫和,這叫‘直而溫’;處事風格直率而不拘小節,行為方正,這叫‘簡而廉’;性剛正而內充實,這叫‘剛而塞’;堅強勇敢而心地善良,這叫‘強而義’。人若能夠在自己的行為中表現出這九種德行來,就常常能夠把事情辦好了。”

“噢,原來如此!”傅思遠茅塞頓開,他驚呼道,“這就是君子的修身之道吧?”

“你說得很對。”秋景明回答,“這也是先人的尚賢之道。皋陶說,能夠做到九德中的三德并持之以恒的人,可以當卿大夫;每天能夠恭謹地按照九德中的六德來約束自己行動的人,就可以勝任諸侯之職,輔佐天子處理政務了。天子將三德與六德并用之,賜予按照九德行事的人一定的職位,重用有特殊才能的人,這才叫‘用人有方’啊。”

“愚生懂了,多謝先生指教。”傅思遠禮貌地說。

“哪里,哪里。”秋景明謙虛地說著,擱下毛筆,望著傅思遠說,“你先把這本書拿回去,讀得爛熟了再背,有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來找我。”

“多謝先生。”傅思遠向秋先生行個禮,將課本揣入懷中,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見傅思遠回過身,秋景明稍微頓了頓,誠懇地邀請道,“倘若你不介意的話,中秋節晚上就和你的姐姐來這兒過吧。”

“哎呀,這怎么好意思煩勞您呢?”傅思遠客氣地推辭道。

“沒關系的,一起過來吧。”秋景明笑著說,“東屋正好有兩張床鋪閑著,家里就為師一個人住,你們倆來了,為師也好熱鬧熱鬧。”

傅思遠想了一會兒,說:“那好吧。約在黃昏時分,先生您看如何?”

“就這么定了。”秋景明說。

“好的。”傅思遠說著走了出去,秋先生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院門外。

“先生請留步。”傅思遠回過身,鄭重地向秋先生道別。

“路上小心。”秋景明叮囑道,望著傅思遠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后在茫茫夜色中隱沒了。

十一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了秋家供桌上。頓時,觀世音像上流光溢彩,仙氣縈繞,升騰起一股金霧,于半空中攝天地日月之精華,取正法明王之元氣,徐徐地旋轉成團,隨即從觀世音像上吸入一道色如鮮血的紅光,又旋轉了片刻,最后凝成一塊金黃色的圓月餅,落在了供盤里。仙氣瞬間散去,一切恢復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秋景明翻了個身,從夢中醒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到正堂,看見供盤里新多出來的月餅,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轉身到灶房里找吃的去了。

九月的秋風刮得一天比一天蕭瑟,讓人頓生涼意。秋景明縮著身子走到庭院中,仰頭看了一眼黑云翻滾的天空,連忙將晾在竹竿上的衣物統統收回屋內,關緊門窗,這才舒了一口氣。他抱起衣物,走到床前,把它們一件件地攤開之后疊好,再放到布包里歸攏起來。然后,他在案前坐下,將黃歷翻到了新的一頁。

“明天就是中秋了,”秋景明望著黃歷想,“今兒卻沒晴,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一聲巨雷于天際炸裂開來,狂風夾雜著豆大的雨滴呼嘯而至。雨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轉眼間,地上被砸得坑坑洼洼,騰起了淡淡的白煙。他偏過頭,聽到雨點飛快地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最后連成一片,幾乎震耳欲聾。他伏在案上,想起了自己八歲時所經歷的那場暴雨,隱隱地感到了恐懼。

秋景明拿出《禮記》信手翻了一頁,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片刻之后,他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徒勞的。于是他起身,背著雙手踱到正堂,站在了供桌的前面。

“思遠……”他望著觀世音像,心里喃喃道,“如果此時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觀世音像依舊保持著微笑,默然不語。秋景明仔細打量了它一陣,吃驚地發現朱玉制成的觀世音像竟然褪了色!

“以前只聽說玉石如果長時間貼著人的皮膚,其顏色會逐年加深,卻是頭一遭見到玉石褪色這種奇事。”秋景明思忖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

正在他費解之際,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孩童的喧鬧聲。秋景明回過身,心想:“下著大雨呢,是誰家的孩子在外面玩耍?”

這樣想著,他拿上一把油紙傘,頂著瓢潑大雨跑出了屋子。

“喂,小孩!下這么大的雨還不回家,會被淋得生病的!”秋景明打開院門,沖孩子們嚷道。

“先生,我們的蹴鞠掉到您的院里了,您可以幫我們拿出來嗎?”為首的小孩問。秋景明看他約有五六歲大,雖然頑皮,但也不乏可愛之處。在這個小孩身后,還跟著五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看樣子,他們應該是要好的玩伴。

秋景明略略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你們先進到屋里來,別被雨淋得著涼了。”

孩子們歡呼雀躍,魚貫而入。秋景明笑著看了他們一眼,貓腰在庭院里找起來。他到前院空地仔細一瞧,沒有;他順著墻根又尋了一遍,也沒有;他不甘心,轉到了后院,最后在自家小菜園的籬笆旁找到了它。秋景明很高興,抱起蹴鞠邁著輕快的腳步進了屋內。

“嘿,你們的——”話剛說到一半,秋景明愣住了。只見正堂的供盤里空空如也,孩子們抹著嘴,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睜著大大的眼睛不以為然地望著他。有幾個小孩的下巴上還粘著點兒月餅的碎渣。

秋景明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蹴鞠掉在了地上,滾到了孩子頭的腳邊。

“那是供品!你們怎么可以這樣……”秋景明聲嘶力竭地喊道,他憤怒地抄起掃帚想痛揍那些孩子一頓,但一想到孩子是他自己請到屋里來的,只好作罷。孩子頭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抱起蹴鞠,趕緊揮了一下手,招呼其他的小孩一起從后院翻過籬笆逃跑了。

一把掃帚被狠狠地摔在了正堂的地面上。秋景明攥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引狼入室”和“忘恩負義”這兩個成語的含義。

這時,他意外發現地上依然像孩子們來到之前那樣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兒水跡。

秋景明忽然想起他們沒有帶傘。他思忖:“他們冒雨玩耍,居然沒被淋濕!這怎么可能?!”

——很明顯,他們是仙童。不然他們無法通過那扇貼著鐘馗畫像的院門。

“唉!天意,天意呵!”秋景明終于恍然大悟。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朱玉觀世音像褪盡了最后一絲血紅,變成了瑩潤通透的乳白色。

十二

小橋流水。蒙蒙細雨之中,秋景明與傅思遠各打著一把油紙傘,站在木橋的中央,深情地對望著。

“先生……”傅思遠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說,“愚生這次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盡管說吧,只要是能做到的,為師一定幫你。”秋景明說。

“愚生我……想請您放生一尾紅錦魚。”傅思遠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余音留在唇邊,心里泛起一陣陣難言的苦澀。

“可以啊。”秋景明說,“你打算在哪兒放生呢?”

“就在這橋下吧。”傅思遠憑欄朝橋下望去,裝作在看潺潺流淌的清溪,溪水通過法力重現出仙界的瑤池金母得知他癡戀這段塵世姻緣時勃然大怒、對他蛾眉倒豎的樣子。他暗自嘆了口氣,長袖一揮,抹掉倒影,努力用平靜語氣說:“愚生希望先生欠身把魚從橋面與欄桿之間的空隙順到水里去。”

“好的。”秋景明望著橋下回答。他忽然轉頭看傅思遠,問:“魚呢?”

傅思遠莞爾。他依依不舍地端詳著秋景明的臉龐,柔聲細語地喚道:“景明……”

“思遠……”秋景明微微蹙起了眉。

“在放生之前,可不可以請你再抱我一次?”傅思遠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請求道。

秋景明扔掉紙傘,張開雙臂,一把將心上人緊緊地擁在了懷里。

這是一個熟悉、溫暖而有力的懷抱。傅思遠呼吸著秋景明發絲間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體香,幸福地流下了兩行熱淚。他多么希望這一刻能變成永恒啊!

“謝謝你。”傅思遠微笑著說,閉上了眼睛。一道紅光從天而降,將他的身體罩在其中。紅光瞬間散去,他已經變成了一尾美麗無瑕的紅錦魚,神情安恬地臥在秋先生的手里。

秋景明大駭,捧著這尾魚,雙手在不住地顫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它就是剛才的傅思遠。秋景明猶豫著,朝魚輕輕喚了一聲:“傅思遠?”

紅錦魚扭動了兩下身體,似在作答。秋景明想起了心上人的囑托,便默默地走到橋欄邊,緩緩俯下身,松開了手。魚滑入水中,搖擺著尾巴在橋下繞了兩圈,順著水流游走了。

“思遠——”秋景明喊著心上人的名字,從夢中坐起來,不禁淚流滿面。他抱住雙肩,將臉深深地埋入臂彎里嗚咽著,不知不覺間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十三

中秋節這天,來秋家的人絡繹不絕,多半是些學生和鄉鄰,拎著瓜果梨桃和雞鴨魚肉來看望這位遠近聞名的老師。秋景明也不多推辭,一一謝過,照單全收,然后留他們吃頓飯。太陽西斜,暮色降臨。秋景明把客人送走之后,連忙收拾房間,燒了一桌好菜,一心等著傅思遠和傅思晴到來。他等啊等,菜熱了一遍又一遍,卻不見有人敲門。秋景明焦急萬分,在庭中踱起了步子。待他快要絕望的時候,門外終于響起了他期盼已久的敲門聲。

秋景明趕緊跑過去開門。出乎意料的是,門外站著一個女孩,也是留一頭長發,穿一身紅衣服,容貌與傅思遠極為相似,只是眉宇間少了幾分陽剛之氣,多了幾分嬌柔之美。

“你是……傅思晴?”借著皎潔的月光,秋景明遲疑地問。

女孩點了點頭,“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淚水奪眶而出。

秋景明慌了,欠身想要攙起她,卻不好和她接觸。他懸著雙手疑惑地問:“你這是?”

“秋先生,”女孩噙著淚花哽咽道,“您快去看看我弟弟吧!他……他快不行了……”

秋景明大驚,問:“怎么了?!”

女孩痛苦地搖著頭哭訴:“我不知道。昨天早晨還好好的,下過一場大雨之后就病倒了。他的額頭燙極了,躺在床上說胡話,什么老天爺就是嫉妒他癡戀紅塵姻緣,什么王母娘娘為了懲罰他派了六個小童要把他收走,什么自己觸犯了天條魂魄變成紅錦魚之類的。我實在害怕,所以才瞞著他來見您。秋先生,秋先生!求求您救救他吧!您是他的先生啊!”

秋景明猛然憶起前段時間登門造訪并且吃掉供品的六個頑皮的仙童和昨夜做的那個夢。他的心一沉,回屋拎上烏雞湯就隨女孩出了門。

他們奔下了山,涉過兩條小溪,經過一座吊橋,又在千回萬轉的山路間繞了好半天,終于到了秋景明夢中的那片桃花林。可惜時值九月,桃花都已凋謝,樹上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秋景明心急如焚,顧不上看后院的景致,三步并作兩步邁上了傅家回廊的臺階,直接掀簾子進了傅思遠的廂房內室。

“思遠!”秋景明叫了一聲,放下盛著烏雞湯的壇子,單膝跪在了傅思遠的病榻前。

傅思遠微微睜開了眼睛。見是秋先生,他咬牙掙扎著要坐起來,被秋先生趕緊扶回了床上。九日不見,傅思遠消瘦了許多,面頰蒼白得毫無血色,目光無神,氣若游絲。

秋景明自責地反復打量著傅思遠的病容,心如刀絞:“都是我不好,害得你這么苦……”

“先生……”傅思遠微蹙雙眉,努力伸出蒼白瘦削的手,顫抖著拭去秋先生臉頰上的淚珠。傅思遠深情地望著秋先生,似有千言萬語如鯁在喉,難以吐出半個字來。

秋景明牢牢握住傅思遠的雙手,讓它們貼緊自己的嘴唇,紅著眼圈凝望著心上人。

傅思遠勉強笑了笑,說:“愚生……不怪您。那些月餅,本是……留給您吃的。”說完,他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思遠,思遠!你振作點兒!!”秋景明用力搖著傅思遠的肩膀,回頭大聲喊道,“思晴!傅思晴!”

“先生有何吩咐?”傅思晴急忙趕過來問。

“快把這壇子里的烏雞湯熱了端來,給他補補血氣!”秋景明托住傅思遠的頭部,著急地答道。

傅思晴應了一聲,抱起壇子就去灶房了。

“思遠!答應我,不要走,求你留在我身邊,永遠……”秋景明望著昏迷的傅思遠,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心疼地流下了眼淚。

不消片刻,雞湯被端來了。秋景明接過湯碗,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再順著唇間的縫隙徐徐傾入傅思遠的口中。有一些雞湯溢出了傅思遠那干裂的嘴唇,傅思晴在床邊坐下,從弟弟的袖中抽出了繡著菊花的絹帕并把它攥在手里,小心地將溢出來的雞湯點拭干凈。

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被喂下去之后,傅思遠慢慢睜開了眼睛。傅思晴與秋先生對視了一眼,一起擔心地望向傅思遠。

看到自己躺在秋先生的懷里,面對著姐姐,傅思遠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別無他法。

“姐姐。”傅思遠吃力地喚了一聲,朝她抬起了手指。

“哎。”傅思晴欣慰地點了一下頭,將自己的右手放到了他的雙手掌心。

傅思遠轉移目光,望著秋先生的左手,輕輕喚道:“先生。”

秋景明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左手放到了傅思遠的雙手掌心,與傅思晴隔開一條縫。

傅思遠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用力將雙手合攏,使姐姐的手和秋先生的手緊緊貼合在一起。

“思遠……”秋景明為難地看著傅思遠,輕輕地搖了搖頭。

“弟弟!”傅思晴皺眉喊道。此時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而是弟弟的安危。

傅思遠望著他們倆,對秋景明說:“愚生命薄,思晴這輩子……就拜托給您了。”

秋景明看了一眼傅思晴,下決心地對傅思遠說:“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傅思遠微笑著頷首。他把目光投向傅思晴,說:“姐姐,如果你能答應……去照顧秋先生一生一世,弟弟我……死也瞑目了。”

傅思晴哭著罵道:“呸!什么死不死的,休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姐姐答應你!弟弟,你要活著,好好地活著!你不是說過要考上狀元,騎著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地回來接姐姐嗎?你不是說要等明年桃花再開的時候請秋先生到家里做客嗎?這些承諾,你都忘了嗎?”

傅思遠搖了搖頭,凄然一笑,說:“當然記得。只是……抱歉,讓姐姐失望了。”

“弟弟……”傅思晴掩口而啼,哭得泣不成聲。

“秋景明,”傅思遠竭盡全力捧起秋先生的臉龐,凝視著他請求道,“可以……背誦一遍……《詩經》里的《桃夭》嗎?我想聽。”

“……好。”秋景明哽咽了。他清了清喉嚨,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傅思遠祝福地望著傅思晴和秋先生,微微莞爾。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秋景明強忍著眼淚背道。

傅思遠松開了手,望著床帷,憶起自己與秋先生在溫泉池里約定來生,不由眼角濕潤了。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秋景明的眼前浮現出傅思遠背這段詩時神采奕奕的模樣。正是那種投入、謙和與自信吸引了秋景明的目光,讓他一眼認定這個少年就是自己生命中要等待的人。然而他不明白,為什么少年讓他等了這么久,好不容易盼到了,轉眼間又要離去。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淚水迷蒙了傅思遠的視線。他睜大雙眼,想要再好好看看面前這個讓他癡戀了十九年的男人的臉龐,卻怎么也看不清了。意識越來越模糊,呼吸越來越吃力,他遺憾地閉上眼睛,眼前歸為了一片無盡的黑暗。

一行無奈的清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浸潤了秋景明的心。秋景明回過神,伸手試探了一下傅思遠的鼻息,驚惶地縮回了手。

“思遠!”秋景明拼命搖著傅思遠的肩膀,大聲喊道。

“弟弟!”傅思晴撲倒在榻前,幾乎哭昏過去。

傅思遠沒有絲毫反應,身體漸漸變得冰涼。

“思遠!”秋景明咬破自己的右手中指,將鮮血源源不斷地滲入傅思遠的口中,試圖挽回心上人的生命。

鮮血將少年的唇瓣染成了一朵嬌艷怒放著的桃花。少年仍面如死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思——遠!”秋景明仰天長嘯,緊緊摟著心上人的遺體,淚如雨下。

微風拂過,傅思遠的身體幻化成一道七彩的光芒,飄入后院,溫暖地將桃花林籠罩其中。霎時間,滿園的桃樹抽出了碧綠的枝葉,綻放出了朵朵潔白的桃花,迎風含笑著點頭,清香四溢。光芒逐漸收攏,升入云端,最后無聲地消失在了蔚藍的天際。

傅思晴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秋景明走到她身邊,怔怔地望著滿園盛開的桃花,目光空洞而哀傷。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被徹底掏空了一般,只剩下軀殼,似乎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半晌,傅思晴回過了神,從自己身上取出用繡著桃花的素帕包裹著的一塊東西,鄭重地捧給了秋景明,說:“秋先生,這是我弟弟病中的囑托,他讓我把這個給您,請您無論如何也要收下。”

秋景明下意識地接過包裹,慢慢打開。

一塊金黃色的月餅赫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與他在自家供桌見到的月餅完全相同。他小心地用手托著月餅,將其從中間掰成兩半。

一股腥甜的鮮血從月餅中汩汩流出,浸透了素帕,順著秋景明的手指淌下來,濡濕了他潔白的衣袖。

秋景明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不由得雙腿一軟,無力地癱坐到了地上。

此時,他全都明白了:傅思遠付出的不僅僅是純真的愛情與誠摯的感恩之心,還有自己那年少而鮮活的生命啊!

“思遠……你這是何必呢……”秋景明苦笑著搖頭,淚水再次流滿了面頰。

十四

十年后的中秋之夜。青瓷鎮上的秋家院子里,兩個孩子正在嬉戲。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女人的招喚:“秋思、秋遠,快來吃月餅啦!”

“好的,額娘!”姐弟倆應和著,放下手中的雨花石,高興地跑到屋內,一人拿起一塊月餅,張口咬下去。秋思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月餅,里面的餡和往年一樣,依舊是鮮紅色的。她仰起桃子般紅撲撲的臉龐,問:“額娘,今年的月餅怎么還是玫瑰餡的啊?”

綰著一頭青絲的女人摸了摸秋思的頭,笑著說:“思兒乖,吃了這個,就是過節了。”秋思不解地看著女人,然后她低下頭,勉強咬了一口月餅。“額娘,爹爹呢?”秋遠拉著女人的衣角問。“你爹……”女人遲疑了一下,卻見正堂里的男人從菩薩像前起身,心情沉重地走了過來。男人看到秋思和秋遠,臉上凝重的表情顯得緩和了許多,嘴角也露出了笑容。“爹爹!”見到父親,秋思和秋遠奔跑著撲進了他的懷抱。男人愛憐地看著兩個孩子,走到他們的額娘面前,對秋思說:“思兒,你長得越來越像你額娘年輕的時候啦。”秋遠聽他爹爹這么一說,立即搖著他爹爹的大手,爭寵地問:“那我呢,那我呢?”男人征詢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俯下身,輕輕捏住秋遠的鼻尖微微搖了搖,寵溺地對秋遠說:“你呀,當然是越來越像你那高大英俊的爹爹嘍!”聽到滿意的回答,秋遠蹦著跳著拉起秋思的手,回到庭院里玩去了。看著姐弟倆玩得那么起勁兒,夫妻倆打心眼兒里有著說不出的高興。女人幸福地依偎在男人的懷里,雙手捧握著男人的手,恬靜地看著明朗的月色。這時,她聽到男人嘆了一口氣。女人轉過身,望著男人問:“怎么了,孩子他爹?”

男人從秋思和秋遠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對女人說:“看到他們倆,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你和你弟弟的時候。你弟弟若還在世的話,也許就能看到現在的我們了。”

聽到這話,女人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惆悵。她垂下眼簾,轉身走到盛滿月餅的盤子前,拿起一塊,遞給男人,說:“是啊,要是他在就好了。”

男人把月餅從中間輕輕掰開。看到內餡如血的鮮紅色,他痛苦地別過頭,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兩行內疚的淚水。

清冷的月光映著秋景明的臉龐,投下了一片落寂的幽藍色。

傅思晴默默地走過來,從身后環住他的腰,頭貼在他的脊背上,柔聲安慰道:“孩子他爹,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人也已經……我想,思遠他不會怪你的。”

“思晴……”秋景明放下月餅,回過了身,神情復雜地凝望著她。

傅思晴垂下眼簾,那秋水般柔媚的眸子里似有淚光閃爍。她放開了他,緩步走到窗前,背對著他說:“其實我知道我弟弟的事情。他從會說話的那天起就經常對我說起一個人,那就是老爺您。他反復囑咐我,一定要讓我嫁給您,為的就是報答您的恩德。可在那時,我不知道您是誰,也無法猜測您的相貌,更何況我一個女子,根本無法接近您。他就開始蓄發,和我穿一樣的衣服,模仿我的言行舉止,以求有朝一日上山拜您為師。”

“這么說,你知道思遠是仙?”秋景明走近她,驚訝地問。

傅思晴深吸一口氣,頷首道:“思遠不是我的親弟弟。他是我已故的父母在我四歲時從水邊撿來的。”

“撿來的?”秋景明詫異地問。

“嗯。”傅思晴回憶道,“他那時剛剛滿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克雙親,把他接到家一個月之后,我的父母就出事了。我家有一個遠親的嬸嬸,把我和弟弟接到她那兒住了三年,也去世了。從那以后沒有哪個親戚敢收留我們,我和弟弟就回到了傅家,以種桃為生,日子雖然清苦,但也能勉強維持下去。”

想到姐弟倆所經受的苦楚,秋景明的心不禁一酸。他接著問:“那……后來呢?”

“后來,”傅思晴悵然若失地答道,“我發現他長得越來越像我,沒事的時候喜歡到私塾外墻下偷學詩書。有一次不慎被那教書的老先生抓住了,剛要打他,我弟弟一抬頭,那老先生把他誤認成了我,念著是買桃的熟客的分兒上才沒動手。老先生有意難為他,拿出一本經書隨手翻了一頁,讓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就叫著我的名字讓他背誦。我弟弟憑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學著我的聲音張口就背,聲情并茂地將那老先生要求的內容全都背下來了。老先生十分驚訝,當天晚上就跟鄰居聊起這個事。在得知認錯人之后,老先生親自登門來到傅家,有意收我弟弟為徒。當時傅家貧困得很,實在交不起學費,我和弟弟就婉言謝絕了老先生的好意,開始在家自學。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思遠上山夜訪了我?”秋景明推測著問。

“是的。”傅思晴喃喃地說,“自從拜到您的門下之后,我弟弟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他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里都在發奮讀書,很少關心桃園的事情。有時候我希望他到桃園幫忙,他卻充耳不聞。我急得跟他吵,他也不應聲,只是在嘴里不停地念著您的名字,抱著雙膝發呆,時哭時笑,似傻如狂。我見他這樣也就沒再逼他,由他去了。”

秋景明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扳過她的肩膀說:“——可你畢竟是思遠的姐姐,如果你當初制止他的話……”

“我說過我制止不了他!”傅思晴激動地嚷道,“他是仙,我是人!人是無法左右仙靈的!我作為他的姐姐,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地陷進去,一天天地愛上您直到無法自拔,可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難道我就不心疼嗎?!思遠他在世時每天都向我提起您,他甚至走路、吃飯、夢囈時都會惦念著您!我成天為他提心吊膽,唯恐他哪天走山路時分神摔下山去,再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我為他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老爺您知道嗎?!我知道老爺您愛他,您到如今還在深深地愛著他!您之所以娶我根本就不是因為您愛我,僅僅是因為我長得像他!我無法憎恨您,我不能在憎恨中服侍您一輩子,那樣就等于背叛了我和他之間的約定!我弟弟臨終前真心祝愿我和您喜結連理之后能美滿幸福、恩愛有加,可到現在我才發現,無論我怎樣做,都無法得到老爺您的真愛!十年過去了,老爺您的相思夢也跟著做了整整十年,難道您就不能醒一醒,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站在眼前的人嗎?!我真的不是傅思遠,我是愛著您的傅思晴啊!”說完,她捂著臉跑到了窗前,委屈地抽泣起來。

秋景明這才如夢初醒。他慢慢走到她身后,試著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被她用力甩開了。

“思晴,”秋景明緊蹙眉頭,歉疚地說,“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一時糊涂,忽略了你的存在,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老爺……”傅思晴轉過身,一下將臉頰埋入了秋景明的頸窩,不禁痛哭失聲。

“好了,好了……”秋景明擁抱著傅思晴,一只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說,“都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

月光溫柔地灑下來,深情親吻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秋景明和傅思晴不約而同地抬起臉頰,把目光投向了深邃而渺遠的夜空。

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正散發著迷人的光芒掛在天際。它被眾星簇擁著,像月餅,又像玉盤,更像新生嬰兒,俯視著這對璧人可愛而天真的笑顏。

(責任編輯 王曦)

王悅,筆名淡藍雨,女,1990年生,蒙古族,黑龍江省大慶人。自幼熱愛文學創作,2011年考入綏化學院中文系作家班,師從綏化作協副主席張愛玲。同年于校刊《月橋》發表多篇作品,深受校領導與同系師生好評。在校期間在《參花》發表多篇詩歌,代表作有《鐫刻》《羽毛》《筑夢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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