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想起當代女性寫作,我時常會產生恍惚之感:在世紀之交,它曾經引爆了持續的話語狂歡,但此后卻如過山車般迅速下滑;如今,其聲勢和形貌都不再醒目。是什么阻礙了女性寫作的持續攀升?是寫作的內部邏輯使然,還是遇到了外在的困境?
思考這些問題時,小說《到歇馬河那邊去》中的一句話擊中了我:“她太冷了,她想跑,卻不知道該對著哪個方向。”1毫無疑問,“她”是迷惘的符號,周身洋溢著青春的沖動,但卻不知道走向何處。
謝絡繹筆下的“她”只有十六歲,大體與二十一世紀同齡,當然也折射出時代語境的變化。對于先鋒派女作家來說,這個形象的存在不無諷刺意味:經過多年狂飆突進的啟蒙運動,無數的“她”依然不時呈現出猶疑之態。事實上,這個從文本中凸顯出來的“她”是無法回避的符號:就當下中國而言,林白、衛慧、綿綿、李銀河們展示的先鋒體驗并不具有普遍性,僅僅屬于少數走在前面的人;在她們身后,眾多女性仍然停留在男權話語的疆域之內,依舊需要確立自己的方向。吊詭的是,這個廣闊無邊的女性群落卻被女性寫作忽略了,常常只出現于先鋒視野的邊緣。由此可見,先前的女性寫作雖然聲勢浩大,但卻具有難以遮掩的欠缺:聚焦于先鋒而遺忘了基座,彰顯前衛而忽略了大多數。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女性寫作具有明顯的未完成品格。它要走出當下的間歇狀態,就必須填補先鋒寫作留下的巨大空白。換言之,只有直面無數當代女性的困境,當代女性寫作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謝絡繹的作品凸顯出來。她筆下的女性幾乎全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男—女(陽—陰)的二分法,渴望琴瑟和鳴的情感體驗,但卻都置身于迷宮之中:《到歇馬河那邊去》的圓圓(“她”)情竇初開,尚未正式進駐兩性交集的地帶,就目睹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情欲事故;《鳥道》里的曹多芬是女人里的男性中心主義者,時刻準備迎合他們的真心和假意,卻又總是被排斥到情場之外;《無名者》中的香遠、阿珍、趙菲進入了男人的世界,卻發現后者絕非曹多芬想象中的理想國,內心深處的危機感則同樣揮之不去。這些故事再現的不是“一個人的戰爭”,而是陰陽對峙的復數化體驗。它沒有前者激烈,但卻遠為復雜,且更加意味深長。
從根本上說,小說中的“困境”源于轉型期的“斷裂”。隨著時代的推移,男人性本身開始變得模糊,不再總是對應著固定的社會意象(如“大丈夫”)。折射到女人眼中的他們變得飄忽不定,難以琢磨。原有的性別界限消失了,傳統的陰陽之道時常處于失衡狀態。對于許多個體來說,那個原本完全由男人支撐的世界已成追憶。面對舊格局的“塌陷”,這些算不上前衛的女性困惑、迷惘、猶豫不決,體驗到了轉型階段的特殊苦惱:舊的坐標系已經失效,新的路徑圖還有待繪制,她們喪失了原有的位置意識和方向感,被拋入了懸念叢生的過渡地帶。
過渡意味著尚未完成。它是一種間隙狀態。主人公被擱置在精神上的空白地帶,必須勘探、定位、尋找、發現、祈禱。此刻,命運將她們從背景中凸顯出來:宇宙浩瀚無垠,她們卻只能獨自前行。關鍵的情節同樣是“一個人的戰爭”,但文學的版圖卻擴大了:地點不僅僅是臥室,對象也不單單是自己的身體,相反,女性被卷入更為宏大的生活場域,不得不應對更為復雜的情境。以《鳥道》中的曹多芬為例,這點清晰可見:這個年逾四十的女教授前去參加婚禮,新郎是自己的前夫,其余均是懸念;為了應付可能的尷尬,她試圖尋找一個男伴,但始終未能遂其所愿;可是,尷尬歸尷尬,獨立的動姿卻得以延續,因為感受和應付這一切的正是她自己。在尋尋覓覓的過程中,她的膽子有時會變得很大,甚至偷偷地“盯著他看”。于是,他/她的位置被翻轉:女人升格為審美和享受的主體,男性則被對象化了。對于熟悉女性寫作的讀者來說,這一幕并不陌生:“我野心勃勃,精力旺盛,世界在我眼里是個芬芳的水果,隨時等待被咬上一口,而他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生活對于他仿佛是一只撒上砒霜的蛋糕,每吃一口就中毒愈深。”(衛慧《上海寶貝》)相對于前衛作家所描繪的“我”,曹多芬似乎喪失了張揚的勇氣,但依然繼承了前者的主動性。作為大學教授,她也至少部分地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這是女性站起來的前提。由此獲得的自信使她覺得自己與前夫具有“精神上的重疊”。如此說話的她屬于一個悠久的性別譜系:在文藝復興以后的西方,女性開始經商和參加生產,“她的物質獨立使她在生活作風上有很大的自由”;“下層婦女可以出門,經常出入小酒店,差不多像男人一樣支配自己的身體;她是丈夫的合作者和同等的人。”(波伏娃《第二性》)同樣,拖著紅色拉桿箱四處游走的曹多芬也是自由的象征:大學教授的身份,穩定的收入,都使她可以“說走就走”。當她轉身時,世界也隨之旋轉。她同樣是世界的樞紐,是對自己而言的中心。她變換的表情、沉默的厚度、敏捷的步伐都是無聲的宣示。 不知不覺中,她的身體已經悄然站了起來。正因為如此,她對男性的刻意屈從就不無悖謬意味。顯然,屬于她的精神成年禮尚未完成。
那么,是什么力量拖住了她?她是大學教授,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穩定的收入,但其心靈為什么柔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或許,小說中的丁艷說出了部分答案:“你真正需要的是準備一個男人嗎!”曹多芬是堅定的異性戀者,向往如塤如篪的婚姻生活。盡管受到了丈夫的冷遇,但她始終在尋找“一個男人”。在她看來,自己的婚姻之所以充滿磨難,是因為“他們沒有舉行過婚禮”:“親友們陸陸續續才知道他們結合在一起了,可老天爺到現在都不知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親友……他們違背了這個傳統,只好領受厄運。”(《鳥道》)“老天爺”是父權制的象征。對老天爺的信仰使她恪守陰陽之道,而時代早已賦予了她新的身份。
此刻,意味深長的錯位出現了:早已不是男人心目中的傳統女性,卻刻意去迎合前者的期待視野。這是一種新的時差:內心深處的她落在了后面,追趕不上真實的自己。這是未被意識到的自我矛盾:兩個她之間出現了沖突,但依然僅僅把目光投向男性。這是注定難以遂愿的籌劃:自己的存在出現了致命的裂痕,卻堅信:“女人……唯一的光榮就是使男人心動。”(波伏娃《第二性》)于是,她所有的努力就都具有無法掩飾的荒誕意味:越是試圖順應男權社會的法則,就越是被后者所拒絕。為了迎合男人的目光,這個知識女性幾乎動用了所有的身體技術(如笑的時候會“用手去提眼角”、系圍巾、攜帶化妝用的“裝備”),時刻準備發表屈從的宣言,但結果只有一個:多情反被無情惱。每當她準備展示魅力時,哈哈鏡就會準時出現,放大一個滑稽的形象。在她最渴望被融化的時刻,無形的深淵悄然生成,迎接她的是忽略、排斥、拒絕、暴力:“他翹起腿踢了她一腳”,“稍后的關門聲把她拍死在地板上。”于是,“她希望的事情從來就發生過”。甚至,她連順從的權利都喪失了:“這真讓人沮喪,當你想順從一個人時,他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很需要你。”(《鳥道》)盡管如此,她依舊試圖順應陰陽之道:“ 曹多芬根本不聽他在說什么,撲上去抱住他的腰,哭著說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辦?我的心在你那里,你走了就是把我的心拿走了。”(《鳥道》)她的心仍然在男人那里。離開了男人,她就是空的器皿、被廢棄的洞穴、荒涼的土地。她期待來自天空的閃電,渴望被撕裂、侵入、占有。每當遇到合適的男人,她就會“生出花朵遇到蝴蝶的想象”。這是一種對異性戀的持續渴望。猶如行走著的探測器,她隨時隨地準備捕捉男人的暗示,還原他們眼中的自己,以便悄悄修補自己的形貌。男人掌握著衡量她的尺度,是時刻會出現在她對面的仲裁者。他們的態度往往難以琢磨,她只能站在男人的對面等待。她喜歡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不想聽到命運的終審判決:仿佛墜入了充溢著可能性的深淵,備受煎熬但又似乎隨時會獲得盛開的機緣。由于屢戰屢敗,掩飾就成為一種必備技:“曹多芬迅速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貪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意味深長……”(《鳥道》)荒誕嗎?是的。然而,這不正是眾多女性的縮影嗎?在現實生活中,性別的等級制從未被完全消除:男人如天空,女性則是被俯視的大地。后者的目光無所不在,女性則被觸摸、包圍、挾裹,必須隨時破解它所蘊涵的意圖,接受未曾言明的無聲指令。正因為如此,固守傳統性別哲學的女性是永遠的猜謎者,只能接近正確答案,注定無法抵達彼岸。在這個世界上,她們始終是在場的缺席者。
通過聚焦過渡地帶,當下女性寫作展現了蛻變中的形象:她們窺探、等待、掩飾,試圖表達而又欲言又止,渴望走向前方卻總是心存顧慮。在被拉長的曖昧時分,荒誕感誕生了 :“她嘟囔著,兀自抬起頭來,目光仿佛要刺穿頭頂上那滿滿當當的黑,又很快被它的空無一物弄得空虛,轉移了目光。”(《鳥道》)“香遠望了一眼那里,模糊的那里,幾朵云罩在上面,看不見任何具體的東西。”(《無名者》)天空模糊乃至空無一物。它不再發出明確的指令。迷惘的女性不能不進行自我審視:“她一片空白的腦海里突然生出類似于燈光照射下的海棠葉那樣活生生的存在--她自己的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會是怎樣一張明亮而凄惶的臉!”(《鳥道》)這是自我對自我的審視。經過漫長的跋涉,女性終于站在了自己的對面,接受自己而非男人的打量。瞬間的自我審視過后,“她馬上睜開眼睛,將手里的東西奮力扔了出去”。此處,“東西”包括耳環、鏈子、發簪,它們是裝飾身體的工具體系,也是女人性的一部分。毫無疑問,這是告別的動作。它會造就重新定義自我的可能性嗎?
在經歷了喧嘩和騷動后,《上海寶貝》中的倪可最終被一個問題反復擊中:“我是誰?我是誰?”此語出現于這部“反叛”之作的最后,頗為意味深長。對于曹多芬來說,答案曾經不言而喻:她是女人,是被男人規定的物種,是被天空包圍的大地。現在,烏托邦業已塌陷,曾經明晰的地平線變得模糊,她必須像倪可一樣重新定義自己。事實上,機緣已經出現:由于經濟上的獨立,她早就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當她將精心準備的飾品扔出車外時,精神上的成年儀式已經再次被啟動,新的個人已經顯現出其朦朧的輪廓。
事實上,此刻的她是無數女性的縮影:在先鋒者的后面,原本默默無言的群體涌現、站立、發聲、成長,放射自己內心深處的光亮。當文本中的人物普遍完成了精神上的成年禮儀式,中國女性寫作也將走出當下的過渡地帶,邁向新的黎明。
1謝絡繹:《到歇馬河那邊去》,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以下所引該作者作品皆出自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