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 永州 425100)
舜帝歸葬地考
肖獻軍
(湖南科技學院,湖南 永州 425100)
舜帝的歸葬地存有十余種說法,在秦漢以前主要有三種:司馬遷主張的“江南九疑”說;墨子主張的“南己”說;孟子主張的“鳴條”說。其他說法多從此三說生發而來。根據《山海經》、《楚辭》中關于舜帝歸葬地的神話記載看,舜當葬于江南九疑。從歷史學、考古學的角度也可以印證此說的正確性。除此外,二妃的傳說在湖湘地區廣為流傳,也從側面印證了舜之歸葬地在江南九疑。舜之歸葬地之所以產生異說,與上古墓葬制度、巫文化的興盛及學者的情感偏見等因素相關。
虞舜;江南九疑;南己;鳴條;神話
虞舜為五帝之一,乃中華道德文明之始祖。關于舜帝的出生地、履歷地、歸葬地歷來存在異說。其中歸葬地引起的爭議最大,從戰國到秦漢時期主要存在三種觀點,后世諸多分歧皆由此三種觀點生發而來:
1.“江南九疑”說。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載:“(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1]44《禮記·檀弓上》記載大致同:“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二妃未之從也。”[2]64此說又衍生出寧遠九疑山說、道縣鬼崽嶺說、梧州金雞巖說。南己之說、鳴條之說也常引此說以證己說的正確性,然卻是旁證,而非主證。2.“南己”之說。此說見于《墨子·節葬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3]181呂不韋等人所編《呂氏春秋·安死》也記載:“舜葬于紀,市不變其肆。”[4]277據《墨子》及《呂氏春秋》所言,舜當葬于秦地或更遠的地方。然此說也常為鳴條之說、江南九疑說引用。有學者引《詩經·小雅》云:“滔滔江漢,南國之紀。”[5]422認為南紀在江南。然此僅為鳴條之說、江南九疑說的旁證。由于今天陜西學者對舜陵研究不多,南己之說尚未獨立,然由于墨子生活年代比孟子及司馬遷要早,故此說有其特殊意義,但該說隨著墨家的消亡影響漸小。3.“鳴條”之說。此說出于《孟子·離婁下》:“(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6]537《今本竹書紀年·帝舜有虞氏》:“鳴條有蒼梧之山,帝崩,遂葬焉,今海州。”[7]200由此說又衍生永濟鳴條崗說、定陶鳴條說、連云港市云臺山(海州)說、陳留平邱鳴條亭等說。
在以上三說中,由于“江南九疑”說被司馬遷寫入正史之中,《史記》為二十四史之首,司馬遷寫史又被人譽為“實錄”,影響日益深遠,后來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歷朝歷代的帝王祭祀舜帝都前往九疑山,而不是往山西、陜西,更別說江蘇的連云港了。但司馬遷對舜帝的記載也不一定可信。下面這條就多引起學者非議:“(舜)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1]44舜帝年壽一百歲,這在上古時期幾乎沒有可能性。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研究成果及本人根據甲骨文“年”“歲”及小篆“載”的分析,上古帝王平均在位時間約為三十六年、平均壽命約為五十二歲。而且《史記》記載舜帝一百歲了還南巡江南,就更沒有可能性了。既然舜帝連南巡的可能性都沒有,怎么可能葬于江南九疑呢?這一點是主張舜歸葬地在江南九疑的學者難以繞過的圈子。司馬遷為什么要“編造”這一歷史呢?不少人推測這是服務于政治的需要,是司馬遷從學理上論證漢朝大一統的合理性與正確性。《史記》所載歷史從五帝開始,且五帝的足跡遍布于整個中華大地,《史記》的撰寫確實應該有這方面目的。
那是否可以說舜葬于江南九疑是司馬遷虛構的,而墨子“舜葬于南己”之說或者孟子“舜葬于鳴條”之說是正確的呢?也不一定。墨子沒有去過秦國,但墨家學派有巨子去過秦國,巨子在墨家學派內享有絕對權威,先秦史料有明確記載的巨子有孟勝、田襄子、腹黃享(見于《呂氏春秋》),其中腹黃享就活動于秦國,《墨子間詁·墨子后語上》載:“腹黃享為墨者巨子,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腹黃享對曰:‘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黃享不可不行墨子之法。’”[3]722秦惠王時正是秦國勢力東擴之時,自然需要有人為他的東擴尋找理論上的依據。《墨子》是墨子弟子或再傳弟子所編,腹黃享距離墨子大約百年左右時間,正是《墨子》成書時間,如果司馬遷是出于政治需要,腹黃享也完全有可能利用自己的權力抬出墨子替秦國說幾句話。后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安死》記載:“舜葬于紀,市不變其肆。”[4]277可見,墨家此說確實影響到了秦朝的上層統治者。孟子也是如此,孟子曾游歷魏國,和魏王關系也較好,說舜葬于鳴條也不能排除為魏王服務的目的。
先秦史料關于虞舜的各種記載,可能來源于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
那么,秦漢以前關于舜帝歸葬地有哪些神話,這些神話是否也存有矛盾呢?關于舜歸葬地的記載,《山海經》記錄最多,下面一一列出:
“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之。入洞庭下。一曰東南西澤。”[8]332
“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8]272
“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8]273
“知人名,其為獸如豕而人面,在舜葬西。”[8]275
“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8]459
“有阿山者。南海之中,有氾天之山,赤水窮焉。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8]364
《山海經》的這些記載見于《海內東經》、《海內南經》、《海內經》、《大荒南經》四個部分,未見于《海內北經》、《海內西經》、《海外經》中。也就是說以墨子為代表的“南己之說”和以孟子為代表的“鳴條之說”在《山海經》這部神話著作中找不到依據。《山海經》中關于舜帝歸葬地的記載分在四經之中,四經中提到的歸葬處貌似有別,實際上是指一處。如《海內東經》中有湘水、洞庭,且指出舜歸葬地在湘水東南。據此可以判斷舜歸葬地在海內東經之東南,這與《海內南經》所載并不相矛盾,《海內南經》也記載舜葬地在“湘水南”,《海內經》雖未載舜歸葬地在湘水南,但卻指明“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8]459,且歸葬之處有蒼梧、九疑山,這正是在湘水之南。而《大荒南經》中也提到蒼梧之野、南海等,也當與其他經所指同一處。之所以稱《大荒南經》應該是離政治中心較遠之緣故,但還在海內。舜歸葬地在《山海經》不同經中都有記載,一則可能與上古時期地理概念不如后世清晰相關;二則每經中所載神話并不一定就是本經范圍內的神話,只是在本經內流傳的神話。而舜帝歸葬地的神話以《海內南經》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開來,故見于多經之中。除《山海經》外,屈原的作品中也多引用神話: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2]20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2]37
從屈原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舜帝死后為九疑山神,而九疑在沅、湘之南,與《山海經》中所載頗為一致。據司馬遷《太史公序》載,司馬遷曾經在二十歲左右南游,曾“窺九疑,浮于沅、湘”[1]3293,司馬遷關于舜“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的說法當來自神話故事或民間傳說,司馬遷的“實錄”,實際上包含了對神話與傳說的實錄。
除了與舜帝南巡相關神話和傳說,湖湘地區還流傳二妃的神話,也可以從側面證實舜葬于九疑之說。《尚書·堯典》載:“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9]28-31《山海經·中山經》載:“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8]51大約與此同時,屈原作下了《湘君》、《湘夫人》。《湘君》、《湘夫人》究竟是誰,眾說紛紜,但《湘夫人》:“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2]68肯定和舜帝有關系,司馬遷的《史記》直接把二者相聯系:“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1]248劉向在《列女傳》中寫道:“舜陟方,死于蒼梧,號曰重華。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10]4今天,從湘江之源到湘江之尾,與二妃相關的祠廟不下于十座。分別以二妃祠、二妃廟、湘妃廟、瀟湘廟命名,另外還有二妃墓、黃陵廟等,二妃的影響遍布整個湘江流域。
從秦漢前的史料可以看出,大概在戰國時期,關于舜帝南巡及二妃的神話傳說就已在湖湘大地上流傳,幾乎沒有什么疑異,而且這一傳說還流傳到了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
今天山東、河南及陜西等地,也流傳著一些與舜帝相關的神話和傳說,但山東、河南的神話和傳說大多集中在舜登帝位之前,如舜帝出生,舜耕于歷山,打漁于雷澤,作陶器于河濱,作什器于壽丘,遷于負夏等。山西比較例外,山西是舜都之處,傳說舜都于蒲坂,但今天山西不僅存有舜帝陵,還有歷山,給人的感覺是舜生于斯、定都于斯、卒于斯,作為中原地區最大的部落聯盟首領,活動范圍竟如此狹窄,這不符合實際。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山西臨汾、洪洞地區,流傳著一種古老的民俗——“接姑姑送娘娘”,這一民俗流傳數千年而不衰,它當源于舜登帝位后與二妃的生活,但山西關于舜帝歸葬地的神話基本沒有,其他民間傳說存有一些,卻與先秦文獻所載基本無關,蓋后人為了追念舜帝而編造的一些故事。可知,從神話和傳說的角度看,舜歸葬地很少有可能發生在山西。又今天山西學者常引用《今本竹書記年》證明舜葬鳴條:“鳴條有蒼梧之山,帝崩,遂葬焉。”[7]200但從孟子語看,鳴條并不是一個大地方,先秦時遠不如蒼梧有名,且同“堯幽囚,舜野死”之傳說相矛盾,舜帝如果卒于永濟之鳴條,還算不上野死。但如果葬于江南九疑,可以算得上真正的野死了。
從歷史學和考古學的角度看,舜葬于江南九疑也有據可依。今天,在湖南九疑山、山東菏澤及諸城,山西蒲州古城都發掘了不少文物,這些文物從唐宋一直到上古時期的都有,甚至考古學家還能判斷有些是堯舜時期的文物,但客觀地說,考古學家能夠判斷的也僅僅只有這些,至于文物是否與舜帝相關,沒有哪個考古學家能作出肯定回答。但舜葬于江南九疑可以從歷史學和考古學角度得到印證。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七年(前210)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十一月,行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疑山。”[1]260云夢一說在湖北安陸、一說長江以北為云澤,長江以南洞庭湖地區為夢澤,不管怎樣,秦始皇望祀虞舜于九疑山證明了舜帝陵在江南九疑。此時距司馬遷“窺九疑,浮于沅湘”[1]3293僅僅85年,資料應相當可信。另外,馬王堆出土的東漢地圖,可以清楚看出在九疑山處有九根石柱在,當是對舜帝陵的標識。今天九疑山有舜帝陵,乃為后來修建,乃陵與廟之合一。實際上,到唐代時舜陵具體在何處已不可考。元結《論舜廟狀》:“舜陵在九疑之山,舜廟在太陽之溪。舜陵古老以失,太陽溪今不知處。秦漢已來,置廟山下……祠宇不存。”[11]133故在唐代文獻中基本上找不到舜陵的記載,只有虞帝廟、舜帝廟,而無舜陵存在。元結是唐代地理學家,有《九疑山圖記》、《諸山記》等地理著作,雖然其時舜陵不存,但卻肯定了舜陵的歷史存在,且與《史記》及馬王堆帛畫所載一致。
在諸多的考古中,個人認為道縣之鬼崽嶺應該引起舜文化研究者的重視,鬼崽嶺沒有墳墓,是一座略帶圓形的山丘,山丘之下數尺,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鬼崽崽,這些鬼崽崽自上古至清代都有,部分鬼崽崽已經風化,顯示了年代久遠的特征。這符合上古時期的“不樹不封”的墓葬制度,如此多的鬼崽崽當為祭祀時所用,但祭祀誰卻沒人知道,一是可能時代久遠的緣故,二是可能上古帝王的墓葬守護人刻意保密的緣故。但在離鬼崽嶺不遠處,有象廟存在,唐代還有象鼻亭。柳宗元《道州毀鼻亭神記》記載:“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傳且千歲。”[12]743假如上推千年,象祠在秦時已存在。如此古老的象祠,如此神秘的鬼崽崽,期間或許真有某種內在聯系。與二妃相關的陵廟及冢也出現較早,《史記》:“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1]248《括地志》云:“黃陵廟在岳州湘陰縣北五十七里,舜二妃之神,二妃冢在湘陰北一百六十里青草山上。”[1]248而正史僅《清史稿》記載在濮州有虞帝陵廟,乃清代所建。
但秦漢以前的文獻記載舜帝歸葬地確實存在異說,至于為什么會存在異說,這里姑且作以下臆測:《周易·系辭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13]708墳丘墓的出現已到了春秋晚期。也就是說舜帝死后一千多年才有墳丘,其時恐怕沒人知道舜所葬之具體位置了。所以,即使秦始皇時有舜帝陵,恐怕也不是原來的舜帝陵了。其二,陵、廟不分導致的誤解。雖然舜帝陵可能在戰國時期出現,但舜帝廟出現的時間應該非常早,而且先秦諸子散文中幾乎都提到了舜,可見舜在春秋戰國時期已影響巨大,故舜帝廟應該在當時存在不少。特別是舜文化集中分布地區,可能由此而引發誤解,以為舜帝歸葬于此。如大中四年,梧州金雞巖附近建有舜廟,今天梧州部分學者就以為舜帝歸葬于此。山西永濟也是如此,現在可知的舜廟建于唐開元二十六年(738),舜陵的出現應該更晚。其三,可能與先秦巫文化相關。如楚懷王客死于秦,但楚懷王墓在湖北省枝江縣百里洲。這涉及古代的招魂和招魂葬。相傳屈作《招魂》:“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2]197替楚懷王招魂,也由此而形成了招魂葬,故懷王之墓建在了原楚國范圍內。唐前就廣泛流傳“堯幽囚,舜野死”之說,在湖湘地區凡與舜帝或二妃相關的文學,都充滿幽怨之感。如此,在舜帝出生地山東及履歷地山西,都可能存在替舜帝招魂的情況,也可能因此而出現招魂葬,這就會導致舜帝歸葬地出現多種說法。
當然,舜帝歸葬地之所以存在異說,最大的原因還是與地方學者相關,舜帝是中華民族共同先祖,是中華道德文明之始祖,無論對于地域精神的凝聚、道德文明的教化,乃至地方影響力的提升都起重大作用,故從墨子、孟子、司馬遷始,直到今天的學者,這種爭議從未斷過,而且愈演愈烈。這從側面反映了舜文化影響的巨大,舜帝精神也在討論與爭議中發揚光大。
[1]司馬遷.史記[M].2版.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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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元結.元次山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2]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3]惠棟.易例[M].北京:中華書局,2007.
責任編輯:肖 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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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05(2017)02-0109-04
2016-10-10
湖南省社科基金基地委托項目“虞舜文化與湖湘精神動態建構”(項目編號:15JD24)。
肖獻軍,男,湖南岳陽人,湖南科技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地域文化與湖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