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惠箭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一個馬克思主義分析
顏惠箭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在研究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啟蒙辯證法》中的文化工業批判時,學界較少重視這一批判與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之間的思想譜系關系。從這一譜系關系的角度去分析,可以發現《啟蒙辯證法》在對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現象的解碼時揭示了其拜物教本質,從而彰顯為一種“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在資本邏輯的主導下,文化工業所生產出來的產品是“文化商品”。文化商品一方面以資本增值為目的,在生產中消磨了文化的本真內涵及其應有功能,另一方面滲透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發揮著同化功能,進一步在消費中扼殺了大眾思維的能動性和多樣性,從而在總體上遮蔽了資本主義的統治秘密并生產著資本主義的統治關系。但是這一批判在方法上存在著趨于單一和非辯證的缺陷,需要我們辨明和反思。
《啟蒙辯證法》;文化商品拜物教;資本增值;意識形態
興起于20世紀上半葉并延續至今日的文化工業開啟了現代形態的資本主義文化生產和消費,但是這一形態內部卻蘊藏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資本主義統治模式的內在本質,這一本質首先是由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一書中完整揭示出來的。不少學者在研究《啟蒙辯證法》中的文化工業批判時,往往沒有重視這一批判與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之間的思想譜系關系。從這一譜系關系的角度去分析,可以發現,《啟蒙辯證法》對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現象的解碼實際上展現為一種與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同構的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中對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的深入探析和揭示,繼承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商品拜物教進行批判的觀點和方法。
對于商品拜物教,馬克思指出:“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我把這叫做拜物教。勞動產品一旦作為商品生產就帶上拜物教性質”。[1](p89-90)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這一現象之本質的揭示為探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商品經濟活動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切入點:一方面,從產生的過程來看,商品拜物教與商品生產和交換有著必然的聯系,商品是用來交換的勞動產品,而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生產和交換才成為廣泛、深刻的活動,具有普遍的社會性;另一方面,從發生作用的機制來看,商品形式在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中以商品所表現出的使用價值——物的關系公之于眾,從而掩蓋了商品所內含的價值——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勞動關系。在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中,會進一步衍生出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其中資本拜物教乃是商品拜物教完成形態,因而在其本質上是廣義的商品拜物教。在馬克思看來,資本拜物教使得資本增值仿佛是在商品的流通過程中所產生的,這樣資本運作的深度模式——剩余價值的生產和剝削——便在資本主義表面豐富多彩的商品流通領域消失得毫無蹤影,資本的秘密、資產階級統治的秘密被徹底掩蓋住了,一般大眾便不能透視資本主義的本質因而對社會整體保持無意識失語狀態。如此,商品拜物教所發揮的實際上是遮蔽功能,奉行的是深度的順從邏輯。但是馬克思認為,一旦進入到資本主義生產的運作機制中,“在那里,不僅可以看到資本是怎樣進行生產的,而且還可以看到資本本身是怎樣被生產出來的”,[1](p204)這就從根本上向我們展示如何通過商品生產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資本主義統治的內在本質。
綜上,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批判的啟示價值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點:第一,現象的客觀性。商品拜物教是資本主義的客觀現象,只要存在商品生產和交換就一定存在拜物教現象,這是資本主義一種獨特的展現方式。第二,現象對本質的遮蔽。商品拜物教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發揮的是一種遮蔽性功用,它掩蓋了社會真實的內在關系,隱匿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以及資產階級統治在歷史深處的真正秘密。第三,遮蔽邏輯對人的危害性。商品拜物教的遮蔽邏輯之于大眾則是“昧心”的,它讓大眾看不透社會的“真相”。
在《啟蒙辯證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潛在地把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的批判移植到了對20世紀上半葉所興起的文化工業的批判中。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最新代表之一,霍耐特在反思老師們的思想時注意到了這一點,并稱之為“具有拜物教性質的大眾文化理論”,[2](p35)這一概括的見地性就在于以“拜物教”為線索勾連了霍阿二氏與馬克思之間的思想譜系關系。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霍阿二氏在思考中具體使用的是“文化工業”,而非霍耐特所言之“大眾文化”。
在霍阿二氏看來,雖然20世紀上半葉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歷了戰爭與混亂之苦,但是第二次科技革命的余熱帶來了西方文化表現形態方面的革新。新生的文化表現形態大行其道,家喻戶曉的電影、廣播、廣告、雜志等都是那個時代的結晶。這些文化表現形態以新的技術條件為依托,成為資本主義工業生產線上的杰作,這就是“文化工業”。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文化工業”這一概念是在《啟蒙辯證法》中首次使用的,它的出現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們用‘文化工業’這個表述代替了‘大眾文化’這個說法,目的是為了從一開始就避免這種詮釋:大眾文化仿佛是從大眾自身中自發成長起來的文化,是大眾藝術的當代形態”。[3]由此可見,這種新出現的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是一種特殊現象,它并非是大眾土壤中的自生性文化形態。工業生產的邏輯使得文化工業的產品成為“文化商品”:“電影和廣播不再需要裝扮成藝術了,它們已經變成了公平的交易”,“在這個領域里,生產出來的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商品”。[4](p108-109)
應該注意的是,文化商品是“商品”,因而具有商品拜物教的一切普遍性質。其一,從商品拜物教的客觀必然性來看,產品只要作為商品來生產,就必然帶有拜物教的性質。在霍阿二氏的語境中,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所生產的文化商品也必然表現出拜物教的性質。其二,從商品拜物教的運演來看,拜物教所發揮的是一種現象對本質遮蔽邏輯。在霍阿二氏的語境中,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所生產出的文化商品雖然以新的特殊形式展現于世,但是這種特殊形式只是表象,背后隱藏了文化商品所蘊藏的真實關系——資本增值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其三,從商品拜物教的遮蔽邏輯對大眾的危害來看,資本主義文化商品因其特性在消費領域對大眾實施著“文化欺騙”:文化商品在資本主義工業生產線上深深地烙上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資產階級正是借此來控制大眾的意識、思想,進而控制社會。因此,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所主導的文化商品的生產和消費成其所特有的“文化商品拜物教”。
總的來說,霍阿二氏在繼承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方法的基礎上,根據資本主義具體境域、現象的轉換,發展成一種十分深刻的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的本質,即:從生產方面來看,資本主義文化工業所生產出來的文化產品是商品,文化商品以交換價值和資本增值為目的,在生產中消磨了文化的本真內涵及其應有功能;從消費層面來看,喪失了文化本真內核、趨于同一化的文化商品滲透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在消費中發揮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同化功能,扼殺了大眾思維的能動性和多樣性,從而謀求資產階級的統治利益。總之,霍阿二氏的批判展現了對資本主義文化商品拜物教“遮蔽”的“解蔽”、“現象表象”的“本質還原”這樣一幅歷史角斗場的畫面。
商品拜物教之“遮蔽”是物的關系的凸顯從而造成了對商品中所蘊含的人的關系的遮蔽,換句話說,實際上是交換過程中使用價值的凸顯造成了對生產所決定的價值的遮蔽,使得人們矚目于使用價值而看不到商品交換在本質上是由價值所決定的。價值的蘊義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是生產中勞動者無差別的勞動“同質性”,這種“同質性”因資本所主導的大工業機器生產而變得更為社會化和普遍化。在這一語境中,“資本”、“大工業”、“機器”成為“同質性”實際上的主導因素。霍阿二氏借取并發揮了馬克思的這一思想基質,用“同一性”(或統一性)替換了“同質性”的說法,用以指涉資本增值邏輯下文化商品的生產。
在霍阿二氏看來,現代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文化商品在表現形式上的百花齊放造成了雙重遮蔽:第一,文化商品看似拓展了文化內涵及其形態的自由、全面發展,即對于大眾的使用價值的豐富性,實則非然;第二,文化商品看似豐富的使用價值(多樣性和異質性)遮蔽了其背后決定性的價值(同一性)。他們指出:“在今天,文化給一切事物都貼上了同樣的標簽。電影、廣播和雜志制造了一個系統。不僅各個部分之間能夠取得一致,各個部分在整體上也能夠取得一致”。[4](p107)這里的“一致”即是由文化生產這一現代資本主義工業條件所決定的“同一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主導下的機器大工業的發展使勞動在均質的基礎上得以在量產上大幅度擴張,從而形成一個由普遍的商品生產和交換所構造的世界。霍阿二氏在這一思想的基礎上,指出文化商品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和生產技術革新的產物,其背后的邏輯實際上是工業生產的資本增值邏輯。既然如此,分析“文化工業”的著力點就不是文化的藝術屬性——使用價值,而是資本增值的運行規律——背后主導價值的“同一性”。這種“同一性”因資本主導下工業革命所帶來的新型技術的操持才成為可能。
在傳統的文化活動中,各個領域都有自己的技術操持,文化領域的特有技術與不同文化本身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某種程度上,它與文化的表現形態、內容共同熔鑄成文化自身獨特的內涵和發展規律。文化領域的特有技術本身是文化發展的一個動力和載體,從屬于文化自身發展的理念。但是霍阿二氏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技術發展卻呈現出另一番景觀:工業技術得到了空前的進步,它打破了原先專門技術(特殊的、具體的)在不同領域的特殊性和內在姻緣,以一種強力的統一性占據了各個領域的主導,甚至直接創造了新的文化藝術形態,從而促使了那個時代文化及其形態的變革。吉爾伯特·西蒙棟在《技術進化的條件》一文中耦合了霍阿二氏在此的觀點,他認為,“技術客體已獲得其在工業水平的一致性……工業技術客體迎合了各種需要,催生并塑造了文明”。[5](p180)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工業技術的現實屬性是資本的工具。在這一邏輯下,工業技術并不服務于文化本身發展的規律,商品化的文化表現形態已被工業利益的邏各斯原則所操控。“技術用來獲得支配社會的權力的基礎,正是那些支配社會的最強大的經濟權力……文化工業的技術……實現了標準化和大眾生產。這一切……是由今天經濟所行使的功能造成的”。[4](p108)因此,“文化—技術—資本”成了文化商品拜物教三位一體的遮蔽—操控模式。在資本和技術的主導、操控下,文化及其成果都必經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過程的洗禮,“文化是一種充滿悖論的商品。它完全遵循交換規律以至于它不再可以交換;文化被盲目地使用,以至于它再也不能使用了”。[4](p146)以現代藝術為例,霍阿二氏分析道:在當今的藝術作品中,風格和內涵已經被工業泯滅了,成了一種絕對的模仿和工業生產線上的“死物”,文化藝術的生命力在于非同一性的否定和多樣性的差異,而工業生產的要求帶來的是一種可悲的強制性統一。在霍阿二氏的哲學理念中,所有偉大的藝術作品都會在風格和內涵上實現一種自我否定——打破工具理性的異在統一性藩籬,這種否定性在于對在世生活世界多樣性的敏銳體驗,它之所以成為經典在于它體驗的真實性、具體性和特殊性,而這種經典是不可復制的,因而是獨一無二的、非同一性的。但是在文化商品的世界中,資本對“同一性”的迫切尋求必然會導致文化商品走向失敗。拙劣的作品常常依賴于一種具有替代性特征的一致性,于是,在文化商品的世界中,一切業已消失,僅僅剩下了統一的無特殊性的形式。當這種工具理性化的形式成為一切的時候,它也就喪失了一切,喪失了前進、生命體驗的動力,只剩下一副僵死的工業復制原則,因為在資本增值邏輯的驅動下,資本主義的效率要求是不會讓“風格”獨特起來的。也就是說,在文化商品的世界中,文化已不再是本初意義上的了,因為文化商品的使用價值只是表面現象,文化、藝術本身內在的豐富性和涵養被拋棄了、被沉淪了,只留下了赤裸裸的交換價值。在這里,霍阿二氏讓馬克思語境中的商品拜物教重新登場,只不過,這一次它羞答答地披上了文化的外衣:文化工業用機器化的技術形式把文化變成了商品,同時也把商品變成了“文化”,在二者之間的復雜轉換中,文化商品世界表面的多樣性掩飾了文化本身理念的內在多樣性的消逝,文化的內涵發生了惡性質變。
總之,在資本主義生產領域內,文化商品拜物教的遮蔽邏輯表現為:文化工業使得文化與本有技術內在關聯的價值合理性轉換成了經濟活動與工業技術合謀支配文化的外在、強迫式的同一性,從而文化商品在根本上服從于資本增值邏輯。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對商品拜物教的進一步批判時指出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用庸俗的經濟學理論試圖去證明暫時性的資本主義經濟關系(普遍化的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交換)的永久合理性,從而成為維護資本主義現實秩序(拜物教化的資本主義現實秩序)的意識形態代言人,這是商品拜物教在政治意識形態上的突出表現。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政治意識形態功能如何進一步走向大眾、統攝大眾(即發揮作用的中介性機制),馬克思并沒有特別指明。而霍阿二氏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關于商品拜物教意識形態功能的思想,從文化商品的消費上去思考這一機制的現實邏輯。他們指出:以資本增值為目的,以技術操作為手段的文化商品同一性體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表現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隱性暴力式的同化邏輯。
由于行政事業單位的管理者對內部控制工作不夠重視,使得單位不能很好地貫徹和落實國家傳達的各項政策。行政事業單位的管理者對國家政策中的核心的理念理解不夠深入,進而在單位內部控制建設上產生消極的態度,不能很好地發揮內部控制的真正作用。
從消費層面上來看,文化商品拜物教所實行的是一種操控模式,即由文化商品的制造商們(資本家)和資產階級統治者借助于文化商品所實行的對普通大眾和整個社會的全局性意識形態滲透控制,這種控制始于生產,在消費中得以實現,霍阿二氏稱之為:文化工業的總體性。在這種總體性下,文化商品“遵循著固定的程式”,[4](p113)表現為一幅資本主義的“創世紀”:其一,文化商品隱匿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總體設計,使得文化商品內涵的扁平化和操控化;其二,在消費中,變了味的文化商品使得大眾的個性與思維的多樣性、差異性、特殊性潛能實際上被扼殺在文化商品的操作機制之中了,被潛移默化地“灌輸”了資產階級的觀念體系:“對大眾意識來說,一切也都是從制造商們的意識中來的”。[4](p112)“文化的商品化”和“商品的文化化”展露出了文化之殤,但是更深刻的影響乃是大眾之殤,這正是文化工業更深層面的“同一化”暴力。在這種機制下,大眾只是一種被文化商品所塑造的對象,是文化商品拜物教的純粹客體,而非自己掌握文化主動權的能動主體。文化本來是大眾啟蒙的土壤和營養,但是現在整個文化商品世界恰恰是一副“慢性毒藥”,在里面浸泡得越久,就越喪失人所應有的本質特性和發展潛能。
在霍阿二氏看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這種微觀政治意蘊的隱性強迫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施加“道德”壓力。在一種“文化”壟斷的條件下,統治者們總是很自然、很嚴厲地對大眾施加道德壓力,這種道德壓力是一種在道德名義下對幸福生活的現代定義,即從文化商品消費中體驗滿足,豐富個人的文化內涵,向著更完善的人格躍升。但實際上,琳瑯滿目的文化商品早已不再是文化本身的佳作了,它的背后始終潛流著資本增值的欲望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從而最大限度地榨取大眾的“思想剩余價值”。第二,制造無用之需。霍阿二氏指出,資產階級為了自己統治的利益,掩飾資本主義制度的缺陷,往往在經濟上把大眾無情地拋向消費社會,迎合人們對無用之物的需求,讓大眾在消費中沉淪。這種“文化消費”和“消費文化”不斷地制造著感官欲望和虛假需求,因而并不能使大眾通向更合理的生存和生活秩序,反而在深層次上剝奪了人們生存和生活的權利。第三,扼殺反思潛能。以文化娛樂消費為例,霍阿二氏指出,“資本主義的娛樂是勞動的延伸。人們追求它是為了從機械勞動中解脫出來,養精蓄銳以便再次投入勞動”。[4](p123)從文化娛樂中人們所期望獲得的僅僅是一種感性生理或情感的滿足,以便延續自己的勞動力,從而使得這種文化活動進一步服從于資本的增殖需要,而非實現和升華人們獨特的存在意義。在霍阿二氏看來,資本的背后操手們也不可能讓大眾進入對存在的真實體驗和理性反思的情景中。于是,健全的理性被萎縮和扭曲成了資本增值的片面工具,這種資本化的文化邏輯把大眾應有和能有的批判思維緊緊地捆住了。這一邏輯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發揮有過之而無不及,克里斯·希林在借用霍阿二氏這一理論的基礎上,分析了當代的音樂,他認為:“針對音樂的用途與效應……與阿多諾關注的話題依然大有干系……在許多人看來,音樂或許已不再像柏拉圖主張的那樣,應當作為公民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可以肯定這是一門非常大的生意”。[6](p144)這一“生意”不僅僅關涉到人們的日常消費,從根本上來說關涉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對人自身的“塑形”。
上述邏輯導致文化商品世界中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悄然無聲地內侵到每一個個體的意識、行為和行動之中,個體在選擇各種各樣的文化商品時不是在選擇不同質性的文化范疇、觀念和內容,而是在選擇同一種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對象化展現。正如鮑曼所言,“這種工業以及這種生活形式相互協調一致,而且相互加強,牢牢地握住我們時代的男男女女可能現實地做出的選擇”。[7](p66)這會帶來進一步的惡果,即造成一種制造出來的“必然性”,在強大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統治邏輯的導控之下,即使是有個性、有理性的消費者也難以阻擋這種“必然性”的控制,這是一種無處不在又難以從根本上抗拒的惡性“以太”:“消費者自身的意識被有規則地撕成了兩半……他們覺得,如果不同意這種欺騙,就是說,只要他們不再沉迷于那種什么也不是的滿足,他們的生活就會變成完全不可忍受的”。[3]
由此,大眾在資本主義文化商品世界面前便走向了統治階級設計好了的集體失聲的境地,不可能發揮主動性和能動性,而只能無條件的被動服從,成為隨意的偶然性的無差別的“物”,從而無法生成真正的自我意識和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這就是文化商品拜物教的制高點,同時也是文化啟蒙的現代悲劇。拿破侖曾說:“我發現牧師比我更有權力,因為他統治思想,而我只統治肉體”,[8](p77)而現在文化商品拜物教實現了“拿破侖”與“牧師”的合體。值得注意的是,霍阿二氏在此并沒有提出消除文化商品拜物教的方法,實際上是因為在這種頗為悲觀的語境下,他們也很難提出行之有效的方法。
在總體繼承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觀點和方法的基礎上,霍阿二氏對資本主義文化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是深刻的,但是這種批判在方法上同樣也存在著單一和和非辯證的問題,需要我們辨明和反思。
其二,霍阿二氏對大眾(主要是工人階級)作為突圍文化商品拜物教統攝之“主體”的不信任使得辯證法喪失了主體維度,成為“非辯證的”,從而導致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沒有真正的現實意義,只是一種理論的自我安慰。“文化工業的總體后果之一就是……它使人們成為大眾,進而輕視他們”。[3]霍阿二氏認為在資本主義的總體控制之下,這種深度的文化商品拜物教是難以撼動的,它無法帶來啟蒙的正能量,使得大眾無法擺脫強加于他們的文化意識形態,只能處于被宰制的地位,而作為主體的大眾只是被文化商品所創造出來的虛假“主體”,這是對大眾在消極意義上的全稱判斷。從這個角度來看,霍阿二氏放棄了馬克思以及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對大眾(主要是工人階級)作為能動主體的信任和希望。對大眾自身能力的過于低估,導致他們對打破文化商品拜物教統攝前景的極度悲觀,這恰恰又造成了二者理論批判與現實的致命分裂,從而變相地對文化商品拜物教做了妥協,這一妥協在根本上來說依然沒有跳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牢籠。薩米爾·阿明在對當代種種批判資本主義的思想之有效性進行診斷時深刻指出了這一點:“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否已經超出了現有的資產階級思想框架呢?問題就在這里”。[9](p149)
直至今日,在資本主義世界,霍阿二氏的文化商品拜物教批判思想不斷隨著歷史年輪的滾動而卷起理論創造的熱浪,可是資本主義現實不僅沒有改變,反而走向更加精微控制的深處。誠然,理論批判具有一定意義上的“正—啟蒙”意義,但是,這種意義上的“啟蒙”又如何能夠面向大眾呢?一般大眾又如何能夠作為真正的主體被喚醒乃至自我啟蒙呢?即便是喚醒之后,又如何能夠革除這種資本主義多重權力的統治和壓抑呢?在這種條件下,批判如若不能改變其人道主義關懷的現有面貌而真正走向現實并變革現實的話,那么其命運就像不可著陸的荊棘鳥一樣,悲劇就是不可避免的。
總之,霍阿二氏在《啟蒙辯證法》中對文化商品拜物教的批判為我們解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文化問題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想切入點,具有重要的“啟—思”價值,但是這種批判理論的弊端同樣不可為我們所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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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11
A
1003-8477(2017)11-0005-06
顏惠箭(1990—),男,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國人民大學“青馬英才”厚重人才成長支持計劃項目成果;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馬克思所有制思想中人的生存和發展問題研究”(17XNH066)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張 豫